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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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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惊春和正始帝较劲的时候, 御书房内的人都不敢上前劝说,在场好几双眼睛同时盯着两人,又猛地移了开来。

    莫惊春的力气并不小。

    他从小就在莫飞河的教导下长大, 即便他后来曾经放弃过一段时间,可是在这些年重新捡起来后,莫惊春的武艺足以跟一个普通宿卫抗衡。

    而这, 已经是极高的标准。

    可是正始帝发疯的时候, 那力气却是大得惊人。

    莫惊春腕力轻易被身后的男人压住。

    那双冰冷的手,仿佛像是刚刚从寒潭里爬出来的恶鬼,死死地掐着莫惊春的手腕, 几乎要碾碎他的腕骨。

    莫惊春花费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压住那下压的力道。

    他从喉咙逼出挣扎的话,“陛下, 清河王该死, 却不是在当下!”

    “呵。”

    冰冷的一声笑。

    正始帝的声音从莫惊春的耳根传来,冷如寒雪, “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可以让清河王死, 可是寡人眼下只想夫子亲手杀了他。”

    莫惊春的胳膊颤抖起来。

    相持的力道作用下, 他要坚持着往上,帝王却施加着向下的力道。

    向上,总是比向下艰难些。

    莫惊春的脖颈青筋突起, 手指几乎要痉挛起来。

    “不。”

    莫惊春的头猛地往后一撞,毫不犹豫的力道让帝王的身体微微侧开, 可只需要一瞬,莫惊春便灵活地从正始帝的拥抱下逃脱开。

    两人撕扯间, 清河王的脖子已经血流如注。

    但这血肉模糊的伤口压根比不上他刚刚被敲断的膝盖, 那伤势才叫严重, 若是短时间没办法召来太医的话,那清河王也坚持不了多久。

    莫惊春仿佛能够看到森白断裂的骨头。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冰冷发白,手腕上赫然一圈手指印,正逐渐胀红起来。骨头疼得要命,可是最让莫惊春胆颤的,却是持着那把险些掉下来的长剑的人。

    正始帝蓦然抬头,偏执地看着莫惊春。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将他捉起来。”

    两个士兵准确无误地捕捉了正始帝的意思,将栽倒在地上苦苦呻|吟的清河王给拖起来,然后两人架着清河王,一左一右地撑着他。

    大片大片的猩红从他的膝盖下喷溅出来,正是刺目的色彩。

    莫惊春在看到正始帝动作的时候,便头也不回地往后殿跑。

    这里是有门的,但是在门外堵着的人,肯定都是听从正始帝命令的宿卫士兵,如果莫惊春要逃的话,那只能跳窗。

    正始帝总不可能把所有的门窗都看守起来。

    ……片刻后,莫惊春看着亲自守在窗边的柳长宁,沉默了。

    好哇。

    在他入宫的时候,莫惊春还在想,到底是出了怎样的架势,才会让整个皇宫如此肃穆,像是被层层包围起来。

    敢情被算计的人,便是他自己。

    他倒是傻傻跳坑里来了。

    莫惊春在发觉门窗都被包围住的这短短时间内,他听到了帝王的脚步。

    莫惊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跟陛下交手,如今两人真的争斗起来,又是另外一番场景。莫惊春的胳膊甩中正始帝的时候,便微蹙眉头,猛地矮身避开了正始帝的动作。整个御书房仿佛成了另外一个追逐场,而失败的代价,便是清河王的命。

    莫惊春不能说是崩溃,但对正始帝的偏执实在是气得牙狠狠。

    即便帝王将他压在地上,拖着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强迫着他将清河王千刀万剐又如何?

    正始帝的嘴角挨了一拳,莫惊春捂着小|腹后退几步,身后猛地撞上书桌,疼得他的后腰发酸。帝王抓住这个时机扭住莫惊春的一只胳膊,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拧着转了半边,被压着后腰趴在书桌上。

    帝王的力气极大,生生将莫惊春的挣扎压了下去。

    莫惊春的脸压在桌上,吃力地说道:“陛下,放开——”

    他被压在身后的右手被强硬地塞入一把粗粝的剑柄,而后便是冰凉的触感。

    他不得不扣住。

    因为正始帝的手指,也正握在他的手掌上。

    正始帝将莫惊春拖了起来,两人看起来甚是狼狈。

    莫惊春要显得更为凌乱,他捉着那把要命的该死的长剑,当真是要被正始帝逼疯了,“陛下,公冶启!您就算让臣杀了清河王,又有何用?!”

    他气得直呼其名。

    他被正始帝推到清河王面前,那老王爷已经死去又活来,露出一张红肿的脸。许是方才摔下去的时候脸部受创,再加上身上的伤势,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又在看到莫惊春和正始帝的拉扯时逐渐凝聚了焦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河王撕心裂肺地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连血液和唾沫都从他那破了洞的牙齿缝隙飞溅出来,他咳嗽了好几声,连身体都哆嗦着,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这止不住的笑意。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话里还漏风,“本王终于知道,算漏的一点究竟是什么了……怨不得皇帝就跟发疯了一眼护着你,原来你当真是祸国殃民的祸根,你和皇帝,居然是如此腌臜的关系……”

    莫惊春正在和正始帝较劲,压根没心情听清河王说话,“闭嘴!”

    他甚少有这么粗鲁和不耐烦的时候,可如今他一个头两个大,正在为清河王再活一会努力,他就能不能行行好闭个嘴巴?!

    骨头断裂的疼痛让清河王几乎要晕过去,如今还撑住他的不过是一股劲儿,还没说完话,他当然不可能闭嘴。

    他看着两人纠缠的模样,甚至还要怨毒地说道:“莫惊春,小皇帝今年才二十出头,你勾|引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可是雌伏在一个小了整整十岁的男人身下,脏得让人……”

    “唔唔唔——”

    血光飞过,一条软软的长条啪嗒地掉在地上。

    那是小半截舌头。

    莫惊春的胳膊微微颤抖,骨头生疼,像是被巨大的力道碾压过一般,一把锋利的长剑,正缓缓从清河王的嘴巴移开。

    方才那一瞬,正始帝暴起的力道,抓着莫惊春的手,生生割开了清河王的嘴巴。

    那就像是……强硬地给老王爷开了嘴角。

    从右侧裂开的弧度,宛如上扬的笑意,却是如此鲜红。

    舌根断裂,红血和唾沫从嘴巴淌下来的时候,老王爷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在呜呜作响。可清河王刚才的话仿佛揭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始帝硬是抓着莫惊春的手,操着那把刚刚割开嘴巴的剑又捅了清河王的肚子,然后就像是在挖什么东西来回搅动,白的肉,红的血,还有在抽|出来那瞬间滑出来的肥腻的肠子……即便莫惊春曾杀过人,在看到眼前这场景时,都忍不住想干呕。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正始帝眼底却是明快起来,燃烧着诡谲的焰火。

    帝王的手指冰凉无比,坚硬得仿佛石头,不管莫惊春怎么挣扎都撼动不了他的力道,他的左胳膊因为猛捅了帝王几下,如今正被帝王的左手扣住,死死地压在了身侧。

    那暧|昧的覆盖的动作,却是为了束缚住莫惊春的挣扎。

    “陛下,您疯了!”

    莫惊春在看到正始帝用力把着他的手,握着那把剑捅进清河王的眼珠子时,他听着爆浆的声音,更是清楚地看到了那左右把持着老王爷的士兵眼底的颤栗。

    他看不到帝王的神色。

    可是这两人必然是看得清楚。

    他们在畏惧。

    恐惧着皇帝的发疯。

    杀一个人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如今在场的这些人,除了刘昊或许还未亲自动手,谁没杀过人?

    可是必须杀,和眼下的虐杀,却是两回事。

    那两个架着清河王的士兵都是历经了无数场战役,从厮杀里挣扎着活出来的将士,从他们的身上感觉不到半点仁慈和妥协,他们已经被战火雕塑成了冷酷无情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他们在对上正始帝的时候,仍然感觉到了颤栗。

    若是正始帝在发疯,那倒也没什么。

    在军营里见过的疯子可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是被压力给逼疯了,还是被杀人给逼疯了,各种各样的疯法都有可能,有的能够撑过去,有的撑不过去……可是眼下,他们看着正始帝,既觉得他是疯子,又觉得帝王是无比的冷静。

    ……如果是疯狂之人,他又要如何操控着莫尚书的手,强迫着那位在罪人的心口上再开个洞呢?

    正始帝是清醒的。

    他们异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享受着杀戮带来的快意,甚至还贴着莫惊春的耳根说道:“夫子,您瞧瞧,即便是清河王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可是剖开他的心,却还是鲜红色,这是不是说明,所谓阴曹地府,报应轮回,本来就是狗屁不通,胡编乱造的虚构之物?”

    莫惊春闭着眼,声音却是艰涩地发厉,“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

    耳边正是清晰的撕裂声,手指感觉到了障碍的感觉。

    剑尖卡在了骨头上。

    正始帝:“寡人只是在教夫子,凡事,活着能报的仇,就不必等着死后再报。如果天下当真有厉鬼,那寡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一瞬间,仿佛莫惊春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学生,而他是恨铁不成钢的师傅。

    莫惊春在心里狠狠地说道,看来陛下也知道自己的疯狂!

    可如果是公冶启,莫惊春怀疑即便真的有恶鬼在夜半爬出,这位皇帝怕还是会操着剑将人撕得粉碎。

    他和帝王僵持的力道猛地松懈下来,任由着那剑尖卡在胸骨上。

    清河王已经死了。

    他身上的伤势,没有一处不是致命伤。

    莫惊春觉得身后的男人仿佛就是一个冰窟窿,而正是这个冰窟窿拥住了他,不断汲取着莫惊春身上的暖意。

    公冶启杀死了清河王。

    不。

    莫惊春闭了闭眼。

    是他杀死了清河王。

    他看着老王爷身上的惨状,一直残留着最后的力道松懈后,他整个人便压在了正始帝的胸膛上,背脊和胸膛完美地贴合到了一处,他仿佛都能听到帝王的心跳声。

    无比的冷静和稳健,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跳动,就好像这眼前的血红,压根影响不了公冶启。

    “陛下,清河王已死。”

    站在右边的士兵嘴巴张开了几次,才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如此之近的距离,他们就算不转过头去,也知道身旁架着的这具尸体,已经只剩下纯粹的躯壳。

    正始帝维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

    他既要拢着莫惊春,又要把持着他的胳膊,操控着他在清河王身上肆意地划开一道又一道,就像是在作画。

    “拖下去。”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声线甚至不比寻常低多少,“刘昊,你带着其他人,将地上的脏东西擦一擦。”

    帝王的命令一动,整个凝滞的御书房就活了起来。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刘昊猛地迈开步伐,带着宫人进进出出了好几回,将地上的碎肉舌头血红全部收拾了一遍,再换过地毯,来来回回的擦拭不过三遍,便迅速地更换了所有的东西。等到香炉的白烟袅袅升起的时候,这屋内腥臭的血味就猛地被香味驱散,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局面都拨回到两刻钟前,一切都恢复了静谧。

    刘昊轻手轻脚地带人退了出来,在亲手将门给合上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一阵干呕声。

    他猛地跳起来,发现干呕的人乃是一个內侍。

    刘昊一巴掌甩了过去,将他的脸抽得红肿,推搡着他下了台阶,压低着声音厉声怒骂,“疯了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滚!”

    他狠狠瞪了一眼德百。

    德百立刻让人带着那蠢货下去。

    刘昊的神经还在抽|搐,就觉得眼睛胀痛,眼角还有点痉挛。他揉着眼角,心里发狠,这刚才要是有人在御书房内吐出来,那死的可就不只是刚才拖出去的那堆烂肉了!

    ……不过也说不准。

    若是陛下当着莫惊春的面再杀人,保不准莫惊春当真要崩溃。

    刘昊只觉得眼角抽|搐得更厉害,疼得要命。

    谁敢去触霉头?

    御书房内,莫惊春和公冶启两人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尴尬的姿势。

    莫惊春几步倒退,已经站在门前。

    可是他却没有出去。

    莫惊春心知肚明,即便刚才御书房的大门大开,可若是正始帝不想他出去,即便莫惊春跑到门外那也是没用。

    宫外,正有整整一支宿卫在等着他。

    莫惊春心累,他倦怠地闭了闭眼,捏着鼻根说道:“如此,陛下便高兴了?”他的声音透着精疲力尽的迟缓,更带着隐隐的愤怒。

    正始帝不可能不知道。

    莫惊春当然会生气。

    他从来不是没脾气的人。

    正始帝:“这不就是夫子想说的吗?木已成舟,该放眼当下。清河王已死,再去追思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是无用。”

    帝王这是用莫惊春的逻辑来打败莫惊春。

    莫惊春太过冷静,他考虑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讲自己列入第一位。有仇报仇确实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在看到清河王的时候,率先考虑的肯定是在朝堂上如何处置,然后再是判刑下狱,有着清河王叛乱的种种罪行和之前帝王兄弟谋反时的先例,要处死清河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最近这几年,都不知道死掉几个王爷宗亲,也不知道坑杀过多少个倒霉的世家了。

    譬如林家的大部分本家族人,就在之前的事情中被一网打尽。

    如今人已经被定罪,除了林德喜几个主要的罪犯还未确定刑罚外,但其余诸人已经下了判决。

    林氏没了。

    即便林氏还有族人在,但是被抄家的那一刻,他的根骨就已经就没了。

    依着这思路下去,清河王还是会死。

    只是死亡的时间会漫长一些,是遵循司法而死,是因为忤逆犯上而死。

    而不是不明不白,就这么被虐杀致死。

    同样是会死,莫惊春便是不明白正始帝为何偏生要在此时此刻,要强迫着他亲自动手,将清河王生生磨死!

    正始帝的嘴角诡异的勾起来,他的左手根骨满是血红,是刚才和莫惊春搏斗的时候受的伤,而右手却满是粘稠的红血,那些都是清河王的血。他偏头看着莫惊春,俊美的面容上却是露出了天真般有趣生动的神色,“高兴,寡人当然高兴。”

    他的靴子不自觉地踩着点,像是愉悦的节拍。

    “清河王不配出现在刑场上。”

    莫惊春感觉到一股莫大悲哀般的窒息,那沉闷的情感抓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陛下,您不能凭借着一己的喜欢,便将律法踩在脚下。”

    “你说得没错。”正始帝颔首,莫惊春甚至能够看到欢愉之色在帝王的脸上爬起,那餍|足的模样,却是让人的心跌入寒窟,“即便是帝王,若是失去了束缚,也会变成大祸。”

    这样的话甚至不必细思,都是心知肚明的事。

    正始帝勾起唇|瓣,笑意盈盈地说道:“可是只要夫子在,寡人便不会失控。”他说着有些轻飘飘的话,用那湿|漉|漉的血手印抓住了莫惊春的袖口。

    冰冷残暴的眼睛盯着莫惊春,像是要钻进他的心口去。

    “只要夫子在。”

    他诡谲地重复了一遍。

    就像是这句话,有什么值得咀嚼的地方。

    …

    那一日,莫惊春和正始帝不欢而散。

    他气冲冲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殿外已经守着大片的侍卫,他们直勾勾地看着莫惊春,可是在莫尚书大步离开时,他们无一人敢动,只是目送着莫惊春登上马车。

    卫壹甩着鞭子的速度飞快,拼了命地抽打马匹。

    方才这御书房外的动静,几乎吓疯了他。

    柳长宁莫名其妙地带着一大片人出现,然后还分别有人守着门窗,而后便是清河王被带了进去。可没过多久,卫壹清楚地看到门口的骚动,然后是殿内的打斗声。

    这么大一个御书房,怎可能会有拳脚|交缠的声音。

    旋即他听到了莫惊春的一声暴喝。

    卫壹哆嗦了一下。

    完了。

    他开始怀念墨痕。

    今日墨痕怎么没跟着他一起入宫!

    卫壹抽打着马匹,带着马车飞快地在宫道上疾驰,那几乎要甩飞的马鞭看得出来他心里的着急,颠簸的起伏正如同他眼下的心情。

    郎君和陛下的关系融洽后,已经多久没发生这种事了?

    马车内,莫惊春疲倦地靠在车厢上。

    他的手指还在颤栗。

    那是用力过度后的虚脱。

    帝王每次发疯时,那力气都大得出奇。

    早在莫惊春意识到皇帝疯狂时,就清楚他挣脱不了。可是无法挣脱,不代表莫惊春不能反抗。他抓着红肿的手腕,那袖口上满是刺目的鲜红,即便是他身上的云罗香,还是遮盖不住马车内的血腥味。

    莫惊春哑着声音说道:“待会先家去,再去吏部。”

    他这一身装扮,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出现在吏部。

    “是。”

    外面卫壹扯着嗓子说道,带着马车冲出了宫门。

    疾驰的马车飞奔在天街上,花了比往常更快的时间回到了莫府。莫惊春紧攥着袖口的血红匆匆地下了马车,从阍室入了门。

    他脚步匆匆回到莫府换了衣裳,这才重新去了吏部。

    最近铨选和考功的事情已经让整个吏部忙活不过来,正是因着这特殊的时间,藏于吏部内的灰色交易正在逐渐浮上表面,莫惊春正捉着线索在查,一时间也分不了身。即便他刚刚在皇宫中遭遇了那事,却还是得一头扎入浩瀚的工作里,直忙到傍晚,才暂时能松一口气。

    等莫惊春再回到家中,外院管事便急急来报。

    “二郎,正有一位陈姓的女郎在花厅等候,大夫人正在作陪。”

    莫惊春微讶,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陈文秀。

    一般要来登门拜访,需得提前给主人家下拜帖,这才能算是合规合礼,除非是关系极好的友人,不然是不能这么率直上门拜访。至少也得将拜帖递给门房,等待门房转交。

    但显然陈文秀是不可能有拜帖的。

    她之所以能够让门房打开大门,纯粹是因为之前莫惊春曾给了她一枚印章。

    只要凭借着这印章,若是有事,可以来莫家寻求帮助。

    陈文秀也是靠着这枚印章入得莫府。

    莫惊春到花厅的时候,大夫人徐素梅便笑着起身,“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我去厨房看看。”家里哪里需要她亲自下厨,这不过是个退出的说辞。

    不过即便徐素梅离开,这花厅内的门窗也是开着的,外面站着墨痕守着。

    陈文秀看着莫惊春,忙起身,矮身行礼,“妾谢过莫尚书的提点。”

    莫惊春虚扶一把,笑着说道:“女郎特地登门,难道便是为此而来?”

    陈文秀也便笑了,摇着头说道:“道谢乃是顺势而为,妾确实是为了另外一事而来。”

    陈文秀这些时日一直都住在女子书院。

    她自从接下女子书院的事情后,就带着柳红柳绿一起过去。女子书院已经有了学生和夫子,如何教学倒是已经有了简单的雏形,可是余下的事情才是真的麻烦。如何统筹这么多人的吃喝,睡觉,习惯,还有资金的支出和令人服众……那些后勤的事情几乎让陈文秀头疼得要命。

    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要办成一座学校,不是只有老师和学生,再加上钱就那么简单就办成的事。

    陈文秀很忙。

    但是她忙得有些快活。

    女子书院里面都是小女孩,有的是孤女,有的是出事后沦落至此,大家大抵都是有着自己的苦衷。如今居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哪怕要背负着外界异样的眼光,可是在这里吃喝不愁,还能读书,对比着从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们异常珍惜这个机会。

    或许最开始陈文秀是赶鸭子上架,可是在面对着那样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她的心里不自觉冒出了雄心壮志。

    她来到这人间走一遭,总得留下什么痕迹,证明她来过,活过。

    ……不过,至少不是用她的命。

    陈文秀:“柳红和我说,最近女子书院的旁边多了不少异样的视线,有的应该只是普通书生,但有些有点奇怪,已经派人在查。柳红是陛下的人,这点倒是不必担心。不过,莫尚书,您或许应该担心您自己的安全。”

    莫惊春叫墨痕去提点陈文秀,是为了保护陈文秀。

    可却是没想到,陈文秀会主动登门,来让莫惊春注意自己的安全。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女郎,如今我的身边确是有人在时刻保护着,照此来说,我应当是比你要安全得多。”

    陈文秀摇着头说道:“如今谁都不知道我是生还是死,而且一路从靠近明春封地再到京城来,除非明春王的触角还能还在京城活动,不然短期内,他想要找到我的踪迹,却不是那么简单。可是您不同,如今朝中的局势紧|zhang,明|春王这个人心思阴狠多变,当初那些图纸在他手里也有一份,如果他真的将上面的东西全部做出来的话,对朝廷兵马来说也是不利。

    “可莫广生是个名将,有他在,明春王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只要朝廷能够拖延下去,等到朝廷这边攻破了技术的难关,终有一日会压着明春王再打回去的。如此来说,朝廷要的是拖延,可明春王要的是速战速决。”

    莫惊春这才是真正的讶异。

    陈文秀说的话切中了要害,也正是如今朝中正在讨论的事情。

    她身为两相争夺的关键,比平常人更深入其中,也看得明白。

    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春王的性格。

    “女郎说得不错,如今最重要的,其实便是时间。”

    如今战事看起来是朝廷占据上风,这纯粹是因为莫广生指挥得好。他是个天生的将才,即便是看着危险重重的绝境,可是莫广生总是能够从其中争夺出一线生机。

    正是有着莫广生在,才能够在武器压制下依旧取得这样的胜利。

    然,士兵的伤损却是厉害得多。

    所以时间,对双方来说都异常重要。

    莫惊春缓缓说道:“如今兵部,军器监,还有各司都在抓紧时间,但你也知道,有的东西即便你能够复述出来,甚至能够重新再行指点,可是这是需要时间的。”

    陈文秀沉重地点头,“所以,明春王那样的人,一定会使偏招!”

    莫惊春失笑,陈文秀看起来对明春王的秉性半点信任都没有。

    陈文秀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王爷这些年在外的名声那么好,如果不是这一次,谁会知道他的心思呢?天下都认为他是个呆头呆脑的木匠王爷,可是我在他的王府中看到不少各式各样的兵器,那些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这么一个伪装得十足的人,心思实在太过深沉。

    “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可行的话,他宁愿派人刺杀莫广生,扰乱军心。但是莫广生的武艺高强,而且身边有不少亲兵,军营内又戒备森严,看着是危险,可也最是安全……如果不能够从近处扰乱,那便索性斩断外勤。”

    她看向莫惊春,“有什么比皇帝方寸大乱,更为利害的事情呢?”

    莫惊春缓缓说道,那声音透着谨慎和平静,“我相信陛下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陈文秀还要再说,却看到莫惊春露出宽和的微笑,从容不迫地说道:“女郎,这无需关心。”她从莫惊春的语气里觉察出另外的意思,猛地闭嘴。

    陈文秀起身,露出完美的八颗牙齿,微笑着说道:“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便先告辞了。”她匆匆行礼,欠身离开的时候,莫惊春让墨痕去送她一程。

    待花厅无声时,莫惊春倒退了一步,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有些累。

    经历过这漫长的一日,莫惊春精疲力尽。

    他的手指抵住太阳穴,正慢慢地揉着穴道,像是想要缓解抽痛的痉挛。

    陈文秀的担心是真。

    而且她会冒着被正始帝盯上的风险,特地来劝慰莫惊春,可不是为了皇帝着想。

    她是记挂莫惊春的安全。

    毕竟如果不是莫惊春的话,陈文秀未必活下来。

    正是因为她活下来了,所以她才更加清楚明春王会做什么。如今没什么动静,明春王或许会以为她早就在正始帝的暴虐下死去,如果知道她还活着,那莫惊春绝对会更危险。

    ……毕竟,如今陛下|身边这几个朝臣里,能劝说他改变意见的,还有哪几个?

    一个许伯衡,再加上一个莫惊春。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

    正是因为陈文秀清楚明春王的性格,所以她才清楚,如果王爷意识到莫惊春对陛下的重要性的话,当真有可能对莫惊春下手。

    ……毕竟虚怀王的下场,正历历在目。

    这会吓破一些可怜虫的胆子,可是对那些心比天高的人来说,他们更看重皇帝会这么做的原因,而不是结果。

    毕竟,在他们的心中,可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虚怀王的地步。

    为了莫惊春的安全,陈文秀也得更加庇护自己,让自己还活着的消息能藏得更长久一些。

    她匆匆在墨痕的带领下出了莫府,在阍室那昏暗的地方上了柳红驾的马车。她出门的时候,正有一位老大夫和药童被带了进来,他们一路去往大夫人的主院,小心翼翼地诊断起安娘的情况。

    “大夫人,小女郎的身体已经大好,这便可停药,莫要再吃了。”

    “好,好好。”徐素梅抱着可怜巴巴的安娘,给她塞了一小块糕点。

    桃娘正站在边上,也露出个欢喜的笑容。安娘的身子弱,这一年大大小小的病可生了好几场,好在总是平平安安地撑下来了。

    “大伯娘,赶明儿咱去城外谭庆山拜拜吧?”

    秦大夫正收拾着东西,闻言便笑着说道:“若是再过半月,正好是谭庆山上的华光寺开严华会,若是这时候去,最是热闹。”

    徐素梅闻言,倒是有些心动。

    谭庆山上的华光寺确实是京城外最是闻名的佛寺,而家中这老大小都各有麻烦,到底也是得寻个时间去礼佛拜拜,祈求佛祖赐福平安。

    “桃娘和安娘想去走走吗?”她看着两个姑娘。

    桃娘的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大伯娘真的要去吗?”

    安娘拍着小胖手,小脸蛋上满是红晕,“顽!”

    她重重地用一个字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

    两日后,押送清河王上京的士兵遗憾地表达了王爷年迈,在路上水土不服,暴毙身亡的消息。

    尽管有人传闻当日清河王入京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可是这没根没据的消息,压根没人会在乎。

    郑云秀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准备着严华会的拜帖。

    家中已经决定要去华光寺的严华会,她寻思着要给几个手帕交小姐妹写信相邀,到时候一块热热闹闹的,才更加有趣。

    但是在听到这消息时,她忍不住停下笔。

    清河王死了?

    她两三日前,还在皇宫宫道上看到过清河王的身影,那时候他虽然看着疲惫不堪,可是怎么都不可能够得上暴毙。

    郑云秀打了个寒颤,感觉膝盖都凉了。

    当日入宫的人都是聪明人,即便他们从这里面觉出微妙,却是无人敢表露出来,只将这事压在心底,不敢外传。

    至于其他的朝臣……

    清河王年迈,经过一番波折,在路上出事也不是不可能。

    即便他当真是……

    可他终究是要死的人,挣扎这个也毫无意义。

    唯独薛青在私下骂了几句,但是面上却半点都不显露。

    不过清河王的事情过去后,倒是有另外一桩事,累得朝臣们略略上心。

    陛下似乎不高兴了。

    说是不高兴,那也有些奇怪……那更像是微妙的不爽利。

    这两日的大朝会上,正始帝露面的时候,嘴角那红肿的痕迹可是分明得紧,那赤|裸裸是被人揍了一拳!

    如此大事,怎能不惹得朝臣吃惊?

    莫惊春也是有些吃惊。

    陛下连掩饰都不愿意掩饰,就带着那伤势露面。

    尽管是臭着一张脸。

    其实几日过去,陛下脸上的淤痕不只是红肿,更有淤青。

    但已经逐渐淡去,不是那么明显。

    可再是不明显,谁敢打皇帝?

    许伯衡咳嗽了几声,“陛下,您脸上的伤痕是……”

    在陛下不高兴的时候,也唯独这位老大臣敢于迎难而上了。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寡人自己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石子摔倒的。”

    如此荒唐无理的缘由,皇帝倒也是说得出来!

    莫惊春:“……”

    这话他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难道陛下那些暗卫回报的时候,会将莫惊春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吗?

    许伯衡:“既然是石头的锅,那便不谈石头,谈谈百越当地百姓的安置……”他淡定自若地将话题引开,重新提起刚才的事情。

    百越当地的百姓骁勇善战,而且对王朝的统治仍有不满。

    这短短一二年的时间内,就闹出不少麻烦。

    正始帝坐在龙椅上,视线扫过莫惊春,闷闷说道:“不是让当地的百姓迁出来,不再停留在本址了吗?将他们当地的势力全部打散,不许再凝结成一团,等到失去凝聚力时,他们便会认命了。”正始帝既然将百越打下来,就是抱着要地也要人的打算。

    两地的融合需要时间,却也需要强迫的手段。

    当初抗议正始帝手段的朝臣不敢再说话。

    前几年被打下来的那部分百越地盘,如今可比后来那部分其乐融融的多,归根究底,正始帝的措施是没错的。

    面上看起来是强硬了些,却是比柔和手段要好得多。

    直接将当地的乡绅势力打散,将百姓迁移出去,再将别处的百姓迁移过来,如此重复交叉,再过一二代,便安静祥和了。

    莫惊春站在殿中看着正始帝一边说话,一边闷闷不乐缩在龙椅上的模样,莫名觉得陛下可怜又可爱。

    陛下当然不高兴。

    莫惊春连着数日抗拒他的召见,就连莫府上的暗卫也加紧了巡逻,那拒绝之意流露于表。

    正始帝怎么高兴得起来?

    正始帝那恹恹的模样看着委屈,可就在此刻,莫惊春的手腕尖锐地刺痛起来。

    那上面烙印的指痕在逐渐褪|去。

    但还是在。

    帝王的伤势是在明面上,而莫惊春的伤势却在身体上。

    就掩藏在衣裳底下。

    莫惊春捏着朝板的手微微下压。

    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盖住微露出来的红痕。

    他心头微涩。

    这不过是最无用的心软。

    他所可怜的、心软的这个人,才是最深沉可怕的凶兽。

    占有欲和控制欲是那只野兽的肥料,以至于其肆无忌惮的疯狂滋长。

    永远没有休止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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