第15章 密令
他们本来要去另外一个地方,谁知道传来京城大丧,百姓全体素服一个月,裴枫和谢清絮也不例外,裁缝铺布料庄的素色料子一度脱销,织染坊订单数量不降反增,生意源源不断。织染坊老板身上累可心里不苦,皇亲国戚跟他非亲非故,他忙得痛快,恨不得宫里再死两位达官贵人。
二人找了家小铺子吃早饭,他们刚出完玉城没几天又被迫回转,简直郁闷,可梅郎官不知所踪,楚唯明又因为江南的阴雨天气,身体情况每况愈下,压根离不开药石。
街上男女老少穿的都穿着素服,小孩子不懂事,大人警告他们不许在街上玩乐唱歌,街上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提醒着自己,犯大忌可是杀头之罪。
两人吃完早饭,施施然向外走,裴枫小声跟谢清絮道:“还是完玉城好吧,多自在。”
谢清絮也道:“住着别人家的房子,吃着人家的饭,一切事务都由别人处理,当然自在。”
裴枫嘿嘿一笑:“自在和自在也是不一样的,楚唯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知天下事,可我呢,为了活命还得东奔西跑,药石用完后还得去北境大雪山凿新的。”
“如果凿不出新的呢?”谢清絮突然问。
裴枫笑:“那楚唯明死得会快一点。”
谢清絮想楚唯明敌人不少,怎么就没人去打这药石的主意?
裴枫知道谢清絮所想,笑道:“你知道这种药石来自于北境大雪山,可除了它来自北境大雪山,你还知道什么?这药石叫什么名字,它采自北境大雪山的具体什么地方,开采需要何种条件,需要多长时间?北境大雪山何其广阔危险,你只勉强知道它产自哪里,又有什么用呢?”
“不止一个人想你这种办法,甚至有些高手已经摸准了梅郎官开采药石的准确方位,可楚唯明还活着。”
他抬起手幽幽摸上谢清絮的鬓发:“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谢清絮任他摸自己头发,侧脸看过去,裴枫灰白修长的手,带着薄茧与一道伤疤。
“你的脸色不像正常人。”他道。
“是吗?”裴枫把钱结给掌柜的,带着谢清絮转身出门,“可我很健康,活得非常结实。”
裴枫买了个马车,最近天气还凉,实在不适宜餐风露宿,反正钱有的是,不需要苦着自己。
他打量着细皮嫩肉的谢清絮:“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
谢清絮认为他不是在讽刺自己,就诚实地点头:“这不是很好吗。”
裴枫微笑着点头:“当然是好,只要你有幸福的、丰衣足食的孩童时候,以后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挫折,都会顺利扛过去。”
谢清絮想他很小的时候就拜进飞燕门了,虽然无父无母,但师父对他疼爱非常,教他武功学问,师叔师伯,师兄弟之间也感情和睦,总算弥补了他对于家庭的幻想和缺憾,是算得上幸福。
裴枫看着他面带欣悦,似乎也有些被他感染,脸上笑意也加深两分。他牵着马,把兵器藏在马车座椅下方,又置办了被褥吃食,慢悠悠出京城。
“你不赶紧逃命吗?”甫一出城,谢清絮就探出头来,官兵在城门口抓通缉犯,他们刚被盘查一遍。
“都逃出来了,”裴枫还是那么放松悠闲,似乎刚才的通缉犯画像里没有自己,“还怕什么?他们是不会追上来的,再说,那画像和我样貌天差地别,认出来才让人惊讶。”
“可大丧期间,一切都从严处理,你不怕真的撞在他们手里?”谢清絮道,“碎璧山庄不是还等着你的药石吗?”
他指着裴枫腰间的小药囊,里面零零碎碎装着几块坚硬的药石,他费尽心思只开采出那么一点点。可就这么一点点,也足够延长楚唯明的性命最少一年的时间。
“有个道理,叫灯下黑,当年庐山老人练功被仇家追杀时,就是躲到仇家故乡附近的山中疗养避难,这一躲就是半年之久。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在深山幽谷中与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后不仅神功大成,还因为与山川自然交互,得大自然之力,悟出又一种精妙武功。我辈愚钝,当然不配与庐山老人一代宗师相比,但粗浅的道理还是懂得一些,现在戒备森严,我不主动惹事,就是个好去处,我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也不会有人来杀我。”
“那你为什么又要离开这里?药石你托人带给楚唯明不就好了?”
裴枫转头看着他:“我都说过,我没朋友,能托谁呢?这药石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事关楚唯明性命,而觊觎楚唯明性命的人江湖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怎么敢托付给他人。”
看谢清絮一时语塞,他又道:“等我们到了碎璧山庄,你就可以回去了。”
谢清絮没反应过来:“回去,回哪里去?”
“想回哪里回哪里,”裴枫打马前行,“作为你几个月来跟我餐风露宿的报酬,到时候我会送你一份厚礼。”
谢清絮没想管这份厚礼是什么,在他眼里裴枫的厚礼约等于蛇虫毒蝎,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重点目前是裴枫的这句话:“你要放我走了?”
裴枫没想到他居然是以这么一种惊疑无常的语气说出来,当即就笑了:“怕我骗你?没关系,你很快就知道了。”
谢清絮没回答他,脱口而出:“你安全了?”
裴枫心头一跳:“如果没什么意外。”
谢清絮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略有些尴尬地坐回去:“那等你安全,就放我走了?”
裴枫没让他下不来台:“是。”
谢清絮脸上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表情,他缩回身体,把车帘放下了。
裴枫从腰间抽出埙,吹着小曲一路南下。
萧长思很早就到碎璧山庄等着他了,楚唯明坐在主位,萧长思坐在客座,丑奴给他端上热腾腾的茶,他面色不善地喝了一口,心想这是梅郎官最喜欢的口感。
楚唯明在一旁含笑看着他,刚才属下来报,裴枫和谢清絮已经坐上完玉城边上的船,很快就到碎璧山庄。
今天天气就和他们刚才完玉城那天一样,细雨迷蒙,谢清絮心情略微低落,虽然如果裴枫说的是真的,他很快就安全了。
裴枫还像之前一样举着钢骨伞走在完玉城大街上,谢清絮跟在他旁边,两人中间隔了三步远的距离。
他看谢清絮肩膀上有点水珠,就把自己的伞递给他:“你的伞有点小。”
谢清絮是拿着把比较小的伞,白色油纸上画着花鸟,是完玉城小有名气画家的手笔,在裴枫眼里勉强拿的上台面。
谢清絮立马收了自己的伞躲到他伞下,但完全没有接过的意思,裴枫又比他高一点,只得认命地继续举伞。一把伞遮住两个人,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砸在两个人脚边,溅起一串又一串小坑。
天阴沉沉的,风微微凉,连带水汽吹在谢清絮脸上,头发丝贴着皮肤,粘腻轻痒,撩得人心里也荡漾。
他往裴枫身边靠了靠:“你怎么知道你马上安全了?”
裴枫道:“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萧长思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碎璧山庄,且带着官府的密令。”
“官府?什么密令?”
裴枫意味不明地笑:“大赦天下的密令。”
大赦天下还需要密令?谢清絮满腹狐疑,但终究什么问题也没问。
一路穿过碎璧山庄走廊,前厅里楚唯明端坐于中,萧长思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边摆着刚倒上的,热腾腾的茶,还有一牛皮纸卷,应该就是裴枫所说的密令。
楚唯明示意他们:“请坐。”
也没提到药石,谢清絮看着他,楚唯明脸色不好,但精神不错,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与病痛为伍,但强悍如他,又怎么会让自己泄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给敌人可乘之机呢?
萧长思开口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里面有你的名字,接旨吧。”
他知道裴枫肯定懒得跪下,直接过去把牛皮纸递给他,裴枫懒洋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后就随手放在一边:“这买卖不划算,被追杀了那么久,虽然得到了什么赦免,可杀人犯的名头还是洗不清。”
萧长思道:“有什么不划算?背着击杀前朝状元的名号,不知道有多少江湖人对你刮目相看。”
裴枫冷笑一声:“我又何需他们刮目相看。”
萧长思一想也确实是这样:“那他呢?你现在安全了,不用担心了吧。”
他说的是谢清絮。
裴枫道:“当然,我今天就会放他走,飞燕门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萧长思回答:“我当时不知道谢清絮具体在哪里,所以只在飞鸽传书中说谢清絮在吴集镇与西南行省中间,怕给碎璧山庄带来麻烦。”
楚唯明在一旁笑而不语。
“好,”裴枫站起身,把牛皮纸卷揣进怀里,“我也不想见到他们然后多生事端。”
他转身看着谢清絮:“你先跟我回去咱们的住处一趟。”
谢清絮一听,就知道是给他解毒,当即站起身来,给楚唯明和萧长思致意,才跟着裴枫出碎璧山庄。
西市的宅院被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裴枫从中庭树下挖出一个陶罐,里面是他藏的药材。
他抱着陶罐进了厨房,熬煮许久,最后端出一碗黑乎乎的东西。
他把药碗送到谢清絮面前:“喝吧。”
谢清絮摇头:“不喝。”
裴枫道:“又怕我给你下毒?”
谢清絮眼睛微翻:“是。”
裴枫把包袱丢出来:“爱喝不喝,后会有期。”
谢清絮“腾”地站起来,疾走两步跟在他身后:“你现在就走?走哪里去?”
裴枫眉头微皱:“这个重要吗?而且就算你知道又能怎么样,萧长思抓不住我,梅郎官抓不住我,其他人也不要想了。”
谢清絮盯着他:“我不想抓你,不想再在你手里吃亏。”
裴枫:“那飞燕门呢?我不怕你,也不怕飞燕门,只是不想多惹麻烦。”
谢清絮道:“可你已经惹上了这个麻烦,惹上我就等于惹上飞燕门。”
“所以现在我就要规避更大的麻烦,”裴枫走回桌前,“这是解毒的良药,如果不想喝,等到飞燕门门人来,你请他们验毒也可以。”
他背起包袱纵身而起,稳稳当当站在墙上:“后会有期!”
谢清絮两步追上去,却因为内力还没有恢复,只能勉强站上墙壁。
裴枫笑着双手抱拳致意,转身很快消失了。
谢清絮略呆愣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