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守则十二
如临魔障,贺时秋端端站在原处,半点儿未动。
“宋方旻”。
她对这三个字可谓熟悉得透顶,可听身边人实实在在讲出这个名字时,竟会有些恍惚。
不是臆造,不是幻境。这个人是真切存在的。
再于是,那些事情也是确实会发生的。
可身边这人的语音语调与那梦中,却如何都无法重合。梦中的声音太悲戚了,言语间总要施舍一些怜悯出来,仿若拿着判词卷轴的手都在颤抖;身侧人太坦然,神色坦然、姿态坦然、声音坦然——叠不上的,她想,与梦里那位“宋方旻”……叠不上的。
可怎么会不同呢?
真当是阴差阳错、冤家路窄。
贺时秋见街边人嘈杂,那唤作木缘的小和尚与少年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她却只忽觉眼前有些东西,便如这惨烈悲哀的日影一样,该被击落又碾碎。
尔后,便有一阵悔意如瀑帘般倾盖袭来。
贺时秋想,该在廖山上便问清楚这少年姓名的,而不是由他瞎诌的“小鱼”二字糊弄;如此,指不定前日便将人解决了——兴许还能勾结商颐,便连马脚也留不下。
他与她不过一面之缘,谁也不会将怀疑掷去她身上。
且此时这宋方旻灵力正微弱,她杀他有十成的把握。那廖山偏远,举目无熟识,然这少年名是假、身是假、形是假,周遭又不过一群心怀鬼胎的赶路人——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到底有谁能觉察?
可惜她当时完全忘了,没把他当回事儿,也从未想过第一眼就遇上的人,居然就会是他。而现在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已有太多人瞧过他,甚至那姜白意在碰上他时,都饶有兴味地多看了几眼。
贺时秋没作声,只听木缘与那文锦又絮絮了几句。宋方旻见她心不在焉,也未多想,便迎了要答。
“但不打紧,”她抬起眼,只冷冷地想,“往后机会,只多不少。”
贺时秋于是弯了一双妙目,又开始描摹身旁这人的样貌。
先前只觉少年一本正经,喜怒哀乐都隔得分明,很多时候她也分不清是故作姿态或天性使然;像一只初出密林的鹿儿,本就不谙世事,却总逼自己去讲求“克己复礼”那一套——但总之不反感,倒还觉得可爱。
可眼下,她哪里有心思再去夸一句可爱?
她见那双蓝玉髓似的眼中一片淡漠,翕动的唇与清润却故作刻板一张小脸。贺时秋想,在那份预见的结局中,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做我祝诵神使的判官呢?
…
长垣寺中,日已三竿,竹枝摇曳生姿,在覆有纹路的地上映下几道婆娑的影。
无相门外,梁清嘉被护在正中,旁有僧人疾行,脚步错错;而贺时秋靠在朱木阑缘,眼角余光瞥进殿门,难得地寡言了起来。
寺正布于半山腰,此时朝外望过去,芦雪开得极妙。
这前往鄜庄长垣寺的一路上,贺时秋皆面无波澜,辞色却仍和善,只在无人处才不顾忌眼中裹挟杀意的戾气。
而此时,她望向那位神色难堪的大小姐,瞧她步履蹒跚地往这边走来。贺时秋烦躁地蹙起眉,指尖便有一道红光莹莹闪动。
下一瞬,那抹红光便落到梁清嘉额上,在无人觉察之时,悄然融了进去。
贺时秋眺去远方,轻抬起半面袖子,挡住顶上那灼灼日光,忽想到以往在酩酊境,漱月与聆风之间那道灵犀湖,以及映在湖上的那片月。
当也是如此熠熠夺目。
半晌,她听那队脚步声渐近,便转回身子,却看那小和尚木缘站在身后,踌躇地拽着衣袖、磨着步子。倒在她意料之外。
“小宋哥哥同我说,姐姐若是觉着疲乏了……”不知想到什么,木缘神色突然顿住,继而再讪讪笑起来,“去歇息便是。这里的事情,他都会做好的。”憨笑良久,他才又一拍脑袋补上几句,“我也瞧着觉得姐姐累了。听小宋哥哥说,姐姐许久没合过眼了罢?师父替二位置办了一座别院,便在这长垣僧舍侧边、小山后头,姐姐需不需要我来带路?”
贺时秋微有错愕,心下只想着,倘若要比这几日谁休息得少,她可比不过宋方旻。
但也无异议,只朝那小和尚一颔首:“可。带路吧。”语气无波无澜,实在算不上多客气。
木缘却立即笑嘻嘻地应声,先往院处一指,阔步便要将人带去。行过曲径禅房,左拐右拐出了长垣寺,他揣着手,见身边人神色恹恹,显然毫无攀谈意,一路亦是无言。
贺时秋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远远便瞧见一处红墙黛瓦。她回头看了寺庙一眼,隐约觉着几丝灵力振动。她听身边人步子骤停,陡然侧身,见那院口的影壁之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梵文。
院内显然一副久无人居的样子,山石水木不敌凛冽风,但好歹胜在清净自在。她踏过垂花门与朱红游廊,手轻拂过那尊雕刻在石壁上的惊鸿游龙,便觉一阵凄寒;又瞧庭院中一棵萧瑟木芙蓉,约一人高,总还算有些生气,其下草丛却也落了薄薄一层霜。
游廊的外围再有半圈木芙蓉,相较之下稍微低矮,便带起一抹倦色。
她忽想,不过秋分,这小山里头竟也这样冷。但比于岁寒涧,又仿若好上那么一些了。
木缘领她站去北端正房前,一双核桃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又直愣愣瞧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化缘人似的,终才合掌道:“便是此处了,那便不打搅施主了,小僧告退。”
贺时秋没应声,手一抬便进了屋,只在经过小和尚时从喉咙里呵出一声笑。大抵是嗤他心下八卦,面上又不得不端起个正经模样。
佛门清净地,居然也有这种心思飘忽的愣头小儿。
屋内画屏焚香,一缕宁栀味。
听那小和尚的脚步声愈发远去,贺时秋只静静站在门边,纤指翻飞,一瞬便结出一个印。
收息吐纳,她在原地盘腿坐下,合上眼。
再睁开,她便借梁清嘉之眼,又“回”到那佛堂——
…
“开什么玩笑?!”
“梁夫人!梁夫人!……这位仙师是我们请来的啊!”
山门殿前,一妇人黑着一张脸,那竹月歧履蹭蹭踏在青石路上,真真又急又颠簸。
头顶一支银链花树步摇簪,面上描发黛落粉;观其面貌三十上下,风韵依旧。
身后匆匆跟着她的丫鬟与小僧,你一言我一语,皆低声下气地劝着。
丫鬟小园劝道:“夫人,那可是鲛人,是大妖呢……不是说天罅时期,水神冬官便是只鲛人么?”
梁玨提着步子没停,只把眉一挑:“他是鲛人,那他就必是冬官么?”
那她哪儿敢打包票?
小园“哦”了一声,缓下步子,求助似的看向身边姊妹。
“冬官禺京,多久不见身影了?若真是禺京神使要现世,天边早就彤云朵朵日如虹了!”梁玨说话不客气,转身再睨了小和尚一眼,“那文锦搞得什么名堂?从哪里拽出只海妖来搪塞我?”
木缘却道:“师父也是没法儿!昨日梁小姐失踪,他朝那岸边一探,只发觉那湖心一点丹火,极纯极厉,怕是凤凰丹火!这才前去一看,赶忙将他们请过来……”
闻言,梁玨身侧的许息也连忙劝道:“夫人,您说那少年是鲛,却也不一定是个大人物。可人人都知这世上,只能有一只凤凰……”
“拉倒罢!”另一位丫鬟倒是将话噎了回去,左右只顺着梁玨意思来,“那祝诵神使好端端待在酩酊,来我们鄜庄做甚?我们这里可没有神使殿,更没人会递请愿书!”
梁玨冷着一张脸,一言未发。
眼见着主殿近了,她三步并作两步,极快便移到了门前。直到双手覆上殿门,她才忽生出些心悸。
太静了——隔着门,宝殿中希声,静得近乎怪异了。就原本怒气冲冲的梁玨此刻立在门前,也陡然止了愠色。
可好歹不该露怯。她将门推开一条缝,刚要迈出一步,却不料,一只不见血色的手臂由这缝隙毫无征兆地垂落下来,正要往她面上劈头盖脸地挂下去!
许息反应快,立即挡去梁玨身前,而跟在最后的小和尚则大惊失色:“木夷师兄!?”
而那“木夷和尚”仿似没了生气,直挺挺倒下来。殿外几人跌坐去地上,只见那滚滚雾气沿大开的殿门里喷涌而来,殿中人见了光,皆肺腑撕裂般咳着,手脚并用地要往外逃窜。
就连文锦也半跪地挣扎在这片白雾中。
梁玨赫然地望着殿中,瘫在正中,竟如梦醒时般茫然。
绕是她这些年数次出海经商,自诩见识过风浪,也从未碰上过这般拓拓訇然的景象;一瞬之间,白雾汹涌如风啸,铺天盖地。
慌败的殿中,只一人立着。“梁清嘉”披头散发,眼中落出幽绿色的光。而闻见殿外声响,她也只撇过头来,咧了嘴,朝外头阴恻恻地一笑。
她的身前,跌坐一名白衣的少年,七窍皆有血迹,神色晦暗无光。
由这妖煞气带来的折磨浸灌五脏六腑,梁玨忍着刻骨疼痛,极其艰难地挪步进来:“清嘉!……”
而在那“梁清嘉”体内,贺时秋刚闻此声,只觉脑中“轰”的一响,便听那梁清嘉急急应声:“娘!”
梁清嘉喊道:“娘!救我!我好怕,我好怕啊!……”
梁玨固然是听不着的。循了这话,此刻把着这具身体主动权的贺时秋只嗤道:“你怕什么?梁清嘉,你现下又同我装什么良善之辈、演什么母女情深——那猫不是你活活打死的?”
那猫妖不过刚成气,人形都化不出,若非梁清嘉便是致其身死之人,也不会怨念忒足,更附不到到她身上去。
转念,贺时秋继而缓声再道:“何况,我不过要借你手,再杀一妖。”
“畜生!”梁清嘉吼道,“我不要!我说过我不要!”可终究还是慌着神,未听出贺时秋言辞间的出入,她只当自己还是被猫妖附体的局面,小声呢喃,“我娘来了……”
贺时秋冷笑:“你娘来了有什么用?”
梁清嘉没搭理,只自顾自地说:“不要再造孽了,不要再造孽了。”
另一端,梁玨仍不明就里,只在那宝殿边缘堪堪停步,便观那裹挟了杀意的白雾骤起,一倏尔便盈满殿堂。
贺时秋不再多费口舌,侧回身子。
薄雾中,她徐徐勾起唇角,将浑身灵气俱聚于掌中,倏忽对上那双水色眸子。
可只一眼,竟恍然失了神。
少年径直看来,眉舒而神色澹淡。他的眼下是殷红的血,如一抹枯枝般攀附在洁白的颊边;眼中却是无尽的静意,清亮透彻,坐云而临禅,望来如有悲戚如许,又仿佛有万不得已者,趁着云雾也怯怯难鸣。
贺时秋从来都不明白这份潸然的哀怨,也不曾见过旁人流露出这般神色。
她只忽想,我这番……真当要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