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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梦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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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月光守则》

    此雁去/20211120

    远林山木徒嬉笑,斜雨珠帘燎沉香;玉阶白月、朔风红叶,皆映雪中清梅许——

    奇觉稠殷,不过四时风物。

    而她入这梦魇,已非初次。

    已经历的不堪与恰预见的悲恸,惶惶过往和方长来日,生别离或新相知。

    万般虚实如妄念泡影,尽数夹杂在同一块儿,齐整擞擞,纷至沓来。

    渡过褐松朝露,有林鹿飞鱼相随;层木尽处,她遇见一汪清泉。全由那梦中神思牵引,她阔步至水边,寻一方净处屈腿而坐,便瞧鱼戏莲叶间。

    林溽落在少女颈侧,好似蝴蝶轻吻,引一阵酥麻;夏风悠长而惬意。

    可这日影竟寰转得极快,顷刻从隅中翻涌至西斜。昏暗的华光烙去水面,倏尔覆上由风渐涨的火苗。

    只一霎那,盛夏景观消失殆尽,天色忽灭,如同骤然跌入深夜。风急促,怪异的火势立刻将远近阡陌覆盖。

    清泉枯涸。

    贺时秋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如此兀生异端的场景。

    大火烧得古树塌落,烟尘弥漫;她陡然起身,看一老妪于火中颤颤巍巍,青竹拐杖敲在地上,让她离开。

    老妪站得远,声音飘渺且时断时续,一下子是老妇人的嗓音,一下子又变得像一名成年男子。

    “‘衰后罪孽都是盛时造的’,我们本就罪有应得。”她气若游丝,“而你不属于这里……”

    老妪话音落下,贺时秋没来得及应答,却听另一声音渐起。原是着了鹅黄衣衫的阿芝站在她身侧,幽怨质问:“原来你真的是替天道来惩罚我们的么?”

    贺时秋忽愣,只瞥见一把在火光中烁烁的如意长命锁,往上是一抹娇俏的唇。

    年少时总急于否认,做与没做都要划得分明;她以为自己早就改掉了这个毛病。而此时,贺时秋仍在心里默念:“不是我。”

    随后她看见那副蛇影,巨大如琼楼,猝然逼近。

    即知此为梦,虽已见识过太多次、以为心下早就生出熟络——可贺时秋仍然慌乱了手脚。

    她不可能不想救她。

    然下一瞬,一颗脑袋猝然落地,裹挟困惑和微愠的眼还未合上,正巧望过来。贺时秋的额上登时划过一滴冷汗,脊背一阵痉挛疼痛,即后才是发凉。

    脚边撞来一个东西,极轻极慢。她知是那把长命锁。

    火光里分不清红与黑,于是由阿芝鬓间蔓延出的血色此时也像忽生的乌发。贺时秋恻恻站着未动,却忽想起从前阿芝与她抱怨,说骆奶奶总剪她的头发;还念叨着等别日远走高飞,自己定要养出一头亮丽的长发。

    而现在她身首分离,离不开这骆家村半步了;脑袋后发与血渐长,浑然一瞧,又像一棵要扎根的树。

    若阿芝还会说话,必要反驳:“谁要做那劳什子树呀!我要做鸟儿,却绝不囿于任何一枝!”

    可此时她整个人都没入大火,也不可能再说话了。

    贺时秋垂下手。火苗冷而凛冽,如一层参差盘旋的叠茧,灼人失神。

    而这焰丝却沿着手腕蜿蜒攀步,贪婪吸食体肤温度,搅得她一时浑闷,仿若坠入冰窖,隆冬雪色封喉,苦也不能言。

    强压下心中惧怯不安,贺时秋闭上眼睛,倏天翻地转——梦境里的场景忽而变了,自己也不再置于苦火。

    她艰难地睁开眼,目可及处一片模糊。贺时秋一运气,竟是灵脉俱损。

    细碎的伤痕烙于折骨,污血与浊泪相斥,只一蹙眉也牵出剧痛。

    ……何处?

    她觉唇齿交寒,周身恻冷。噬人心魄的疼痛催身前血液汩汩流出,澈然如山涧泉水。

    只是清浅涟漪陡然换了赤色。

    天地皑皑,远处漆黑一片;非夜景也非群山,密密麻麻着,都是望不尽的人。

    她定了定神,终瞥见一人纯白衣角,如雪澄净。

    贺时秋方意识到,原是梦境寰转,她已至郇山不尽渊。

    思及此才心下有个数:不尽渊、风晴雨,可窥探往世来生。

    她在其中瞧见了好多。似一瞬即逝的泡影,亦如同大梦中另一处虚妄。大抵世间万物皆如此,如露亦如电——

    当是她此生的结局。

    凤凰陨落,神使坠堕,天罅的传说好像一场笑话;罪状有七、细则无数,四十九枚魂钉与世人唾骂,也都纷至落降在这场梦中。

    火神夏官,祝诵神使,终于也要落得这般结局了。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世人唯欲杀。

    雪色的衣角垂到地上,便有一阵香拂落。她抬眸,一人淡色的眼睛在光影中扑朔,清澈见底,却仿若含无尽悲戚感伤。

    是谁呢?

    贺时秋忽想:这个人,我当是见过的。

    可再仰起脸,那人的面容倏然变得愈加不清晰。

    风乍起,窸窸窣窣地落在身前。

    “祝诵神使贺时秋,尸位素餐,不循其职。……”

    他的嗓音清亮,犹如泉过白溪,便有玉佩淙淙、清泠碎响——可显然,说出的话并不会那么合她心意。

    她咬紧牙关,听那人言辞中含糊几许不忍。

    但于贺时秋而言,此番梦中,这份不忍才最是讽刺。

    “罔顾礼法,有违伦常,甚至逆天道行事。”

    “现发落罪责七桩。”

    “罪责其一,故杀无辜。北境山狄镇,一夜之间屠尽骆家庄二百八十四人。……”

    贺时秋一个字也不想听,只眼里忽而染上戾色,又无端笑了起来。

    “罪责其二,徇私舞弊。……”

    细碎的笑声从覆满血痕的喉间磕绊落出,被风一掠,便全散了。

    可她自己尚能听见,听见这副破碎的嗓硬生生怄出一个名字——

    “宋、方、旻!”

    只一倏尔,大梦忽散尽。

    便颓然倾落,醉如酩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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