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人(2)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这里客人和年轻人已经来来回回喝了一角酒,年轻人招手让伙计再来一角,被客人拦住了:“兄台快看。”
年轻人眯缝着眼睛转头看,是另一个伙计端着茶壶茶杯从台上后面帘子走出来,轻手轻脚放在桌上:“梅花先生要来了,每次他要出场,就让伙计放一壶茶上来。”
客人点头表示理解:“说书确实费口舌,他说着累,估计台下的人听着也累。”
台下已经有不少人“啪啪”鼓掌,年轻人也拍了两下:“听着累才好,说明书说得不错,睡着不累,不如回家去睡。”
客人哈哈笑:“兄台是每天都来吗。”
年轻人摇头:“也不是,之前偶然进来一次,觉得书说得很有意思,后来又来了两次,上一部书就说完了,今天说新的,我就来听。”
客人点头:“我今天在街边买小玩意儿,就连小贩都知道今天说裴枫。”
年轻人咧嘴笑:“其实小贩也不见得知道多少裴枫的事,毕竟离他太遥远。”
客人看着他:“小贩跟我说这人上个月偷了扬州府首富家里的白玉观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年轻人一脸猜对了的神情:“我就说小贩不知道多少吧,裴枫是偷了扬州府首富家里的白玉观音,可过了几天,他又送回去了。”
他又“啧”了一声:“现在的人都是这样,新鲜事听了其一就不打算再听其二,接着就开始信口胡说,裴枫恶贯满盈,泼脏水也就泼了,这万一要是个好人家的男子或者姑娘,还不得逼得人家跳河自证清白啊。”
客人却正色道:“兄台你后面说得没错,但前面不对,即使是恶贯满盈的人,我们也不能把任何事情都推到他们身上。理由很简单,一件事,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就是另有其人,如果官府们都胡乱判案,那其余的罪人,不就逍遥法外了吗?”
年轻人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精彩,只是里面透露着几分沉重。他侧头斜眼看了客人片刻,像是在思索后面应该怎么说,接着他干巴巴地道:“你说的也许是对的,那是不是我可以反过来说,那些声名远播,德高望重的人,在面对一件和他们可能有关系的坏事的时候,同样不能因为他们的名声好,而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洗去他们的嫌疑?”
客人总觉得年轻人这句话是意有所指,但又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事,只好忍着糊涂回答,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多嘴给自己挖坑:“是的,不过要分情况。”
这似乎一点宽慰,年轻人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模样,眼睛里也有了两分光彩,他刚想接着说话,没想到周遭的人们突然纷纷叫好鼓掌,乱哄哄一片,有的踢翻凳子,有的索性直接坐在桌上。
年轻人皱着眉头说话,但因为实在是太吵闹,两个人明明面对面坐着,却好像隔了十几丈远,客人之只看到了他强忍耳朵疼的表情和夸张的口型:“梅花先生来了!”
客人抻着脖子往戏台上看,果然从帘子里慢悠悠转出来一个人,蓝色粗布袍,脚上蹬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头上扎着路边最常见的布巾,一身半旧不新的装扮,不过丝毫没有穷酸的气息,许是这个人太过特殊的缘故。哪里特殊,客人说不好,因为他可以说他是读书人,也可以说他是武生,还能说他是生意人,当然也能觉得他只是一个单纯的说书人。
周围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上面,客人也盯着,说书人笑嘻嘻地,露着一点洁白的牙齿,他头上有几盏灯,旁边还有一盏,整个戏园子里最亮的地方就是他那一块儿,其次就是靠近戏台的那几张桌子。
年轻人哗哗往酒杯里倒酒,整个戏园子十分安静,衬得就他那里声音大,传了好远,惹得旁边人和远处人全都眼里藏针一样地瞪着他。
客人眼神示意他听书,年轻人却置若罔闻,酒倒满了,他端起来递给客人:“你让我倒的酒。”
周围更安静了,客人顿时觉得人们眼里的针齐刷刷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一时进退两难,接杯不是,不接杯让人家端着更不是。
年轻人漂亮的脸因为喝了酒变得有些红,他张着嘴无声大笑,似乎把前面那点不悦一扫而空。
客人哭笑不得,接过杯子放在桌上,觉得这个今天刚认识的年轻人还有一点孩子气,虽然是坏的。
说书是一件很看功底的事,因为道具简单——一桌,一椅,一扇,一木。说得好坏,全看一张嘴,所以说书人,书的内容,可以说最重要了,说的好,满场喝彩,所有人聚精会神;说得差,听众睡觉,说书人从此再难翻身。
所以刚开始客人看着台上,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眉眼含笑的年轻人,总觉得自己做这件事是在浪费钱,虽然有好酒好菜好点心,但终归不足。
年轻人知道客人想什么,因为刚开始来听书的,十个里有八个这么想。他拿起筷子夹点心:“没事,你放心,他说得绝对好。”
客人:“兄台这么肯定?”
年轻人拿筷子点了下桌面:“我听过他的几次,很不错,这是其一;其二,裴枫的故事传来传去,虽然我不知道书里的裴枫是不是现实中的裴枫,但从我听到的几件事情来说,实在精彩。说得不错的人,讲很有意思的事,如果这再说服不了你,那梅花先生可以回家了。”
客人回答:“听上去,兄台好像对裴枫比较了解。”
年轻人:“一般吧,我以前做生意,听说过不少他的事情,不过跟他没有交集,没有更好,不然我现在应该不会坐在这里。”
客人点头:“这倒是,裴枫杀人如麻,听说两年前屠戮前朝状元的后代,上上下下六十余口无一生还,连婴儿都不放过,皆是一刀毙命。”
年轻人又夹了一筷子菜:“是啊,听说对貌美的女眷先奸后杀,杀了一多半之后,把剩下的那些满身是血的人关进屋子里,放火活活烧死。”
客人摇头:“先奸后杀是无稽之谈,官府都没说的事,到处传谣。烧死一部分人,确有此事,所以说这人手段残忍。”
年轻人“嗨”了一声:“哪里有人惦记真相呢,他们只是担心自己茶余饭后无话可说,就算裴枫现在站在这里,对着戏园子发誓自己没做某些事,可能也会被人丢臭鸡蛋什么的吧。”
客人笑笑:“他也可能坐在这里说。”
年轻人听完不语,但脸上慢慢浮起一股很诡异的笑容,像是惊讶,又像是得意,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逐渐隐藏在灯下的阴影里。
这边,梅花先生抬头看了眼台下,一双眼睛精光迸现,扫视四周,竟无一人敢粗声呼气,每个人都觉得梅花先生在看着他,满园子鸦雀无声,似乎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梅花先生便启唇发声:“白衣飘飘欲仙,临风玉树阶前,双目映月望青天,本是美貌少年。漫天枫点,醉卧荷花高眠,路转溪桥去岸边,船外清絮忽现。”
“今天我给大家说一部新书,是我根据我这些年听来的故事编成的,故事真假不知,但总是空穴来风。”
“故事的名字叫《大盗裴枫》,我想台下面应该不少人知道,但没人见过他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一点有关于他的劣迹。”
“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道他是江湖门派龙城派的弃徒,为什么呢,因为这人狼心狗肺,居然想杀害养育他,教授他武功的师父!”
梅花先生惊堂木一拍,余音回响,台下人唏嘘几声,纷纷指责裴枫欺师灭祖,其心可诛。
“此人来历不明,只知道他十几岁拜入龙城派文思真人门下,文思真人倾囊相授龙城派武功。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竟然趁文思真人闭关时偷取龙城派绝密心法,又在闭关的山洞里放毒,导致文思真人一病不起,修为大损。”
“本来依照门规,裴枫轻则囚禁终生,重则赐刀自刎,但文思真人宅心仁厚,放了他这个孽徒,只是赶下山了事。”
老百姓哪里听说过这些江湖门派江湖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当即啧啧称奇,而后大骂裴枫忘恩负义枉为人。
客人也惊愕,扭头看年轻人准备和他说一下自己的想法,却见年轻人面无表情,低头打量手里的瓷杯,嘴里还道:“原来是汝窑瓷。”
客人登时哭笑不得。
如此两个时辰后,天已经很晚,梅花先生说完就回后台了,满场听众乌泱泱地向外涌,嚷嚷声里夹杂着低俗的谩骂,不少人被踩到脚。客人和年轻人不着急,慢悠悠喝酒吃菜,书实在太精彩,说完他俩才觉得饿。
“也许裴枫本来不会很出名,倒是这些人,”年轻人漫不经心夹菜,“一传十十传百,就出名了。”
客人点头称是:“也不知真的假的,就像商纣王,有些事不是他做的,却全都推到他头上,最后他落了个大名声,虽然是遗臭万年。”
年轻人哈哈笑:“遗臭万年也是大名声,也许他不在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外面的月亮已经很高了,两个人吃得差不多,遂起身告别。
回家的方向完全相反,年轻人提着灯和客人告别,说明天见,然后带着一身酒气去了。
客人侧头望着年轻人走的那条路,心里盘算着时间,觉得毒差不多该发作了。
梅花先生站在他后面,和他看着相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