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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守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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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古天罅,浊气侵世。人间寥落,黎民罹难。

    天道悲悯,神使方出。韶序渐起,百世安宁。

    虽此间陡生叛乱,然几经征休,终归于平静。

    既后尘埃落定。神使之首句芒,辟荒原为仙境,居乐业以太平。

    其境渺渺,题名为“酩酊”——

    十里清桂,馔玉钟鼓。

    此时仙境正度中秋佳宴。

    天际彤云才消了气焰,白玉的屋梁就染去麝鹿甘松。合香抱木,无星无月,林风吹落桂子,簌簌如雨。

    戌时一刻,酹江台上灯骤起。夜倏尔旷远。

    “九州祝辞图一幅,红、白珊瑚木各十株,龙涎白珣香六十斛。”

    竹径山的小童朗声诵出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字目,席中弟子皆噤声。

    自天罅相拢、酩酊问世,至今已有百余年。其间日月循序,河海宁宴,黎元无虞。是故每逢佳节,人类氏族便择礼相赠酩酊,以示感谢与交好。

    “……玉意珮二十枚,夜明珠二十颗……”

    耳边是小童清嗓,眼前是夜色呜咽,席间弟子干干站着,分明紧神,又委实耐不住好奇,东张西望。竹径小童字句铿锵,语气本也波澜不惊——可某一瞬却陡然生了停顿,似是低抑住一抹抽气声。

    终于,他报出最后一项:“……烛龙鳞,随夜宴龙灯一盏。”

    随最后几个字音落下,席间弟子随即便激起一阵哄闹,语气既惊且愕。

    “这都是谁赠予谁的,可有人听清了?”“峡城姜氏,赠予岁寒涧,祝诵神使。”“乖乖,真当是有钱人家……”……

    “为何啊?”

    此问一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片似都忽地静了一静。

    不过也只默了几许,等下一瞬,这群弟子又开始推搡起来。

    “哪有这么多缘由?”不知谁先出了声,掩去几声低笑,并不答,只道,“要我说呀,姜氏既能寻着这些个东西,那爱送谁送谁。”

    近处有人把袖一拂,拉了身边几人入座:“反正来来去去二位神使、三位掌门亲传,总归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那西海夜宴不过月余便要开了,也不知这一去,能淘到多少宝贝。”“讨好逢迎而已。若不是贺神使,那姜白意如何当得上家主?”……

    “诸位都注意些言辞。”谈到兴处,有白衣的弟子忽而出声,语气吞慢,又仿似添了几分惧慑,“倘若妄议神使,到时候可有的罚的。”

    这份警醒好歹算到位。旁人倏止了嬉闹,沉闷地附和几声,陆续便要坐去桌旁。却也有人讷讷推诿了一句:“这岁寒涧的事儿,得问何瑭。”

    风骤止,琉璃玉碎熠熠生辉。头顶的香料燃得愈发浓郁,夜色一片漆黑。

    被点到名的弟子迷迷糊糊,也不应声,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强光陡然倾洒,使他微有晃神;四周景致看不真切,勉强捕捉到掌门座边一抹红色的影。

    不知听着了什么、瞧着了什么,只看那人略低下头,唇边似是带起一抹浅笑。

    臻玉金钗下缀珊瑚珠,通透好似石榴籽,落在她乌色的鬓边,再随这小小动作荡出一瞬弧度,若有似无。

    悄然间明灯入夜,映彻玲珑缎面,方照人如画。

    羽袖流光,红绸金纹,恰如簇簇银花火树,绰约流逸,才衬桃李冰霜。

    座上的女子即刻敛去神色,正襟危坐,眼底笑意未消得彻底。

    ——何瑭一定会被这抹尚未敛去的笑蛊惑,如果不是方才宴前,他意外撞上这位贺神使与道侣之间的争执。

    思及此处,他忽感到一丝恶寒烙去耳后。

    世间情人故事,总有一处凄恻哀凉的窃窃悲哀;奈何另一人始终不领情,饶是这师兄再好脾气,也难免熄了脸色。尔后是一瞬局促又羞恼的斥问,那位师兄竟拂袖而去。

    再往后。

    贺时秋随意靠坐在亭子里,只漫不经心地一挥手——于是何瑭藏身的巨石,即刻便被碾成齑粉。

    “倘若下次再让我瞧见你偷听,”她弯了眼角望来,却分明语气恶劣,“便割了你的耳朵。”

    此情此景、生死攸关,何瑭还能说什么?“好的神使,我知道的神使,一定不会有下次了我、我我保证!”

    闻言,她竟又是一笑:“叫师姐就好了。”

    顺带一提,那靠坐在亭中的贺神使自始至终皆展颜,且面上的笑容与此刻相差无几。

    虽知只是玩笑话,何瑭还是不自觉地捂住双耳。现下再想来,却也觉得这祝诵神使的个性还真当是……

    无比乖戾。

    “何瑭又开始睁眼睡觉了。”他正窃窃思索,却听旁边有人轻声嗤着。他本要继续调笑,随即却又一惊:“啊,那不是……”

    于是又见四下惊闹此起彼伏,众人纷然讶异。炙手的蟹子也不争了,金杯玉盏统统置去一旁,都抬起头来。

    原是酹江台的正中,贺时秋搭了另一人的掌心,缓缓入了座。

    被搭着的人也是一副好模样,神姿玉态,端容清貌,此时眉眼低顺,颊下生绯——正是首席弟子陈抒礼。

    沉默许久,坐在最边上的一位弟子才压下声音,喝笑一句:“贺神使平日倒是随和得紧,可陈师兄……谁见过他这副样子?”

    “怎么光顾着笑别人,自己在神使面前什么呆样不记得了?若你是陈抒礼,未必会比他表现得要妥当。”……“大师兄啊大师兄!再脸红就没出息啦!”……

    席间一青衣弟子正聊得跳脱,可身边友人却陡然黑了脸。

    “瞧瞧,这出息。”看这样子,青衣弟子赶忙几步上前,笑闹着摇晃友人肩膀,再与旁人道,“就记得前些年元宵,我与他去聆风山听讲学,恰与贺神使打了个照面。”

    “最后人都离没影儿了,他还是愣愣地站那里好久,问也不答、催也不理——再往后,这人竟浮想联翩了好些时日!”青衣弟子稍作停顿,“结果贺神使早与别人结为神仙眷侣啦!真真是羡煞旁人!”

    他的友人自然愠怒,提起拳头;可观周围人皆哄笑,这拳头落也不是,松也不是。

    而何瑭在一旁听着,也是久不出声。

    神仙眷侣、羡煞旁人?才怪。

    他还记得半个时辰前、贺时秋说要割了自己耳朵的前些时间,在寒山道的小亭子,这陈抒礼师兄……当时说了些什么来着?

    ——贺时秋,我于你,是否真的只是一个挥之即……

    何瑭忽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什么呢?

    又或许,其实这世界万物,不过都是如此。

    他抬眼,复望向席间那抹红色的影。便看那人微微侧过身,与旁人笑着叮嘱几句。她实在生得极好,几乎精致逼人,只一颦一笑都染上绝色。

    而此刻,似有所感应一般,她朝这里瞥过来。

    明晃晃的视线来不及收,何瑭略有错愕,刚要局促地低下头,却看她向自己莞尔一抿唇。

    恰如风月初临人间,蓦然惊起万晌艳羡。

    一时周遭皆落得寂静,身边人的谈话与嬉笑仿若都听不着了。拾不起先前破乱的思绪,犹疑与卑测都在这双眼睛下偃旗息鼓。

    万物霎然阒静。

    而明月皎皎,便是在那一刻才从云里显现出来的。

    …

    中秋宴罢,杯盘既尽,几位人物恭维再恭维,终还是潦潦回了各峰山居。酩酊仙境中四山一涧,漱月、聆风、竹径和云阙——而最后这岁寒山涧,不论昼夜,向来都静得很。

    也怪得很。

    最初由酩酊掌门的师弟全权包揽此地势极低的一处山涧,自辟法术;与境内追求永恒长生的修道之术不同,岁寒之涧讲求一瞬,讲求须臾与流逝的领悟。

    然这须臾,竟定格在了岁岁相寒。

    分明不过秋分,酹江台上桂花恰盛、漱月山前菊花也初绽了些许。可若踏上这深涩山道,红叶挟风萧瑟,竟有杉木枯败得磨蹭——各处都显出些不合时宜的突兀。

    倒是不辜负其名。

    “祝诵神使,这次中秋佳宴,峡城姜氏送来东西便都在此了。”

    晚来居内,红叶仙童俯首作揖:“姜氏万般恳请,还请神使不要落下寥山一事。”

    屏下锦盒字画堆积如小山,各方都装理循序;惟那盏龙灯缀着龙鳞,明晃晃挂在最上端,邀功似的。

    贺时秋于是道:“别枝,西海夜宴,多久放一次?”

    “回神使,其以一甲子为期,不过月余往后,霜降时分。时持三日。”

    彼时海水由中分起,屹立两端,提龙灯者方可入内。期间若有瞧上的展物,取灯内一龙芯置换即可。而这宴中,每一物都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然姜氏所赠龙灯,含芯七尾。

    若持烛龙鳞,则可在遇上这鳞片主人时向她讨要一物。当然,前提是寻得着。

    如此百年间,拿到龙鳞的不在少数,可真正薅到好处的……大抵无。

    贺时秋敛去神色,却在心下落了声冷笑。

    姜白意将这些送来,必然也是有自己的算计;除去寥山一事相求,估摸着别处也要多帮衬些。

    但贺时秋收礼向来毫不含糊,更不会有何愧歉,诸如担忧办事不力。送了便是送了,收不收全看心情;至于叮嘱的事情完成与否,亦是全依心情。

    而毫不凑巧,因那梦魇之虞,她近日心情可谓差到极点,这些个精贵字画展木、香料明珠,以及旁的林林总总,大抵都要堆到库里积灰。可好歹好歹,万事也总有凑巧之处——这玩意儿于她,倒也不可谓真的无用。

    譬如,关于那梦。

    良久,她终又提起恹恹神情:“这寥山神使殿,何处啊?”

    见她似有意兴,别枝摊开卷轴,点去一处山腰,回道:“在此处。”

    世人皆知天罅之时,神使有四,承官春夏秋冬,分掌木火金水,各秉生死、福瑞、凶兆与公正。上古后浊气消,世遂宁定,而秋官陡生反叛,复扰得万物涂炭。冬官以身为阵,将其镇压,此间辅战的夏官亦是元气大伤。

    于是丹火沉寂。约甲子往前,才复问世。

    彼时天盛红光,雾霭凌云而神思耀焞,全然一片祥和瑞景。然春、夏即位,秋官镇于深海,冬官禺京却久无踪影,世人难免感慨,于是广建神使殿,春、夏、冬三神官各居其位;秋官之处,自然空落。

    可供奉归供奉,也非全无所求。若有什么疑难杂症、天外来物,也不免有百姓去殿内上柱香,各路拜一拜,求个保佑;说到底与那些八仙过客并无什么不同,都供上神的位置。

    只不过仙是天外仙,谁也没见过,更不知究竟有没有;神使却在酩酊内。

    “既有神使殿,那这通报上来的卷轴,你可有收到?”

    别枝毕恭毕敬地递来:“自然。请神使过目。”

    贺时秋接过卷轴,草草扫了几眼,心下略有些数。

    峡城西南角,有山单名廖,为过往经商之要道,月余以前便陡生差错。

    最先有异样的是一支省亲的队伍。一道山路,竟走失两位护送的侍卫。当即去寻,无果。

    往后又几日,另一支队伍上山,本找了位伙夫,谁知那人甚是不牢靠,半路就撂了摊子,争吵之后竟也没了影儿。还是二位过路的好心人有所帮扶,才让队伍顺利通行。

    可到了山麓,两个陌生伙计也没了踪影;再与先前的省亲队伍一合计,结果这二位好心人居然就是之前寻不着的那侍卫。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过廖山,则必会有人走散。再次相见,行为举止都变得怪异,总之与从前大有不同。

    此后行人渡山,即便在行进途中如何谨小慎微,依旧无策。……

    末尾是一封氏族印:“神使在上,我乃峡城的掌权者姜氏,本不愿打搅,可实在多有疑虑、定夺不下,这才来求了您。……”

    窗外月光浓稠,夜色渐深。

    把卷轴丢回桌案,贺时秋忽然笑了笑。

    “所以,被夺去精魂的人,居然还会帮别的队伍抬重物?‘行为举止都变得怪异’,却还这般乐于助人?”她道,“这些东西,姜白意就没抓到几个?”

    别枝将卷轴打理妥帖,悄声回:“抓到过。听闻那些人早有异化,肝胆已被移得彻底,只看肌体,全然是一副死人模样;可观其行动亦如常人,甚至更为妥帖。”

    “妥帖?死人的行为要怎样才能称为更加妥帖?”

    别枝略有诧异,稍作停顿,才斟酌道:“简而言之,消极怠工的、吃喝玩乐的、寻花问柳的……都从良了。”

    “照这个说法,凡是在这山上出事儿的人,品行都不太端正?”

    别枝讪讪:“兴许如此。”

    贺时秋又问:“现在都在哪里?”

    固然指那些遇害者。

    别枝道:“身死之后由外力操纵,可再自如行动七日。第七日卯时一至,神形俱灭。”半道失踪遇难,死而复生,行为诡谲似有操纵,显然妖所为。

    “神使,夜已深了。不如把这寥山一事暂往旁放去些,好生休整,到底择个良时……”

    “可我以为。”贺时秋陡然侧过身子,指尖轻点在临月的窗边。

    她虽出言打断,可才说了四个字却又不作声了。蔻丹抚上颈侧,好似只轻飘飘捋了一下头发,淡色的耳饰便簌簌作了响。

    俄而,贺时秋笑意渐起,盈盈如秋水:“此时,便是那个良时。”

    中秋佳节,皆趋团圆。也不知这位故人……会不会念及旧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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