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1)
皇玺二十年十月初六,岳阳郡。
秋山红叶,银杏黄花,处处泉水,垂柳人家,最是一年阳光和煦的时候,街上却不见几个人,偶尔有几个,也是急匆匆的。新来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街边的摊子上随便抓了小玩意儿先问价钱,再问小贩,生怕自己坏了人家这里的规矩。
小贩只是苦笑:“客人不知,我们这里有个挺大的戏园子,叫洞庭居,平时也就是唱戏,杂耍,评弹什么的,并无新鲜之处。只是两个月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个说书的,刚开始不声不响,坐在下头两天,后来去了后台,让掌柜的请他上去说几句。”
客人道:“那掌柜的能让他上台?”
小贩回答:“那掌柜的能答应吗,可那人说,如果三天之内不满座,三倍赔掌柜的损失,掌柜的就欢天喜地贴了大黄纸摆门口,就等着第二天人家上台说书呢。”
客人更奇怪了:“那然后呢?不会没人来吧,毕竟这里还是少见说书的。”
小贩拍手:“客官说的是啊,刚开始我们也这么想,那天园子里去了不少人,好些戏子,就是专门看这人笑话的。”
街上还是没什么人,有几个走过去,也是走得飞快,嘴里絮叨着:“快点,不然就只能站墙上了!”
“那看来,还是没有笑话发生,”客人抿嘴微笑,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老板,这个多少钱。”
小贩双手接过:“十个钱,我给您包起来。您说的没错,是没笑话看了,这人不仅会说书,连我们这儿的戏也是一学就会。声音要多高就有多高,气要多足有多足,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怪物。现在只要他一上台,台下头一百多张桌子绝对坐得满满登登,连过道里都没地方,明明晚上才说,可还没吃晚饭呢,园子里就没地方了,掌柜的每天乐开花,就盼着人多说几句,您说这人,神不神?”
客人点头赞许道:“听上去是挺神的,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东西多了去了,也许我抱着很大的期许花钱听书,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呢?”
小贩“啧”了一声,立刻反驳:“瞧您这话说的,他一来,就座无虚席,连我们县官大人,和郡里做生意的大老爷也来听他的书,这总不是诓人的吧。反正也不贵,左右也是闲着,您不如去听听,听完再说好不好。”
客人又笑了:“看你这么维护这个说书的先生,看来是真的说得很好,你说的没错,我是应该去听了,再下结论。”
他利落地从锦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劳烦你跟我说了这么久,这点小钱就当请你听下次的书吧。”
小贩忙不迭地接了,钱抓手里紧紧地,嘴上却道:“这么贵重,这可如何是好啊,您太客气了。”
客人点头不语,正准备转身走,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这位说书先生,怎么称呼?”
小贩一拍脑壳:“忘记给您说了,这先生从来不说名字,被我们念得烦了,就说叫梅花先生。”
客人“啊”了一声:“能有这么个名字,可见确实和一般先生不一样,那我是要看看去了,他最近说什么书?”
小贩笑嘻嘻地:“您现在去正好,昨天我看了招牌,他今天说新书,叫《大盗》。”
客人没听清,皱眉疑惑:“啊?什么盗?”
小贩重复了一句:“大盗,讲裴枫的,客官您看上去就像是走南闯北的,裴枫您肯定知道吧。”
客人点头:“知道。”
不仅知道,还知道他的不少劣迹。传闻他手段残忍,杀人如麻,见钱眼开,贪婪好色。
小贩殷勤道:“这人也确实是出名,听说上个月偷了扬州府首富家李老爷家价值连城的古董玉观音,现在又不知去哪儿游荡啦!”
离开小摊,客人把买的东西放进包袱里,思索这人如果真像小贩所说的那样好处多多,现在去就肯定晚了,可他又有点怀疑这个人说书的水准,更好奇裴枫在世人眼里究竟是怎样一副狰狞模样。
其实呢,裴枫据说容貌出众,仪表堂堂。
几番心理斗争,客人还是抬腿去了,不由自主地,他说了不算,是腿自己想去的。
沿着湖边向前走了大约一里地,洞庭居的楼远远地看见一个虚影,隐藏在层层烟雾里。现在正是要做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冒着袅袅炊烟,木柴的味道里夹杂着一点饭菜香,熏得他肚子里咕咕叫。客人本来打算是吃了饭再去的,能不能听到随缘,可转念一想,之前去的人都说去晚就得站墙上了,那还是麻溜去吧。
既然定下那就不再犹豫,客人抓紧包袱,撩起腿使劲往前跑,等到他气喘吁吁停到门前的时候,掌柜的和跑堂伙计正笑眯眯地站在边上,看见他张口就道:“客官,没位置了,您明天赶早吧。”
如果是没到这里时告诉他没位置,他还能欣然接受,但现在他已经大老远地走过来了,再说没位置,他就不乐意了。就好像他走很远去吃一道菜,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去看难得一开的琼花,虽然本来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但当离它只差一点的时候,心中就会有一种难言的愤怒和委屈。
客人现在就这样,可他毕竟外乡人,无权无势的,也不好太放肆,只见他从包袱里掏出一吊钱递过去:“通融通融,来张椅子呗。”
掌柜的和伙计对视一眼,随机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您这点钱还是收回去吧,我这里的椅子都是上好的楠木,一吊钱可不够。”
那就是有戏,面对两个人的奚落,客人没说话,转转眼珠,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那板凳有没有?”
这下掌柜的换了张与刚才的蔑视截然不同的脸,不卑不亢:“这下够了,胖子,你把客人带……哎呦喂,您可来了!这桌子椅子点心茶水都备好了,就等您了!”
客人被掌柜突然拔高的声音和立刻挂满油腻笑容的大脸吓一跳,回头看去,不远处走来的是个年轻男子,穿着黑衣服,约莫三十岁,高个子,精瘦,大眼睛长眼睫,黑眉毛高鼻梁尖下巴,脸挺干净净,可惜没人色,白得几乎发青,再加上下两片浅色的薄嘴唇,虽然是笑着的,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阴寒的气息。
他手里提着个没点起来的灯笼,估计是准备听完书照路回家的,到了门口看到客人,就放在地上:“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笑了:“可是一位新来的客人,可咱里面没座位了,您也知道,梅花先生说新书,人们早早的就都来了。”
年轻男子也笑嘻嘻地:“我还当多大事,我那张桌子不是空着的吗,您再让伙计添副杯筷,让客人坐到我那去吧。”
说着他含笑上下打量了一眼客人:“我看这位兄台是远道而来,掌柜的可不能扫人家的兴,不然回头该怎么跟别人说岳阳郡呢?”
掌柜连忙道:“您说的是,既然如此,就请二位进去吧。”
客人稀里糊涂,一句话没说就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安排一通,现下正一头雾水,思索片刻,虽然还是没特别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座位了,立刻执手当胸:“多谢,多谢。”
年轻男子摆手摇头:“请恕在下冒犯,只是在下看到兄台气宇轩昂,令人可爱,觉得似曾相识,以前一定是见过,又或者是我们有缘。”
客人听闻,又将年轻男子上下打量一番,满面笑容道:“既承错爱,我又怎能负了您的好意呢。”
于是两个人进了园子,园子本来很大,但因为人多而显得无比窄小,两个人七拐八拐绕开无数人,中间还被踩了几脚,才到了年轻男子提前订好的桌边分宾主坐定。掌柜的已经吩咐伙计在桌上摆了一角酒,两碟小菜,两碟点心,都是这里做得顶好的,可年轻男子说不够,毕竟又多了一个客人,就再要了两壶酒,两碟点心,摆成花状端上来,素色的盘子和蓝底缠青花的杯,入手细腻沁凉,当真是值钱的货色,恐怕京城的大酒楼也拿不出来。
客人怕男子破费,皱着眉头刚要开口,就听年轻男子朗笑:“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有缘相会,又在这里听梅花先生的新书,几角酒几碟点心又算什么呢?”
戏园子里闹哄哄的,人们都来了,可梅花先生还没来,台子上空荡荡的,除了一对桌椅,一块惊堂木,一把扇子,别无它物。老烟鬼们拿着一尺长的烟杆吞云吐雾,卖烧饼的顶着篮子到处吆喝,一会儿就卖光了,因为好多没吃晚饭就来占座的人,各个都高声叫闹,戏园子里人声鼎沸,乌烟瘴气,各种气味和声音分别混在一起,客人看戏台都觉得隔了一层屏障。
“快了,”年轻男子知道客人心焦,“梅花先生一向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