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碎璧山庄(4)
碎璧山庄。
天气多变,楚唯明状态愈发差了,他形容枯槁地坐在梳妆台前,女仆小心翼翼地拿桃木梳给他梳头束发,楚唯明的头发黑亮细密,一直垂到腰下。女仆从盒子里捡起他最喜欢的镶玉的发带给他缠在头发上,玉石是从北境花天价购买而来,没有经过仔细打磨,却依然澄澈透亮,可见其珍贵难得。
门外进来个疤痕脸的年轻人,长腿结实,靴子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毕恭毕敬进来,女仆见状躬身退出关门,梳头的任务顺势落到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似乎轻车熟路,三两下固定住发带,又捡了发饰夹在楚唯明头发上:“庄主,裴枫要到了。”
楚唯明坐直身体:“这么快?”
年轻人道:“是,比我们预计得快两天,裴枫看来这次遇到的麻烦很大,所以不得已加快脚步。”
楚唯明闭上眼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闷痛:“知道了,小心行事。”
年轻人爱惜又虔诚地轻抚楚唯明的黑发:“庄主又头疼了?”
楚唯明点头:“腿疼,几乎一夜没睡。”
年轻人低头小声道:“裴枫来就好了,他说他带了灵药。”
“裴枫会做生意,各取所需,这是最稳妥的方法,”楚唯明葱白的手指点上自己太阳穴,指尖硬厚的触感让他舒服些许,“梅郎官不在,药石也快用完了,他来得正好。”
年轻人伸手上去:“是,不过庄主的药石用得也太凶了,梅郎官留下的药石够用一年,您居然八个月就用完了。”
年轻人按摩力度正好,楚唯明眉头舒展:“你理解一下吧,没办法,本来就是每况愈下,我的身体已经如此,再怎么治疗和控制都不会有起色的。还不如让我舒心些,省得以后我连眼睛都闭不上。”
说完楚唯明制止了想开口的年轻人:“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不考虑我的想法,为我好就是在害我。我不需要这样的朋友,也不需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忤逆我的属下。”
年轻人脸色一暗:“是,庄主。”
楚唯明梳洗完毕,整个人气色好了一些,脸上也带了两分笑意:“传饭吧。”
饭毕,楚唯明坐在廊下看雨,年轻人给他拿了锦被盖在腿上:“庄主,您的腿不能着凉。”
楚唯明摇头:“丑奴你看,桃花开了,大雨滂沱也不能消减它的半分美丽,尽管花瓣零落成泥,可它还会尽力开放,因为这是它最美好的时候,任何外界因素都无法阻挡它。所以在适当的时候就要做适当的事,不要在乎困境,不要在乎自身,不要在乎会拖累你的东西。”
“其实就算没有别的理由,看看花和雨也是好的,春天到了,春雨清香,花瓣甜腻,中和一下才是最适宜的气味。人的生命不能总是追逐忙碌,偶尔清闲下来找件没有意义的事情来做,可以享受一下生活,也不算浪费生命。可惜有的人一生争名逐利,到死都不知道这一点,很多有名的人物皆是如此,等他们明白了,要么已经须发皆白追悔莫及,要么身败名裂毫无退路,有几个人懂得偶尔清闲的乐趣呢?”
“也许裴枫懂,”年轻人道,“因为他现在正在远处的房顶上看雨看花,而且没打伞。”
楚唯明笑:“贵客莅临,咱们怎么能怠慢?丑奴,你去把小火炉茶饼备上放亭子里,再请贵客洗澡梳头,换身干净的衣服,春雨微寒,当心冻病。”
丑奴听完就行礼下去了,裴枫远远地坐在一家酒楼的房顶上,谢清絮可能就在他楼下。
闲杂人等不许进内院,楚唯明就独自坐在廊檐下,大雨顺着瓦片连续不断地从房顶上流落,落在他脚边的砖石上。江南的多雨在上好的青砖上砸出一个一个小坑,溅起的水花跳到楚唯明的皮质鞋子上,形成颗颗小水珠。
这是他曾经坚实踩踏过的土地,如今却只能低头看着它,和自己保持着轮椅隔空的距离。
一抹痛色从楚唯明眼中划过,他手里不知何时捏着一枚石子,他的手对准院子里的桃花树轻轻一动,“嗖”地一声,那朵开得最艳最亮的桃花,直直落到地上,沾满泥浆,灰色和艳红混杂在一起,反差令人惊异。
裴枫一身湿透地走在碎璧山庄前的大街上,周围路过的人皆诧异地看着他,都觉得这人如此可怜,因为他手里举着伞,可他被淋得浑身湿透。反观他旁边的年轻人,两手空空,身上却连一点水花都没有,裴枫给他举着伞,把他牢牢罩在一片阴影里。
谢清絮道:“这也算是你的武器?”他抬头看着伞,七十二根实心的精钢伞骨,削铁如泥的沉重金属,谢清絮丝毫不怀疑这伞落下会砸烂自己的头盖骨,可裴枫单手举着它一个多时辰不费吹灰之力,连一点累的意思都没显露出来。
裴枫脸上都是水,狼狈却笑意依然:“当然,一草一木,一刀一剑,我看到的,我能拿到的,都是我的武器。”
谢清絮听了略有几分诧异地看向男人,他们还没到碎璧山庄大门,雨下得越来越大,男人眼睛睁得和平日一样大,不受雨水影响;他又低头,男人的脚印踩在雨里,居然和没有被封住内力的自己一样不荡起波纹。
过水无痕,踏雪无迹,他的轻功出神入化,并不比自己差一分一毫。
谢清絮心头巨震,他仔细观察这许多日,没有发现裴枫丝毫破绽,反而发觉他诡谲多变,武功高强。想到自己处处不如裴枫,脱离魔爪遥遥无期,谢清絮顿时十分泄气,脚步也更加沉重了些。
裴枫在旁边道:“武功进步速度因人而异,有的人练上许多年才能等到茅塞顿开的那一天。”
谢清絮道:“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岁,武功就如此高强。而我幼年习武,春夏秋冬,四季如一,从来没有一天中断,和你比仍是望尘莫及。这不是刻苦两个字就能掩盖的问题,这是天赋,我终其一生也不能弥补的差距。”
裴枫有些费力地挑动嘴角:“天赋异禀吗?你很羡慕?”
“当然,因为难得。就连我师父自己都说,他的师兄,也就是我大师伯,他老人家根骨奇佳,又聪明伶俐,悟性极高,如果不是因病英年早逝,掌门之位一定是他的。”
裴枫脸上飞速划过一抹讥诮:“英年早逝?那确实是太可惜了,所以美人你看,天赋异禀着实不是好事,因为当他去世时,所有人都在为奇佳的根骨天赋被浪费没有发扬而可惜,他天赋异禀却没有练成绝世武功,他天资聪颖却没有成为飞燕门的掌门,你们都这么说。根本没人悼念这个因病去世的可怜人他自己。”
谢清絮皱眉,突然觉得裴枫说得还挺有那么回事:“你说得对。”
裴枫继续道:“所以你们在提起他的时候,惋惜多于怀念,幸灾乐祸多于悲伤,对于野心勃勃而天资欠缺者,你师伯的死是他们最喜闻乐见的。”
谢清絮反驳:“你什么意思?我师门上下一心,和睦相处,怎么会有你说的情况。”
裴枫不紧不慢地解释:“我可没说别的,你说你师伯因病去世,那就是因病去世,反正嫉妒他的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有贼心没贼胆。”
看着谢清絮带着点怒意的脸庞,裴枫不再掩饰脸上的讽刺:“别以为你有多了解他们,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一把年纪又身居高位,所思所想会让你一个胸无城府的毛头小子知道?就算你是首徒,你被确立为下一代掌门了吗?我跟你打个赌,假如未来的某一天,等到你武功即将大成,而他们又不想退位的时候,你们的斗争就开始了,就算你依然对他们毕恭毕敬,毫无僭越不敬之心,他们也会千方百计算计你,保住自己的地位。”
谢清絮这次没说他妖言惑众挑拨离间,他胸无城府但是不傻,知道有意见也不能在这个情况下随便表达出来,就道:“你为什么这么说?说的好像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裴枫心说终于问到点子上,还算有点脑子:“没什么,只是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