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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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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擦黑, 只得几点昏暗的星光,在天上懒洋洋地挂着,像是刚醒。

    莫惊春坐在马车内, 闭着眼回想着墨痕说的话。

    这两桩事情, 让他更为上心的, 自然是第一件事,那事关书院的安全。陈文秀送信来,女子书院已经连着消失了几个人,都是在外出的路上失踪的, 就算去报官, 暂时也无果, 不知还有什么后续。

    第二桩事,是最近坊间在流传一曲歌谣。

    “塞上儿郎千千万, 不如金凤栖皇枝。”

    听说这曲歌谣, 最近在平康坊广为流传,不少舞姬以此为曲调,合着琴弦, 倒是引来了不少喝彩。已经不止在平康坊,在附近几处也得了这样的说法,盖因作曲和谱词之人, 都是平康坊内的大家,能被称呼为“大家”的女子, 必定是名列头牌的花魁, 这如何不让那些自诩墨客的清贵沉醉,赫然是京中好风骚的文人追捧的新曲之一。

    塞上儿郎, 金凤, 栖皇枝。

    这词曲多数人只当做是一听而过的腔调, 唯独有心人会发觉其中的暗喻,也怨不得墨痕在收到消息后,会如此担忧。

    莫惊春素日里,只会在张千钊和袁鹤鸣的邀请去过几次平康坊,平日是不爱往那里去,墨痕虽把着外界的消息,却也未曾在最开始就梳理出来。

    马车摇晃了片刻,骤然停了下来。

    莫惊春睁开眼,弯腰掀开帘子,平静地下了马车。

    放在眼前的,该是女子书院的事情。

    他在门房处看到了陈文秀,她竟是亲自过来等了。这春日盎然,晚上并不浓热,可她的脸上还有少许薄汗,神情有些焦急。而跟在她身后的女子……

    莫惊春微蹙眉,看着有些眼熟。

    那女子比陈文秀要先发觉了莫惊春的来影,忙扶着陈文秀一同起身,“见过莫尚书。”她矮身行了一礼,让莫惊春恍然想起此人的身份。

    莫惊春温声说道:“你是郑云秀,郑家的女郎?”

    郑云秀低下头去,“正是小女。”

    上一回,陈文秀让墨痕转达的便是此事,而事后莫惊春的回复却是无碍,还让人盯着女子书院的动静。不然,墨痕也不会发觉到这近来女子书院的乱象。

    陈文秀的神色苍白,娇小的脸上透着坚毅和愤怒,站在大门口说话不合适,虽然她确是在这里等待,但在莫惊春来了后,她还是引着莫惊春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抿紧唇说道:“莫尚书,此事,本来是不想惊动到您的。毕竟走失了的人,合该去告官,而不是越过他们来求您,只是……”

    她一边走一边说道,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扭曲。

    郑云秀接过她的话头,“失踪的三人,都是书院里的采买,两女一男,失踪的时间分别是在十日前,三日前,还有今天。”她没想到莫惊春居然会真的亲自过来。

    陈文秀:“官府的人来查过,说是没在他们失踪的地方附近找到他们挣扎的痕迹,而且,他们还找到了目击证人,证明了其中一人是主动跟着人离开的,所以,官府的意思是,或许他们并不是失踪,而是主动跟着别些个人离开了,只是没有告诉雇主。”

    “另投他家,并非不可能。”莫惊春在听完她们两人的话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是想要从一人的情况,就推演到其他人身上,那可就未必。”

    陈文秀咬牙说道:“如果是旁人,或许还有这个可能。但他们所说的,那个被目击到的女人,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乞丐,后来在厨房帮佣做事。别的人或许会跑,可是她是绝对不可能。”

    那位中年女人在这里做了小半年,乐呵呵的模样,早就让整个书院的学生都喜欢她,每次食堂打饭,最爱拥去她那里,打饭的同时还与她说说话。

    这样一个人来,换做是书院里的人,也会觉得不可能。

    莫惊春敛眉说道:“所以你们猜是谁?”

    两位姑娘一起停下,看向莫惊春的动作倒是整齐一致。

    莫惊春:“陈院长,若是您没有想法的话,是不会让墨痕将我叫来的。”他说话的时候,虽然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是郑云秀觉得那多少是带着怒气。

    陈文秀叹了口气,知道莫惊春已经看透了她从心的想法。

    确实,如果是平时的她,压根不想和莫惊春碰面。

    她可太是知道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陈文秀抿唇:“您说的不错,我的心中确实已经有了想法,只是这话说出去未免有些可笑。”她刻意没去看郑云秀。

    “我觉得或许和郑家有关。”

    郑云秀虽然心中多多少少有了这个念头,却是不敢说出来,毕竟此事是因她而起。如今见陈院长提起了此事,面上不由得露出解脱的神色,然后带上苦笑,“小女也觉得,此事或许与我父亲有关。”

    毕竟女子书院虽然有些惹人眼,可毕竟这些学生很是低调,除了偶尔在陈院长的带领下外出,平日里都安安分分,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就算有人看着这书院不爽,可是也要想想他们背后究竟站着谁,如此一来,就不敢肆意胡闹。

    皇室宗亲的身份,还是能耀武扬威的。

    所以说如果没有往日的仇怨,那就只能从新近的人去想。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郑家,这是半点都没打算遮掩自己的目的。”他的语气平静,但是在这话说出来后,却给人一种平和的力量。

    郑云秀脸上的苦涩更浓,忽而在两人的面前长身一礼,“莫尚书,陈院长。如果郑家只是需要书院内的消息,那只需要抓走一人就足够,压根不需要再有往后的那两桩,这或许是我的父亲,在刻意用这样的手段,来迫使书院将我交出去。那些人,毕竟无辜,不如……”

    莫惊春打断了郑云秀的话,平静地说道:“你甘心吗?”

    郑云秀一愣。

    莫惊春:“他身为你的父亲,却不能够庇护于你,反而加害你身,如今在你将要逃出一线生机的时候,又要让你重回火坑。如此,郑云秀,你当真甘心回去吗?”

    郑云秀抿紧了唇,神情难堪得紧,声音破碎地说道:“小女,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小女再是自私,此事……”

    “只消你不愿意,那旁的事情就好办了。”

    莫惊春朝着她们两人点头,“不论他们是生是死,我会将他们带回来。”

    陈文秀朝着莫惊春欠身一礼,“多谢莫尚书。”

    莫惊春避开陈文秀的这道礼数,淡笑着说道:“或许,合该是我谢过院长才是。”

    陈文秀微怔,这才想起来莫惊春说的是她在军器监的事情,而莫惊春的兄长就在战场上,军器监花费大力气研制出来的东西,都是增益朝廷兵马的武器。这对关切莫广生的莫惊春来说,当然算得上一份大礼。

    陈文秀在心里腹诽,莫尚书哪里都好,就是太守礼。

    还有,说话的时候,也非常委婉。

    如果刚才那句话,陈文秀稍稍呆愣了些,就未必能够猜出来莫惊春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转念一想,陈文秀未尝不是一听,就听出来莫惊春话里的意思呢?

    这何尝不是一种潜移默化?

    之前陈文秀还非常粗心,这种事情往往需要柳红柳叶提点,才能时不时地意识到自己遗漏的点。

    莫惊春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他只是在院中略坐了坐,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又单独和郑云秀聊了聊,便起身离开了。

    送走莫尚书后,郑云秀眼瞅着院长像是莫名松了口气,不免有些诧异。

    “莫尚书看起来甚是温和,院长为何会觉得他猛于虎?”

    郑云秀不由得说道。

    陈文秀:“你许是被我传染了,不然你之前半月说话可不会这么直白。”她先是调侃了一句,然后才说道,“你不知道,危险的不是莫惊春。”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说道:“此事有了莫尚书插手,应该会有个结局。”

    至少不是官府的敷衍。

    又或者,那不是敷衍,而是故意的言行?

    陈文秀微眯起眼,有些小肚鸡肠地诅咒那几个人掉茅坑。

    郑云秀敏锐地留意到陈文秀不愿多说的想法,便没有继续聊着此事,而是说道:“如果真是郑家,那或许,我从一开始的选择便错了。”她立在那里,声音有些忧愁,“离开郑家,倒也没带来什么好事。”

    “你自己去送死,那就是好事了?”陈文秀没好气地说道,“别的且先不说,你父亲就是刻意用这手段来让你愧疚,你若是真的中了他的计,那岂不是如了你父亲的愿?别的倒还好,我就是有些担心那几个人的命……”

    郑云秀摇了摇头,“事情未成,父亲是不会要了他们的命的。但之后,就说不准了。”她低垂着头跟在陈文秀的身后,看着她一蹶不振的模样,陈文秀忽而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莫尚书对女子书院这么上心吗?”

    郑云秀抬头,眼底倒是有些好奇。

    陈文秀笑嘻嘻地说道:“他可是给咱们书院捐赠了不少善款,而且隔壁那栋宅院,也是他买下来的,等中间的那面墙打通,就可以将读书的地方和住着的地方分开来,不再那么拥挤。”

    郑云秀挑眉,倒是没想到这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因缘。

    陈文秀背着手,带着郑云秀往前走。

    还有另外两个让莫惊春重视的原因,自然是陈文秀本身。

    还有郑云秀。

    她们一个代表着还未解开的隐秘,是和战场上的事情息息相关的武器;另一个,则是与之前刺杀陛下的忤逆大案有关。如此至关重要的两人,许是巧合,又许是在什么的驱使下走到一起,莫惊春当然会谨慎处置。

    郑家……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对坐在车厢口的墨痕说道:“最近被派去盯梢郑家的人是谁?”

    墨痕:“是暗十四,不过他还没有回来。”

    “等他回来,叫他来见我。”莫惊春先是说了这一句,然后捏着眉心说道,“郑云秀身上还有什么秘密,值当郑家一定要和孟怀王为敌,也要这么试探?”

    方才单独说话的时候,郑云秀已经将她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莫惊春,在他看来,这其中或许是有些麻烦事,但并无伤筋动骨的威胁。

    那本不该为此做得如此肆无忌惮才是。

    墨痕蹙眉说道:“或许,那与郑家女郎究竟犯下什么过错无关,而是与她是不是伤了郑家颜面有关。”

    莫惊春颔首,“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可能。不过此事其实并未外传,虽我确实知道那四人中便有一个是她,可是她们从明面来说,也是被曹刘所利用,并非故意。”在焦明香的事情出来后,莫惊春早就派着暗卫查过这几个女郎。

    若不是她们处事还算干净,后来是不会收手的。

    在郑云秀的身上,肯定还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不过这就得去过问郑家了。

    墨痕奇怪地说道:“郎君,从陈院长所说的事情来看,其实她要说的也并不复杂,其实也可由小的来转述,怎还特地让您过来一趟?”虽然是墨痕自己发觉女子书院的不对劲,但他事前也是来过一趟,不然不会贸然请莫惊春过来。

    莫惊春笑着看他一眼,“能感觉到这点,也不算笨。”

    陈文秀是特地请他过来的。

    这颇有狐假虎威的风范。

    莫惊春今日出行,并没有掩饰行踪,且他知道郑家偶尔会在私下盯着他的动作,他去到女子书院的这件事情,肯定会传到郑家,又或者,是别个人耳中去,都是一种威慑和敲打。

    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墨痕咋舌,“平时院长看起来憨憨的,没想到其实也是这般有谋略和想法。”

    莫惊春无奈看他,如果陈文秀真是这样的人,那正始帝怎可能让她参与军器监的事情?而陈文秀又是怎么从明春王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的?她当初分明可以选择留下,可是陈文秀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声音……那个时候,她可还不知道动手的人是陛下派来的,如果是山贼呢?

    她的莽和谋,是结合一处的。

    墨痕笑着揉了揉脸,听着窗外的动静,又回过头来说道:“郑家的事情,您打算……”他示意了一下。

    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此事,陛下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女子书院的事情,肯定还不至于上达天听。且先看看郑家,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如果只是止步于此,那确实不是大事。”他并不着急。

    这件事目前所表露出来的状态,比莫惊春预料的要轻些。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郑家的事情像是告一段落,车厢内陷入了平静,好半晌,闭着眼坐着的莫惊春幽幽地说道:“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他都没有睁开眼,但已经感觉到了墨痕的视线和犹豫。

    墨痕慢吞吞地说道:“郎君,您难道忘了,除了这第一桩事情,那私底下,可还有另外一桩变故。”

    那在墨痕看来,才叫心急如焚。

    可是莫惊春怎是这般模样?

    莫惊春缓缓叹了口气,睁开眼,在这漆黑的车厢内,只能隐约看得清楚墨痕的轮廓,他平静地说道,“墨痕,这歌谣上,可曾点名了是谁?”

    墨痕一怔,摇了摇头。

    这歌谣一共一十八句,看起来有问题的,不过其中两句。

    没点名道姓,这要如何查?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缓声说道:“此事顶多就是去查查那几个作词作曲的大家,不过,你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还未说完,就陷入了沉思。

    墨痕收集情报的能耐确实不差,但他毕竟是一人。

    而平日里,莫惊春除了必要,也不会让暗卫多做无谓的事情,这当然比不得正始帝遍布京城的眼线。而这些眼线,有一部分,还是在袁鹤鸣的掌控下。

    既然墨痕都知道了……那正始帝,会不知道吗?

    …

    天上星光暗淡,正丧气沉沉地挂在天边,偶尔飘来的乌云遮盖了几点残星,时不时还响起少许闷雷。

    轰隆隆的声响,听着像是干打雷,不下雨。

    但是沉闷的温度,却逐渐蒸腾着人,连行走间,也带着难耐的粘稠。

    许是要下暴雨,方才这样来临前的平静。

    百姓是期待着下雨的。

    毕竟春雨贵如油。

    这滴答落下的不是雨水,是他们的命根子。

    这沉闷的夜色中,跪在长乐宫外的袁鹤鸣,就显得有些明显。只不独他一人,除他之外,倒也还有别个,在那前头的,便是刘昊。

    正始帝暴怒。

    而这几人,都是因着劝说陛下,才会被赶出来的。

    可是再是知道陛下不喜,该说的话,也还是要说。

    事情还要从袁鹤鸣进宫开始。

    袁鹤鸣早就在十来日前,就收到了关于坊间歌谣的消息,这还是他的“同僚”特地转给他的,许是因为在这些搞情报的人眼中,秘密压根不成隐秘,他和莫惊春的关系,在这些人的眼中,就像是多了一条命。

    虽然袁鹤鸣也不知道正始帝到底手底下有多少在搞这些的人,但至少他们都清楚得很,在莫惊春的事情上,既是机遇,也是倒霉事。

    一个不好,就容易出事。

    袁鹤鸣在查的时候,也是如此。

    歌谣的源头正如墨痕所说的那样,是出自平康坊,而作曲和作词的清倌都是坊内闻名的大家,她们颇受文人骚客的追捧,每天都有大把人试图让自己成为她们的座上宾客,以此显示出自己的优越不同。

    那恰是在一次酒席上,凑在一处的才子佳人,并着这些平康坊的“大家”们坐在一处,由着其中一人主持行酒令,输了的人便要被罚。而恰恰是那两轮中,输赢到了最后,便是两位大家,结果她们携手言和,当场一个作曲,一个作词,便在众人的追捧下,将这首最近传唱颇广的歌谣编奏了出来。

    袁鹤鸣特地查过,这两个清倌素日里的行踪并不隐秘,就只在平康坊,偶尔会被人请去府上,但这样的次数并不多。

    而不管是哪一个清倌,却是查不出来她们身后有人在指使。

    袁鹤鸣做这行做久了,地上看见个铜钱都能想出来个三六九五的可能,更别说这一次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出奇。

    普通得出奇。

    袁鹤鸣又让另外的人去查了一遍。

    本来此事压根不需要袁鹤鸣自己动手,结果他那几日还跑了几趟平康坊,搞得家里以为他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平康坊的姑娘,一时间欣喜若狂。

    在敷衍了家里的期待后,袁鹤鸣揪着这份普通到简陋的文书,反倒更头疼起来。

    如果此事是有人指使,或是有人藏在背后推波助澜,那还好说。

    可是这歌谣的源头,却当真是干净的,只是两个清倌在输赢下,所做出来的东西。

    那这样一来,便说明了一桩更为严重的事情……

    即便正始帝多次压下坊间的传闻,可实际上这些说辞并不会因为被帝王压下,就当真消失不见。而是藏在人心,藏在言行,平日里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却在无意间又流露出来……正如,这曲歌谣之所以可以传唱,当真是因为这曲调如此美妙好听?

    那可未必。

    词顶多是朗朗上口,也不押韵。

    而曲子只能说是入门,并不难听,可也不是佳作。

    能够在短时间有这样的流传度,未必不是人的天性在作祟。

    多数人便是喜欢听闻八卦,趣事,更甚至是人间惨事。

    越是离奇,便越有讨论的意义,在饭后无事的时候,随口拿出来一谈,若是还有一二个不知道的人,便突生惊喜,抓着来人一顿描绘。

    以满足那窃喜的窥私欲。

    袁鹤鸣猜到了那许是人性的幽怖,一种说好不好,说坏,也还未到极恶地步的微妙。

    毕竟这几年间,正始帝对莫惊春的恩宠,远远不再是那所谓的药引能弥补,而当初正始帝昏迷后,莫惊春的所作所为本就掀了轩然大波。

    这些想法,未必在一时表露出来,却已然有了自己的态度。

    当然,在这股浪潮将要成形时,铁定是有人在其中推波逐浪,但归根究底,若是要找出个罪魁祸首来,却是极难。

    正始帝端坐在宽大的桌子后,一只小小的人偶,正躺在他的右手边。仔细一看,那居然是个漂亮精致的匣子,在那其中布满了珍贵的布料,就是为了将那躺着的地方弄得软和舒适,正好可以躺下小人偶。

    在听袁鹤鸣汇报的时候,正始帝都一直在玩弄着小人偶,在袁鹤鸣看来,那更像是某种奇怪地换装小游戏,他看不明白,这么一个精致的小人偶,看起来如此娇小,而且这么点距离,也看不清楚那人偶的模样……

    陛下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乐趣?

    袁鹤鸣在心里腹诽,但面上也不敢说。

    至少在袁鹤鸣说完话前,正始帝并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征兆,只听得陛下似是叹息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那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阴鸷。

    袁鹤鸣心头一跳,就看着正始帝缓缓抬头,露出一张阴沉的面容。俊美的面孔上,如同小山堆起的眉间充斥着暴戾和阴郁。他的手,分明还是那么细致地盖上小人偶身上的衣物,嘴上,却说着嗜血凶残的话,“袁鹤鸣,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哪里是寻不到罪魁祸首?放眼看去,不一个个都是吗?”

    袁鹤鸣起先还没意识到正始帝在说什么,待看到站在正始帝身后骤然煞白了脸色的刘昊后,他的心头猛地狂跳起来,浑身瞬间如坠冰窖。

    人人都是罪魁祸首,那也便是人人都该死。

    袁鹤鸣面上不显,可实际上这湿热的气温,已经让他在这一惊一乍间,整个后背都挤出了汗。他深吸了口气,力求平静地说道:“陛下,此事牵连甚广,若是要将所有人都一网打尽的话,何其难。”

    正始帝阴鸷的眼神落在袁鹤鸣的身上,冰冷地说道:“有何难?一人说,那便捉一人,十人说,那便捉十人,百人如此,那便是百人。纵然千百人又如何?”那话里透露出来的狰狞杀气,让正始帝身后的刘昊站不住了。

    刘昊欠身说道:“陛下,这歌谣虽然是有些指代,可也没有污言秽语,只是……”他猛地住了口,一个笔洗猛地在他的脚边炸开了碎片,如果换了个人,那正始帝要砸的,就是那个人的脑袋了。

    正始帝幽幽地说道:“塞上儿郎千千万,不如金凤栖皇枝。如此词句,是在嘲弄莫家,还是在嘲弄莫惊春?在他们眼中,是觉得莫家有今日的功勋,不是靠着莫家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莫惊春一路睡上来的?”帝王最后的那句话尤其难听,即便正始帝的语气并没有变得激烈,可是这阖殿的人,却猛地跪了下去。

    刘昊的膝盖跪倒在碎片上,得亏腿上的布料得用,这才被扎破衣裳,但也肯定是出血了。他忍着突突的疼痛,连声说道:“陛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正始帝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冷冰冰如同毒蛇的视线扫过殿内这群跪下的人,语气压抑中透露出几分难以掩盖的凶暴毒辣,“不是这个意思?袁鹤鸣,你来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

    袁鹤鸣在心里叫苦连天,但也确实……

    要说将这歌谣出去的人,全然没有坏心,那也不可能。多的是随口一说,随便一听的,也少不了那些带着恶意扭曲的想法,故意散播的人。最是恶心的地方,就在于其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如果认真去想,其实一下子便能知道这指代的是谁。

    莫惊春是他的朋友,袁鹤鸣清楚得很,他乃是高洁守礼的人。

    莫说是那些恶心的想法,便是让他知道这些侮辱莫家声名的词措,莫惊春怕是会默默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袁鹤鸣只要一想到那些肮脏污秽的看法落在他身上,就已然愤怒不已,更何况是陛下呢?

    可是这种事情,并不只能靠着简单的堵住来预防。

    如果那么简单的话,那从一开始,袁鹤鸣在得知此事就处理,而不是拖到现在。可是按着正始帝的态度,那特定也是不行的。如今传唱着这歌谣的坊间百姓,知道的,不知道的,听说过的,偶然聊过的人何其多,怎么可能一个个抓出来?

    而且又要如何分辨他们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只是眼下在面对正始帝的暴怒,袁鹤鸣也不敢将这些事情往外说,只能苦逼地劝说着正始帝,“陛下,此事牵连这么多人,不如还是从长计议,如果……”

    他的话还没说完,正始帝便冷漠打断了袁鹤鸣的话,露出一个阴森扭曲的微笑,那像是充斥着无穷尽的黑暗,只是不小心瞥见一眼,都会忍不住全身寒颤,只觉得像是跌入了什么可怕的炼狱。

    正始帝:“尔等说得不错,如果只是压下他们的口舌,那只不过是一日,两日的阻止,并不能彻底让这件事结束,也不能让流言不再继续下去。如此,只不过是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罢了。”

    帝王的话慢吞吞地说着,听起来冷静非常,可是落在他们的心中,却是带着可怖的偏执。

    “在所有的分岔路口,都立起一根石柱。如果有一人说,那就杀了他们,将他们的皮剥下来,挂在上面。一人说,就杀一人。百人说,就杀百人,千人说,那就杀尽千人。”正始帝冰冷的视线诡谲疯狂,“京城是如此,天下更是如此,寡人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寡人杀的人多,还是脖子硬的人更多。”

    “陛下!”

    “陛下——”

    “陛下,不可啊陛下——”

    先后几句话,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

    袁鹤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可怜他本来就是个疲懒的性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被正始帝给盯上了,结果就被拖过来做这些凶残的事情。虽然时日渐久,袁鹤鸣也逐渐清楚陛下是个疯子,可再是疯,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越过线,如果之前正始帝还能勉强算是个好皇帝,在大部分百姓的眼中,还是个爱民的皇帝,可一旦做出如此恶行,那便会彻底冠上暴君的名头!

    袁鹤鸣从未知道自己的嘴皮子这么溜,“陛下,在百姓的心中,您一直都是位好皇帝,如果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做事,您可要沦为罗刹恶鬼!眼下朝中还在打仗,这样一来……”

    “是什么给了尔等,寡人在乎的妄念?”

    正始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几个,冰冷倨傲的眼神如同雪山风霜,毫无情绪,“寡人要做个好皇帝,只是先帝希望,只是因为夫子喜欢。百姓如何,天下如何,寡人死后,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会如何,谁人会在乎?”

    他露出个疯狂冰冷的狞笑。

    “至少,寡人不在乎。”

    袁鹤鸣和刘昊等人被赶了出来,可是他们也不敢走开,只得跪在长乐宫外,袁鹤鸣还好些,刘昊倒是有些惨。

    他的膝盖本来就受伤了,眼下跪在外面,这动也不敢动,这挺直的腰板,谁都比不得。

    他们不敢走开,可也不敢再劝。

    正始帝那疯狂暴戾的脾气一旦起来,当真是谁也劝说不得。

    陛下在乎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一旦触碰到逆鳞,便是要闹到天翻地覆,也是毫不在乎。

    谁人让他痛,让他不喜,他便要人死。

    如正始帝所说,那些血淋淋的屠杀后,当然会无人敢言。

    敢说,不过是因为有胆说。

    那便杀得他们破胆,连想也不敢再想。

    可那样与家畜何异?

    袁鹤鸣在心里不期然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忍不住苦笑连连。

    或许在陛下的心中,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差别。

    陛下不管是看天,看地,看人,还是看着器物,眼神几乎从来都没有变化过。不管是活着的东西,还是死掉的东西,这两者,在陛下的心中,究竟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们不敢动,就意味着连援军也不敢去请。

    此时此刻,能够阻止陛下发疯的人,唯独两个。

    永寿宫的那位,眼下都还没有赶来的话,那说明陛下已经将消息封锁,就算是想要倚仗太后,此事也是难为。

    可是太后都不知道这长乐宫发生的事情,那另外一个,可还是在宫外。

    要期待莫惊春入宫,那还不如期待奇迹会发生。

    袁鹤鸣只觉大祸临头,事情已经迫在眉睫,箭在弦上,却又无计可施。

    他的心中满是畏惧后怕。

    忽而听到宫道外一声声奇怪的声响,听起来像是烈马驰跑在宫道上,由远及近,嘶溜溜的嘶鸣声响起,正是骏马猛地顿下的尖锐声。

    随后,便是一道略带急促的清朗男声,“臣,莫惊春求见陛下!”

    那声音略带焦急,又有些许喘息。

    却是振聋发聩,宛如劈开这沉闷的天色,掷地有声。

    啪——

    一声古怪的脆响,一直酝酿许久的苦闷总算劈开天际,砸下倾盆的大雨。

    跪在这场突如其来大雨中的袁鹤鸣愣住。

    他被冰凉的雨水砸得有些发懵。

    世间确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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