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守则十六
山间林叶,风骤止而梵音簌簌淌落,便教人感出些出尘的肃穆。
贺时秋循声,略显怔忡,随即却在唇角扬起一抹笑,问道:“你是希望我走么?”
对上那双盈盈有致的笑眸,宋方旻反而默不作声地后退几步,拢了肩上氅羽,提步便要往回走;只在被屏门没了身影时,才淡淡飘来一句:“没有。”
意味指向皆不明,言辞依旧平淡。
他究竟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贺时秋心下生出一种罕见的自疑。
可稍一思索,又将前种猜测全然移除;堂堂神使,倘若这种小事上都做不干净,那可太丢面子了。
她此时一手握着玉佩,想起昨夜动静,便不得不考量起跟前少年的底细。贺时秋亦尝在交手间探他骨龄,只觉年纪不大,然灵力却甚是纯粹;也不知是撞上何等深仇大恨,又遭了何人血洗,竟然连妖丹都被剖除了。
而失了妖丹,却依旧能维持成如此形态、不显异常,甚至还能运转灵气,大抵是某类愈合能力极强的……
正思量着,她一步落入半方青苔石阶,纹履底儿打了滑,便抬手扶去游廊红木,才稳了身形。掌心擦过柱旁,陡然升起一阵灼灼疼痛。
“是了,反噬。”她心下一默,“有什么妖类,能让凤凰反噬?”
似是闻见她停下步子,走在前面的人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终还是未回头。他本刻意端起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却在游廊拐角对上一双满怀揶揄神色的眼睛。
“小秋姐姐真当是回得好、回得妙!”木缘摇头晃脑,拍手笑道,“如此,小宋哥哥,能安下心来学了罢?”
宋方旻眉心一跳,勉强朝他露出些神采,囫囵应了声。他匆匆提步,掠过这白日里独享清凉的游廊拐角,消失在那厢房门扉间。
木缘扁扁嘴巴,刚要跟上去,却听贺时秋道:“你倒是有朝气。”
“我可是寅时便起了!早课与诵经也被师父免去了。”木缘歪嘴笑着,“便将所有学试的典籍都搬到此处来了,想着定要好好督促他学习。”言罢,他握紧拳头,幽幽叹出一口气,再拿眼睛瞥去厢房内,“可惜今晨,他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询问你的去向。问了好一圈儿,也没人瞧见了。”
“是么?”贺时秋与他踱着步,“我却未察觉,他有多盼着我回来。”
木缘言之凿凿:“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而已。”
贺时秋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只是她于此也无甚在意,便不再言语,反压了声音,问这小和尚:“你知不知,你的小宋哥哥,是什么妖啊?”
木缘陡然顿住脚步,瞪大眼睛,仿若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可不是我的小宋哥哥,是你的小宋哥哥——你却不知道,他是什么妖?”
“什么你的我的?”贺时秋心想,我可不曾以“小宋哥哥”这样酸不拉唧的称呼唤过他。
她只催促道:“快说。”
小和尚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是鲛人。否则哪儿会恢复得这样快?你瞧今日便止了咳,在这后山乱跑。”
她于是道:“他说自己是鱼,我没信。却不想竟是真的。”
贺时秋见小和尚几步进了厢房,终于还是没跟进去。她手边摩挲着那块玉佩,抬眼又见庭院中那株亭亭玉立的芙蓉小树。
叶子映下日昳,如碎金般熠熠有光;只秋分过了几天,枝头花不算茂盛,周遭亦盈落些小骨朵儿,近看难免凌形枯槁,然远观和着那抹日光,却有一片熹微的陶白。
贺时秋抬步,往北房走去,却看那游廊交汇之间,又翩翩然绽着几丛木芙蓉。她忽如梦初醒般地想到,木缘说宋方旻是……
鲛人?
压下心中倏然涌出的几分熟稔,她敛了神,推门迈入自己房中。
余下数日皆是如此,二人间偶然几次照面,他寡言,她亦没有好脸色。
此外,宋方旻辰时起亥时眠,七个时辰里六个时辰都在苦读;而相较下,贺时秋那未时起子时休、趁霞再往街上游的“好日子”,悠闲间又夹杂几分蹉跎味道。
虽然总会生出与某人同往酩酊问学的心思,可路过他那厢房时,瞥见里头一人高的卷轴,便赶忙作罢。
“小和尚你说,”那日她逮着机会,向木缘认真发问,“若这酩酊文试,我是一点儿也未对照着学过,这能过么?”也不知是真心虚,又或仅求个安慰,竟在要往西海去的前日才突然问出这种问题。
“小秋姐姐,我却看不出来,你也有要往酩酊的意向。”木缘摇晃着脑袋,但还是答了,“没了文试还有武试,只一门出挑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怕是难去内门了。”
贺时秋屈了指:“倒无所谓。”
酩酊学试的文试她过不了,宋方旻的武试也是个大麻烦。
在那境中,她虽从不过问酩酊学试的事情,却也略有耳闻,这武试虽不问出身,可探的不就是那妖丹实力?
她于是心道:中合一下,恰好恰好。
木缘搔了搔脸颊:“小秋姐姐,你是西海回来后,与他……”他隔着半掩的窗,指了指房内那位学子,悄声问,“一同去酩酊吗?”
谁知贺时秋答也不答,竟径直阔步迈向厢房,轻点窗棂子,望向窗边那人:“我要去西海了,你便在此处待到立冬么?”
言辞中携着熟络与自然,好似二人不曾有任何不愉快。
木缘向窗边贴去,刚要插嘴,却被贺时秋一把拦下,差点儿摔了去。
他看着房里少年手下还压着厚厚的卷轴,循声也只抬眼看过来,水眸里透着冷清,薄唇未动,依旧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样子。
而反观屋外的贺时秋……
虽说她确是给出了一级台阶,但兴致也称不上有多高,便将手搭在柩上摇摇晃晃,漫不经心。
如此揣度,木缘只心道“不好”,看来小秋姐姐是没有什么与他同往的意向,而这宋方旻又是个闷的,指望不上,实在指望不上!
若她不提,他也不提,只怕二人次日就要分道扬镳了。
小和尚歪着嘴巴,装模作样地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间偷看他二人。
终于,他看屋内那位收了手边纸砚,推开一桌卷轴,站起了身。
大抵因为久未言语,宋方旻开口时,声音竟含了哑:“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贺时秋闻言,倏然一怔。
他分明面无波澜,神色平静自若,她却从这言辞之间读出许多挽留意。
她摇摇头:定是错觉。
而一垂首,却看木缘也满怀期待地望过来,那神情雀跃,仿若在说:你一来、我一往,如此方才恰恰好——小秋姐姐!
贺时秋扯了嘴角,便不动声色地摆正了小和尚的脑袋,教他别盯着自己看,瘆得慌。
再返神,她端起副一本正经的架子:“我亦要去那酩酊学试。倘若你在立冬时分等我一等,那必然是能再见面的。”
不料宋方旻闻言,神情略有错愕:“酩酊学试?”
他匆匆抬起目光,却也只在她面上留了一瞬,霎时便落了。
贺时秋翘了眉:“不可以?”
“没有。”他于是极缓极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便在此处待到立冬,届时……”
宋方旻未看向她,视线游荡在染了墨的桌上,漫无目的。
尔后,她听他的声音落了落,仿似苦苦斟酌,也未思索出下文。
贺时秋于是笑:“届时,也与你在这庭院里再见罢。”
宋方旻道:“好。”
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贺时秋越盯越紧。她便是此时才知,木缘说这人脸皮薄,倒也非虚言。
她在身后朝木缘挥了挥手。
小和尚好歹灵光一回,随即便会意,咧着一张嘴,小步从院中跑了出去。
待院门落出沉沉一声响,贺时秋攀在窗户外头,同屋里人轻笑道:“那便是说开了?”
宋方旻没吭声,慢吞吞点了头。
“我却还有一问。宋方旻,你先前……”她顺势将手搭上少年的肩,一双丹红的眼直勾勾盯来,便几乎要欺身而上,“究竟在生什么气呢?”
循了此问,宋方旻神情未变,面色亦是平静;耳垂却隐约要着火。
便观他低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在面颊上落出一串阴影,只讷讷道:“没有。”
贺时秋却瞧见,他耳后分明熟透。
她于是弯了眉毛,璨然笑开:“宋方旻,看着我的眼睛说呀。”
她的声音清脆,在末尾又扬起,好似一片赤色的羽毛,轻柔地拂在他耳边,落去心上。
隔着一扇窗,却丝毫未碍着贺时秋发挥。她手搭在少年颈后,一点一点上前,盯住他双眼,不放过这对水色眸子中任何一点情绪。
宋方旻见那双漂亮的、灵动的眼,此刻已近在咫尺。他呼吸一滞,脊背毫无自觉地屈下来,目光在别处游离不止。
她见他怔忡良久,额角都要落出汗,仿若着实是被吓得不轻,才陡然便停了下来;唇角却还勾着。
宋方旻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温声道:“不是生气,只是太幼稚了。”
贺时秋笑:“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便总想着要赔礼呢。”
她的语气似暧昧又似玩味,眉目弯在恰好的位置。
女子将手撑去窗边,退开些身子,才有晚秋的风打在少年脸上,散去一些热气。
宋方旻心下一荡,觉出些如临大赦的空悸。他屈指抵于唇边,抑住一声轻咳,摇头道:“对不起。”
可他心似乱麻难复,勉强缓了神,又见眼前垂来一块红缨蓝玉髓。
是贺时秋举了那蓼蓝玉髓,至他面前。
玉髓成色极好,灵泠生辉,落在她手中,皎洁若有光。
——而此间更耀眼的,是那持玉之人含了笑意的明眸。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前倾。
贺时秋见状微愣了愣,立刻又在心里露出些正中下怀的得意,便欣欣然地将玉佩挂了上去。
她的手温热,掠过他发顶、穿过他鬓侧,又若有似无地擦过他颌角;便在少年的耳畔与眼尾,皆留下一道深红的晕。
贺时秋的视线大多牵在玉髓上,亦时不时望过来,神色认真。
教他心里压着一股气,不知该往何处去,便踽踽着、踟蹰着,似一只孤僻无友的春燕,在隆冬时料峭的深渊,挣扎着迷失。
宋方旻从来不知道,被她如此注视着,竟是这样滋味。可纵然此刻心思紊乱,他亦是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名字。
“陈抒礼”。
“贺时秋,贺时秋。”他在心下唤,又戚戚地问,“你也会这样看着他吗?”
他知此刻像是沉沦在一片深远又瞧不见尽头的海,稍一不慎,便有溺毙的惊险。
可在那玉佩垂去胸前时,正撞上前襟一扣;他听其落出半声清越的响,好似一颗摇摇欲坠的心,不听劝阻,不自量力,冲撞上一道裹挟杀意的凛冽寒光。
而她恰在他眼前。
宋方旻的神色微不可察地落了落。
他无可救药地想……
那便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