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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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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河王醒来的时候, 王妃和郡主都围在他的床头,见他醒来,声音急切地招来太医。

    清河王已经昏迷了半天。

    太医进来后, 为清河王细细诊脉,斟酌再三,还是说:“王爷这是怒火攻心, 这几日还是得多养养,方才能下床。”

    郡主忍不住哭了出来, “阿耶,这是怎么了呀?为什么阿兄出去一回,人却还没了呢!”下午接到消息, 她们赶去书房的时候, 却只看到世子的脑袋搁在匣子里,王妃当即也是两样一翻晕了过去, 急得郡主一人左右难支,还是几个谋士回过神来, 连忙将太医请了过来,再让奴仆分开照顾两人。

    此刻, 王妃也就只比清河王多醒了一会。

    清河王靠坐在床头, 脸色铁青得可怕,宛如恶鬼。他老了, 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脸上的皱痕和花白的头发, 显得他更加苍老恐怖。

    许久, 他幽幽地说道:“公冶启。”

    他只是念出这三个字, 就如同阴森的诅咒, 让喋喋不休的王妃停下话, 和郡主一起看向清河王。

    清河王猛地甩开被子,踉跄地下了床,“何华,赵明,刘康!”

    这几个人,都是清河王的谋士,后者是侍卫首领。

    他们一直在外面守着,在听到清河王叫唤后,立刻就冲进来,老王爷眼神发红,阴冷地看向刘康,“到底怎么回事!”

    刘康猛地跪了下来,悲怆地说道:“卑职已经亲自赶去,发现别院上下,无一活口。世子的身体更是不知所踪!”

    清河王的手再度哆嗦起来,他猛地踹翻椅子,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悲痛吼叫,“公!冶!启!”这一回,他更像是要咬碎年轻帝王的骨头。

    何华眼看清河王如此悲痛,欠身说道:“方才正接到消息,广平王世子,似乎也没了。”至少他们的暗桩再联系不上了。

    “是吗?”清河王扭曲的脸上浮现出惨白的笑,“小皇帝的杀性这么重,本王倒是怀疑,康王的死,跟他有没有干系了。”

    赵明蹙眉说道:“康王和皇帝之间并无仇怨。”

    何华看着清河王的眼,正幽深地盯着赵明,当即心里发寒,立刻说道:“你忘了吗?康王在此前,曾经问过莫府提亲,不正是将莫惊春拿来揉搓。如果皇帝对莫惊春如此重视,那或许……”

    赵明忍不住反驳,“就算是这样,可那是康王!这小皇帝再如何发疯,怎可能为一颗药去杀了一个亲王!”

    何华:“那眼下,皇帝不就是……”

    他猛地停下,可不能为了救赵明而将自己搭进去。

    清河王在两个谋士来回的说话里逐渐找回自己的理智,他方才那一瞬间确实是想杀了反驳自己的赵明,但是眼下赵明说的话有道理。

    “何华,赵明说得不错。”清河王苍老地说道,“公冶启千里迢迢让人来杀我儿,怕就是猜到了本王的目的。

    “他是因为本王触犯到他的威严,应当不是为了莫惊春。”

    莫惊春重要吗?

    当然重要,依着太医院的医案和公冶启的反应,足以看得出皇帝如何暴怒。

    尤其要在清河王的封地将世子杀了,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可偏偏公冶启就是这么做了,为何?

    是为了报复。

    可莫惊春再怎么重要,也不过就这样。

    他是一个引子。

    但不可能是理由。

    不然依着何华的意思,那小皇帝岂非喜欢上了莫惊春?

    可清河王再如何回想却也想不起当初莫惊春究竟多亮眼,至少说明莫惊春的确不是那种漂亮的男子。

    小皇帝什么没有,怎么会看上莫惊春?

    这是清河王在推己及人。

    赵明欠身,“王爷,小皇帝此举分明是为了激怒王爷!”

    清河王嗬嗬笑起来,声音里有着一直难言的诡异,“本王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他的眼球诡谲地看向赵明。

    “你说,广平王要是知道他儿子死无全尸,那该会如何?”

    …

    九月里,京兆府逮捕了京西宅院的贼人。

    怎料不少贼人在搜捕的过程中奋力反抗,死了不少人。余下的贼人禁不住拷问,总算吐露出指使他们的人,正是清河王。

    清河王和广平王交好,广平王世子上京的时候,这些人跟从世子的队伍入了京城。

    广平王世子在得知他们的意图后,与他们发生冲突,被杀于宅邸内。

    满朝哗然。

    黄正合最先质疑,“清河王和宗正卿并无联系,宗正卿对清河王世子更是有恩,他怎么会刺杀宗正卿呢?”

    礼部尚书的话也赢得不少人的赞同。

    其中有好些都是之前想要追查真凶的,只是在提出是清河王的时候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反倒是站在了另一边去。

    京兆府尹苦闷地说道:“这派来的全部都是死士,臣全部都查过了,除了被宗正卿与莫府家丁斩杀的那些,剩下都是见无力回天,服毒自|杀。”

    是死士,便说明派来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如果没有个准确的目标,他们未必会想到是谁,可京兆府尹查出来的线索居然是清河王,倒是让有些人不信,却也有些动摇。可杀人必定要有个理由,尤其是这等悍然不轨的大事,不可能随便一拍脑袋就做事。

    正始帝看了眼刘昊,刘昊步了出来,清了清嗓子,“诸位,奴婢有一话要说。”

    他的出面,止住了下面沸沸扬扬的争吵。

    刘昊:“召老院首上来。”

    老院首,就是老太医。

    他的官职虽然足够上朝,可他是太医院的人,压根就无需出入朝堂,若是眼下要召他来说话,就得特特派人去叫。

    可是刘昊这一扬声,就有內侍将话传出去,不多时,老太医就出现在殿上。

    显然是一直在偏殿等候。

    老太医欠身说道:“陛下,太医院曾经在数月内丢过一份医案。太医院内已经自查过,却是再找不到行踪。”

    站在他旁边的薛成脸色微变,厉声说道:“是陛下的医案?”

    老太医欠身,“确实如此。”

    王振明忍不住说道:“太医院丢了陛下的医案,跟清河王袭击莫惊春有什么联……”他的话还差一个字,却猛地僵在原地。

    朝臣百官都不是傻子,那一瞬,某种无言的寒意爬上后脖颈。

    不少人立刻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正安然地立在他的行列里,手里握着朝板,正眼观鼻口观心,仿佛现在朝堂上在说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方才京兆府和太医院所说的两件事看着并无联系,可一旦细思,却有着最密切的联系。

    ……正始帝!

    今日上朝后,就一直沉默无言的陛下!

    太医院里,关于陛下太后的医案是最需要谨慎放置,绝不能外露,一旦泄露,便是大祸!

    偏偏眼下的事情,如果串联在一处,岂不是在暗示这份医案,其实是清河王致使偷窃的?可如果清河王看到了医案,又为何要刺杀莫惊春?

    除非……莫惊春的重要,甚至远超了对于其他的急切。

    那莫惊春为何重要?

    工部尚书猛地想起那刚刚修好的交泰殿,一下子打了寒颤。

    如他这般想到的人不在少数。

    更有激进如言官者敢于询问,“陛下,若是要怀疑清河王和太医院的事情有关,那需得有足够的证据!”

    没有证据,那就算是说出花儿来,那也是不信的。

    正始帝慢条斯理地说道:“寡人说过此事跟清河王有关系?”

    言官语塞。

    这要是没关系,您偏偏在这时候将太医院院首叫上来作甚?!那谁都会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处啊!

    不过这样的话,言官倒是不敢说。

    还是刘昊欠了欠身,方才说道:“人证倒是有一个,德百,将人带上来。”

    守在殿外多时的德百立刻去偏殿,将人给提了出来。

    这人看着瘦削,年纪有些大了,面白无须,是个太监,但是不知为何有点面熟,尤其是朝中一些老臣,微眯着眼看着这內侍,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

    顾柳芳忽而说道:“这人,是不是从前清河王身边的贴身內侍?”

    顾柳芳的岁数这么大,其实已经是三朝老臣了。他从几十年前就开始进出宫闱,担任过两朝皇室太傅,清河王和先帝,其实也曾经是顾柳芳的学生。

    只不过他如果不教授皇室子弟时,就不常在朝,而是在他的书院。

    这是属于他的特例。

    最近顾柳芳在朝,还是因为窦氏藏书的事情才回来的,最近人经常泡在翰林院。有他在,一些登门拜访的权贵世家才收敛了气势,对张千钊来说无疑是好事。

    顾柳芳这么说,一下子引起了朝臣注意,依着这位大儒的性格,众人也不认为他会撒谎,许伯衡和几个老臣盯着看了片刻,缓缓说道:“确实是清河王身旁的內侍。”

    刘昊淡淡说道:“黄德,还不快快将你所做的事情说出来。”

    刘昊的话分明不重,可朝臣肉眼可见黄德抖了抖,跪在地上说话,“奴婢是永宁元年入的宫,当时王爷要离开京城去往封地,怜悯奴婢家人还在京中,就没有带奴婢离开。奴婢后来入了御膳房,又去了药房,都是些清闲的活。

    “永宁十二年的时候,清河王突然送来消息,让奴婢时不时送些消息出宫。奴婢的位置无关紧要,能送出去的不多。

    “永宁三十二年,先帝的身体逐渐衰弱,奴婢在药房看得最是清楚,便将这事传了出去……”

    不少朝臣蹙眉,永宁三十二年的时候,当时还是齐王的清河王确实有过异动。

    “……交泰殿的事情出来后,药房连着三月熬夜不休,奴婢觉察出其中有问题,便设法去太医院偷出来陛下的医案,发现,发现……”

    一个失神,那老太监的话已经说到最后,人匍匐在地上哆嗦着,像是即将要说出的话如此恐怖异常。

    “……陛下所中之毒压根未清,仍然需要莫惊春的血入药,如果没有莫惊春的话,那陛下的神智,或许……”

    “荒谬!”

    莫广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将老太监踢得哀哀叫唤。他的脸色难看,一身有别于文官的穿着让他显得异常出格。

    此举是殿前失仪,但是众人看了看莫广生,倒也能够理解。

    而陛下没有说什么,言官自然不会不知趣。

    许伯衡的神色不变,只有在听到余毒未清时露出微微的讶异,其余时候都如同木雕听到最后。他看着老太监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起身,“陛下,若是这內侍所说无误,那还请陛下明确告知老臣一事,陛下当真余毒未清吗?”

    这对朝廷内外,无疑是一件大事。

    正始帝年轻。

    正是因为他太过年轻,又有雄才霸略,即便性格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但也确实算得上一个好皇帝。

    这几年各地偶然的灾情,都解决得悄无声息,不管是南征北战,也确无败迹,如今朝内风起云涌,许伯衡更是透过其中看到帝王勃勃野心,如果依着陛下的谋算,一步步下去,或许真的能瓦解世家门阀的根基。

    可前提是,正始帝还在。

    如今宫内只有四岁幼子,如果出事,那是绝对不可能撑起这个王朝。

    公冶启扬眉,看着许伯衡的模样就跟从前在东宫看着许太傅倒是无差,透着一丝狡黠和洋洋得意,“许阁老这话说得,怎么有种寡人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去的感觉?”

    许伯衡失笑,“臣不敢。”

    公冶启屈指敲了敲桌案,似笑非笑地说道:“许阁老要是不敢的话,那就没有敢的人了。”他的目光落在黄德身上,变得薄凉冰冷。

    “他说得不错。”帝王从容不迫地说道,“百越之毒在寡人体内扎根,要根除确实不易,需要徐徐图之。”

    此话一出,包括莫广生在内的朝臣脸色微变。

    莫惊春感觉到不少扎人的视线,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就连正始帝,也在有意无意间扫过莫惊春,那眼神里蕴含的意味,莫惊春暂时不打算去理解。

    “……陛下,光是靠着这人的一面之词,就要断定清河王图谋不轨,是不是稍显仓促了?”薛青微微蹙眉说道。

    正始帝:“寡人什时候说过要确定清河王的罪名了?”

    帝王无赖般一摊手,笑得异常开怀,“这不过是一次友好的交流,薛青,你就是太紧绷,总是开不得玩笑。”

    那黄德被无声无息带了下去,谁也没在意他的死活。

    谁也,都在意他的死活。

    莫惊春若有所思,陛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莫家人原本觉得皇帝是绝对不会将此事揭露出去,可陛下偏偏就揭露出来。

    莫惊春并不认为此事瞒着有用,如果陛下的症结犹在,那百越毒这个挡箭牌,能用多久,就能用多久。

    对于时时和陛下接触的朝臣来说,虽然担忧陛下中毒的情况,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畏惧害怕。毕竟他们时时在陛下跟前,陛下若是当真身体衰弱,焦躁暴怒,他们是看得出来的。如今陛下不过是比往常情绪起伏要大了些,偶尔更为冰冷无情之外,倒是没露出什么大碍。

    可是莫惊春更不觉得,此刻揭露会是好事。

    朝内无忧,那,朝外呢?

    正始帝特特在此时放出去这样的消息,未尝不是要上竿掇梯。

    若是真引起兵祸,那该如何?

    莫惊春有些看不透帝王此刻的行为。

    下了朝会,莫惊春缓步行在宫道上,投来的视线不在少数。莫飞河和莫广生等几个武将都被叫到贤英殿去,想必是有要事要说,而莫广生在离开前,还忍不住看了过来,眼底有些担忧。

    莫惊春却是好笑。

    如同清河王这样敢于在京城动手的人实在是少,而且防贼也做不到日防夜防,这只能见招拆招。

    莫惊春受的伤除了胳膊和背部的伤口外,基本上都愈合了。

    太医院的药确实有效,就是换药的时候贼疼,墨痕时常发出惨叫,抓着卫壹问你们宫中的药为什么这么痛,晃得刚刚换完药的卫壹也是一脸菜色。

    想起之前家中的事情,莫惊春脸上不由得浮现笑意。

    只是还未等莫惊春出了宫道,赶往宗正寺的时候,他突然被两位女官给拦了下来。为首的女官长相秀丽,笑容甜美,笑着说道:“宗正卿还请留步,太后有请。”

    …

    太后取着一卷书,正抱着大皇子读。

    时不时,大皇子便会问上一句,这句或词是什么意思,太后就慢慢悠悠地跟他说。

    秀林进来说道:“太后娘娘,宗正卿来了。”

    太后就拍了拍大皇子的小胳膊,“去,带着书去隔间练字,回来给哀家看看练习得如何。”

    大皇子就高高兴兴地带着人走了。

    莫惊春进殿门的时候,正好和大皇子擦肩而过,便驻足安静行礼。

    待大皇子离开后,他方才跨步进殿。

    “臣莫惊春,见过太后娘娘。”

    莫惊春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被太后叫起后,正感觉这位天底下最是尊贵的女人在打量着他。

    这不是莫惊春和太后的第一次见面。

    早在他还是太子太傅的时候,或是偶然,或是意外,他们也确实见过几面,只是那时候,太后远没有现在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他。

    太后在想,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却是能够降服得了陛下?

    当初先帝靠的是水磨的耐心关切和血脉相连,如今莫惊春又是为何?

    在太后看来,莫惊春的长相确实算是不错,长得是俊秀漂亮,但不是那种一打眼就能注意到的模样,他更像是需要细细品尝的酒酿,藏在巷子深处,想要一睹究竟,需得有发掘的耐心,方才能欣赏得了这样一种美丽。

    皇帝有这样的耐性?

    太后心里难免好奇。

    不过她沉默了这么一时半会,莫惊春依旧安静立着,心平气和。这份心性还算不错,至少不是个爱作妖的。

    太后想起莫惊春素日的评价,心里叹了口气。

    “哀家叫你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陛下那头,瞧着总有些让人担忧,他如今岁数大了,与哀家也不爱说这些。宗正卿近来时常陪伴在陛下|身侧,可有发觉不妥?”太后不徐不疾地说道,那温和的口吻出乎意料。

    问的话,不算出格。

    莫惊春斟酌再三,欠身说道:“太后娘娘,陛下这些时日似乎夜间多梦,偶尔精神不振,瞧着不大爽利。不过处理朝政还是上心,就是稍显急躁了些。”

    太后的脸色微变,摇着头说道:“让陛下去好生看看,偏是不肯,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臭毛病。宗正卿若是闲暇无事,可也得好好劝说陛下,身体要紧。”

    “喏。”

    太后问起来的都是公冶启的身体,再有便是隐晦提及了陛下最近的事情,除此之外,不论是朝务,还是莫惊春本身,都没有得到太后多余的关注。

    莫惊春出来的时候,反倒是松了口气。

    太后这样的程度正正好,不管她究竟是什么心思,可是明面上,她只当做君臣来问。

    莫惊春便也只需要以君上和臣下的态度来答便是。

    引路的女官冲着莫惊春笑了笑,本是打算带着他离开,却不曾想,从宫道那头传来小跑的脚步声,拐弯一看,正好是仓皇的大皇子。

    大皇子跑得不快,但还是气喘吁吁,身后跟着几个內侍。

    他有点小胖,但胖得可爱。

    莫惊春听到大皇子急匆匆地看了眼他,然后就冲着他身边的女官说道:“秀林姑姑,陛下来了,你快快去告诉皇祖母。”

    他说完这话,跺了跺脚,转身还要再跑。

    秀林忙将他拦了下来,她身后的女官自去殿内不提。

    “大皇子,您跑什么呀?陛下过来,您在偏殿待着就是了。”秀林的口吻很是无奈,抬手给大皇子整理因为跑动而显得凌乱的衣物。

    大皇子急得小脸通红,嗫嚅地说道:“我不敢……好姑姑,你就快让我走罢!”

    大皇子年纪小小,说话却是利索。

    那话说出来,秀林也不好再拦着,便看着大皇子急匆匆地带着內侍离开。秀林重站起来时,大皇子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另一处,而正始帝的身影却在宫道这头步了出来。

    正始帝的身后跟着刘昊并几个小内侍,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便笑着说道:“真是稀客,寡人居然会在太后宫中看到夫子。”

    莫惊春欠身,“陛下,太后只是召臣过来询问陛下的身体。”

    正始帝的脚步轻缓,低沉的嗓音响起,“太后多虑了,寡人的身体可没哪里不好。”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陛下这话,应当去对太后娘娘说。”

    “寡人这不是来了吗?”正始帝笑了笑,停下来看了眼莫惊春的胳膊,“倒是夫子,你的身体如何了?”

    莫惊春略弯了弯腰,“多谢陛下担忧,臣的伤口已经大好,基本无碍。”

    正始帝的眼色沉了沉,依着莫惊春的习惯,如果真的完全好了,便不会说“基本”,他的眼锋擦过莫惊春的胳膊,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让他们离开,抬脚进了殿内。

    莫惊春清楚地听到身边的女官松了口气。

    他不是个好奇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平静地跟着她走。

    女官却很敏锐,弯了弯眉眼说道:“陛下龙威深重,只是站在身旁,就有种紧迫感。”

    莫惊春:“是这样的。”

    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废话。

    莫惊春在心里笑话自己,却也不会在秀林面前多说什么。方才去请人,就是这个秀林打头,而大皇子对秀林的态度也是敬重和亲昵,这说明秀林应当是太后跟前得用的女官。尽管方才太后对待莫惊春的态度很是正常,但莫惊春不想卷进复杂的事情。

    ……如今在他身上的事情,就已经够复杂了。

    莫惊春想起今夜的宴请,就忍不住头疼。

    袁鹤鸣请客。

    客人只有莫惊春一人。

    …

    今日正是十五满月,来时路上,坊间不少地方都挂着大红灯笼,更有孩童嬉笑着追闹,说是要去水底捉月。

    莫惊春坐在车内听到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上月水底影,要是捞得到的话,真是世间奇事。

    莫惊春抵|达的时候,正看到桌上已经摆满了酒,就连袁鹤鸣的身后,都摆着几个酒坛子。他已经开始吃上酒了。

    莫惊春:“你是在想醉死在这里?”

    袁鹤鸣呵呵笑,他来得早,如今桌上菜肴已经摆开,就连酒杯都满上了。迟来的莫惊春被迫吃了三杯,只觉得这酒入肚,烧得慌。

    他许久没碰酒了。

    好几个月。

    袁鹤鸣:“多吃几杯,也是无妨。索性明日是你的休沐,我可是特特拖在今日,才来请客。”

    也是因为,袁鹤鸣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接受。

    他既然是公冶启的人,又负责着如此之多的事务,可偏偏却是没看透莫惊春和公冶启的关系,除了陛下护得紧外,也有灯下黑的缘故。

    在他眼中,可从未想过莫惊春会做出些什么来。

    莫惊春:“你这还未说话,就已经吃下一壶酒的姿态,怕是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烂醉如泥。”

    袁鹤鸣给自己再灌了一杯酒,突然说道:“你知道柳存剑跟他家里闹起来了吗?”

    莫惊春扬眉,“不知。”

    最近陛下一直在躲着他,除了前几日他主动去堵人,不然哪里能看到柳存剑?

    想到这里,莫惊春突然微微蹙眉。

    当日他入宫的时候,德百说的是柳存剑和刘昊跟着陛下出去了,可是为何他到的时候,只看到了袁鹤鸣和柳存剑,却是没有看到刘昊?

    莫惊春将这疑惑藏在心底,只听袁鹤鸣继续说道。

    “他是家中次子,本来只有他哥柳长宁能博得一个出身,但当年挑选侍读的时候,柳存剑被点中了,从此家中也开始在意培养起他。不过柳存剑忠心于陛下远胜于柳家,彼此的关系也只是一般。”

    倒是两兄弟关系还行。

    莫惊春:“你铺垫了这般多,却是为了什么?”

    袁鹤鸣夹了口肉,无奈地说道:“这不是故事必须的开头吗?他上半年被陛下派去做事,路上偶遇山贼,和一个女侠并肩作战杀光了山贼,回来的时候,就跟柳家说要娶她。”

    莫惊春微讶,他和柳存剑的来往少,但他确实是陛下的心腹。

    除了陛下 病情的实情外,柳存剑几乎能知道陛下的所有隐秘,而且他平日里也很是寡言内敛,透着一种无言的尖锐。是以,莫惊春却是没想到他会有这般热烈的时候。

    如此偶遇如此身份,确实是很难相配。

    毕竟柳家的出身,其实是和从前的刘家有点相当,直到这一代柳长宁和柳存剑的父亲落败衰弱,再到这两人复起,才重新挤回上层。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柳家的身份家世,肯定不允许他们的嫡次子娶一个江湖游侠。

    莫惊春:“柳存剑坚持要娶?”

    “柳存剑坚持要娶。”袁鹤鸣颔首,那个女人的身份他已经彻查过,家底还算干净,父母是走镖的,家里还开着一个镖局,“现在快闹翻了。”

    莫惊春抿了口酒,淡淡说道:“他若一定要娶,又有何难?”

    袁鹤鸣挑眉看向莫惊春,“洗耳恭听。”

    莫惊春:“时常跟在陛下|身边出入的人,在陛下的心中多少有一份薄面。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不通,那便让陛下赐婚。”

    帝王赐婚,难道柳家还敢抗拒不成?

    柳存剑的父亲柳闵正在朝中为官,乃是吏部侍郎。叔伯也多数在朝,到底是比刘家争气一些,闹成这样,不管是柳家还是外头,都在看柳家笑话。

    可如果陛下赐婚,那就不同。

    袁鹤鸣的眼前微亮,“这倒是一个办法。怎么之前就想不到呢?”

    莫惊春夹了一根青菜,放在茶水里刷了刷,免去浮油,方才说道:“柳存剑未必想不到,只是有顾虑。”

    若他真的上心,就不可能想不到任何一种可能的办法。

    还未行动,或许……是他有着什么担忧罢了。

    袁鹤鸣想了想,沉默了半晌说道:“我查过那个女人的身份,她的性格浓烈如火,是江湖女儿会有的模样。如果嫁入柳家,困于后宅,未必会是好事。”

    不管是对那女侠,还是对柳家。

    莫惊春看了一眼袁鹤鸣,或许是他曾经的经历,让袁鹤鸣对柳存剑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即便是他真的将人娶了回去,日后的遭遇未必会美满。

    毕竟柳家乃是权贵,那些来往应酬和后宅之事,从未经历过的人未必能适应。

    莫惊春:“如果那位女侠当真手底下有真章,又能信得过,为何不能为陛下做事?”

    袁鹤鸣微讶,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晃,溢出了少许酒水。

    莫惊春:“她能和柳存剑一起杀敌,功夫自然是俊。若她不愿困于后宅,如柳存剑一样为陛下做事,也是另一种法子。我朝虽然甚少有女子为官,但并非不能做官。后宫有女官,各地也曾听闻有女将,办法总比人多,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果不是袁鹤鸣,莫惊春不会说这么多。

    并非他不想为柳存剑帮忙,只是他和柳存剑的关系尚可,还未到这么掏心掏肺的地步。要开口,不像和袁鹤鸣说话这般自然。

    袁鹤鸣拍着大|腿,认真说道:“等来日,我就将你的建议告诉他。”

    莫惊春抿了一口酒水,淡淡地说道:“来日的事情,来日再说,你不如先告诉我,你举例他,本来是想说什么?”

    袁鹤鸣最开始说起柳存剑,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只是莫惊春猝不及防突然提起了解决的办法,这才会越说越远。

    袁鹤鸣尴尬地搔了搔头,这话确实是实在。

    莫惊春叹了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主动说道:“你想暗示我和陛下的关系?”

    不般配。

    袁鹤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似乎一时之间想不出要怎么表达,借此连续吃了几杯酒,被莫惊春用眼神严厉制止了。

    袁鹤鸣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你和陛下是怎么回事?”

    他看莫惊春这么直率,便也没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说道:“这么离经叛道的行为,我总以为只有我才做得出来。”

    袁鹤鸣已经在家里发誓不娶,再逼就要出家。

    莫惊春敛眉,吃了几口酒,淡淡说道:“各种巧合。”

    袁鹤鸣撑着下颚,像是不经意地说道:“眼下看着是好,可要是以后……那可怎么办?”

    莫惊春垂眸,低笑了声,“你以为我没想过?”

    但未来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莫惊春现在能把控也只有现在。

    他吃了口酒,看了眼袁鹤鸣的苦瓜脸,笑着说道:“作甚这个表情?我都没着急上火,你何必担忧?”

    袁鹤鸣叹息,“如果陛下是先帝那样的性格就好了。”

    莫惊春:“那就不会有开始了。”就算那个人还是公冶启,却也不是那个人了。

    唯独现在这个公冶启,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袁鹤鸣似乎从莫惊春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微微蹙着眉头,“你有没有想过,外放做官?虽然现在京官看着还算不错,但是……”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有别的法子,便不会走到今日这步。

    “还有,老太医和黄德在朝上所说的事情,陛下吐露的话,你别不当回事。”

    他敛眉。

    “是真的。”

    袁鹤鸣若有所思。

    两人吃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莫惊春平日不怎么吃酒,如今吃多了,就有点酒意上头。他用拳头抵着额角,揉了揉穴道,淡淡地说道:“你在陛下|身旁做事,虽是不错,但也自己小心。”

    袁鹤鸣有的时候嘴巴实在是太碎了。

    袁鹤鸣:“我那是冲着你们两人,方才如此,别人要我说,我还不乐意呢!”他说完这话,四下看了看酒坛,从地上捞起来一个还没开封的。

    “别喝了。”莫惊春捂住嘴,打了个酒嗝,“再喝要醉了。”

    袁鹤鸣:“醉了何妨?你心里压着一堆事,醉倒一次无忧无虑,难道不快活吗?”

    莫惊春难以置信他居然真的被袁鹤鸣的话给说服了。

    袁鹤鸣这一回换过的酒变得浓烈,吃下去的时候,从喉咙到肺腑都像是火|辣辣的热,莫惊春的脸上飞着红,眼底雾蒙蒙,像是盛着水汽。

    他侧着脸,以手抵着下颚,看着清透酒杯里半满的酒水。

    身边袁鹤鸣已经呜呜在哭了。

    袁鹤鸣喜欢吃醉,是因为醉倒梦乡,他总是能梦到旧事情|人。

    而莫惊春不愿意吃醉。

    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那会让他无法束缚自己。

    超出控制的事情,从来都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就如同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吃酒,看着袁鹤鸣趴在桌上哭泣,莫惊春却知道,他明天起来又得撑着头疼欲裂去上值。

    莫惊春倒是不用,可是回去也好受不了。

    他今日吃下的酒可比以往还要多。

    莫惊春看了下没几坛酒了,捏着鼻根让人进来,付了银两后让他们帮忙去楼下后院通知马车,然后缓了缓起身,去将醉倒的袁鹤鸣抬起来。

    袁鹤鸣趴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什么,直到下楼的时候,袁鹤鸣才低低地说道:“……子卿,不要悔。”

    莫惊春的手指僵硬了一瞬,袁鹤鸣几乎是趴在他的肩头,抵着他的耳根说话,“如果真的……我会帮你。”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在莫惊春将他抬到楼下的时候,袁鹤鸣就已经彻底醉倒。

    莫惊春看着袁家人轻车熟路地将袁鹤鸣搬上马车,目送着马车离开。

    他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已经不重要。

    卫壹走到莫惊春的身后,低声说道:“郎君,上马车吧?”

    莫惊春摇了摇头,稍显倦怠地说道:“吃了太多酒,还没到宵禁罢,我出去走走。”

    卫壹应了一声,驾着马车跟在莫惊春身后。

    莫惊春酒意微醺,被秋日的凉风一吹,人总算变得清醒了些。脸上的红晕不曾散去,反倒是爬遍了莫惊春的眉梢耳根,他是那种一旦吃酒,就会立刻上脸的人,越吃越红。

    他碰了碰脸,已经红得发烫。

    莫惊春低低笑了一声。

    背着手,踩着月光。

    身后马车滚滚而动,几乎无声地跟在莫惊春身后。

    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月光如此景,只是他一人欣赏,却是孤寂了些。若是让卫壹来看,怕是要说这天上月盘如饼,怕是极好吃。

    想起卫壹可能有的回答,莫惊春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还不如陛下来。

    莫惊春看着清浅月光,觉得自己确实是醉了。

    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正始帝呢?

    那一日,在京西找到公冶启后,莫惊春跟着他一起去见了老太医。

    有莫惊春在,公冶启算不上配合,但也没有隐瞒什么,那说出来的话,只不过是让老太医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的医案,是备着两份。

    一份是需要留在太医院存档,包括当初被黄德偷走的医案,就是这一份。

    而另一份,老太医每一次都会写,但是写完后,就会烧掉,只留在心里。

    老太医闭着眼将之前的医案细细背了一遍,苦笑着说道:“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但是陛下一直不曾表露出来,臣便以为并未到这般地步。”

    莫惊春:“老太医从前的预期是如何?”

    老太医:“陛下的情况严重些,融合后,或许偶尔还有被疯性困扰,但理智占据上风,彼此互相融合,疯性不过是陛下的一面,是性格的一部分。如此一来,陛下的日常生活并不会受到影响。

    “但眼下看来,臣太过低估陛下的病情。”

    如此一来,正始帝的多梦,并不是因为吃药引起,而是打从一开始便有的问题、

    只是帝王猜忌多疑,从不提起。

    公冶启懒懒地反驳这一条,淡定地说道:“与寡人是不是猜忌多疑没有干系,不过是没必要。”

    莫惊春冷着脸,“哪里没必要?”

    他只是这句简单的话,也没多余的表情,但是公冶启却一下看向他,扬眉高兴地说道:“夫子生气了?”

    莫惊春郁郁地说道:“臣生气,陛下难道很高兴?”

    公冶启舔了舔被咬破的下唇,得意洋洋地说道:“为何不高兴?寡人当然高兴。”

    莫惊春当真要被他气死。

    如果不是莫惊春使劲浑身解数,帝王真的险些就按着他在那宅院做起来。且不说青|天|白|日,光天化日,那一地死尸摆在那里,陛下可当真有兴致!

    老太医淡定地说道:“陛下,宗正卿,如此一来,光是靠着臣的法子,怕是未必管用。臣想请陛下帮臣寻一个人。”

    公冶启:“找人?”

    老太医:“正是,臣当初入朝为官,但臣兄却是在外。他在医术上更精于此道,也向来喜欢稀奇古怪的偏门,如果能找得到他的话,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

    公冶启不徐不疾地说道:“找如何,不找如何?寡人这些年便是这么过来的,若是无用,倒也没什么不好。”

    无病无药,只靠着自己,从前帝王不也这么过来的吗?

    莫惊春敛眉:“老太医,您家兄的长相姓氏,还有什么特征,可以告知在下吗?”

    老太医正要说话,公冶启却蹙眉打断。

    “夫子。”

    莫惊春淡淡说道:“臣自己要找,也是不成吗?”

    公冶启被莫惊春无形的冷刺了一下,眼底却是越来越亮,手指敲了敲桌案,还是摆摆手叫来了刘昊,示意老太医跟着刘昊出去。

    莫惊春看着刘昊过来,知道公冶启总算让步,这才松懈了片刻。

    他的嘴巴疼得厉害。

    他之前咬得公冶启疼,公冶启便也让他疼,虽然没咬得出血,却是处处都仿佛留着那种诡异暧|昧的感觉,让莫惊春不自觉想要离开公冶启身旁。

    “夫子最近似乎很主动。”公冶启突地说道,看着莫惊春的眼神不曾移开,却是非常凶狠,仿佛那狠劲凶性还未移开。

    莫惊春想退,但他不能退。

    眼下莫惊春比任何人都知道症结在何处,那谁可退,他都不可以退。

    “陛下难道不喜欢?”

    莫惊春反问。

    公冶启扬眉,“不,寡人很喜欢。”

    那一刻帝王的模样,莫惊春难以忘记。

    他是如此愉悦。

    莫惊春猛地回神,看着眼前寂寥满地的月光,呻|吟着捂住额头。

    看来他真是吃了太多酒,不然不会总想起公冶启的事情。

    袁鹤鸣的话说得不对,这吃了酒,也没有办法缓解心里的苦闷,反倒是让事情变得愈发严重起来。本是想要忘记,却反而想得更深。

    “太医不是让夫子忌酒吗?”

    莫惊春停下脚步。

    他看着月光下自己倒映的影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连声音都听得见?”

    他可不是得吃醉了。

    身后那架马车上,公冶启掀开车帘,弯腰走了出来,正对上莫惊春茫然看来的眼神。

    公冶启委屈地说道:“寡人可是在马车里等夫子许久,可夫子却偏偏不进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踱步到莫惊春身前。

    莫惊春被他带得踉踉跄跄,胳膊本来就受了伤,再是拖动,疼得下意识嘶了一声。

    如果他更清醒些的话,会忍得住的。

    莫惊春被带上马车,车夫早就悄无声息换做是暗卫,瞅着那方向,不是回莫府的方向,而是朝着东府去。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被公冶启抱着摇摇晃晃,差点真的睡着了。

    等到了东府的时候,半睡半醒的莫惊春猛地惊觉自己腾空,方才一下子醒了过来。

    公冶启将他抱进东府。

    莫惊春的呼吸透着淡淡的酒气,不难闻,混杂着他身上原本醺浓暖香,变得更为撩人。可其主却是半点都没意识到,还在挣扎着要下来。

    公冶启在屋内将莫惊春放下来,就看到他踉跄站稳,捂着前额发愣了一会,方才慢慢站定,下意识地整理起衣物。

    公冶启便知道莫惊春不完全清醒。

    等莫惊春慢条斯理地整理完衣物后,他才像是刚刚发觉了公冶启那边,朝着他欠身行礼,“陛下怎么带臣来东府?”

    “谁叫夫子偷偷吃酒,不遵医嘱。”

    莫惊春赧然,耳根微红。

    公冶启的眼睛越来越亮,夫子吃醉的时候,倒是比往常要坦然得多。

    “只是陪着袁鹤鸣吃了几杯,他心里不痛快。”莫惊春还有理智,没都说完。

    公冶启扬眉,“不痛快。”

    他的视线在莫惊春的身上绕过,“为……你与寡人的关系?”

    莫惊春摇了摇头,镇定地说道:“他每次吃酒,都会想起他的情|人。但他是个痴情|人,此生怕是不会再娶。”

    帝王倒是记得之前看过袁鹤鸣的事情。

    他突兀笑了笑,“他便没说柳存剑的事情?”

    莫惊春慢吞吞颔首,“也说了,臣还给了些建议。”

    他感觉得出现在的陛下似乎有些不对,但……又很对。至少比起之前回避的姿态,眼下帝王似乎没再那么压抑。

    如果莫惊春现在清醒的话,他便能看得出来陛下的情绪似乎有着隐隐的狂躁,像是喜悦,又像是古怪的恶意。

    半晌,公冶启缓缓说道:“清河王世子死了。”

    莫惊春清明了一瞬。

    清河王,清河王世子……

    莫惊春猛地看向帝王,“是您……”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已经知道答案。

    除了陛下,又会是谁?

    清河王敢当街刺杀莫惊春,公冶启便活活夺了清河王的命|根子!

    如此,也算不得错。

    可是……

    莫惊春还记得当初世子登门时的紧张和局促,那是藏在矜傲礼仪下、另外一个公冶留铭。他活得懵懂,活得蠢笨,压根不知道其父的谋算,却又无知无觉地享受着清河王谋夺下的富贵。

    他死得可惜,却也死得活该。

    他死了,才是对清河王最大的打击。

    莫惊春闭了闭眼,略一欠身。

    公冶启:“夫子不高兴?”

    莫惊春的手背在身后,轻声说道:“这对清河王会是最大的打击,陛下做得没错。”

    “夫子不高兴。”

    这一回,公冶启便是笃定的口吻。

    莫惊春直觉认为哪里错了。

    可公冶启却猛地露出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更像是藏着阴暗晦涩的恶欲,却带着循循善诱蛊惑的意味。

    “今日既然难得,不如我们来顽一场游戏。”

    公冶启的话题突兀而奇怪,如果坐在他眼前的不是个微醺的莫惊春,怕是要跳起来了。

    莫惊春挑眉,“游戏?”

    公冶启笑了,“这里有一把刀。”

    莫惊春就看帝王从桌案下抽|出一把刀摆在桌上,也不知是怎么藏起来的,还是摆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却是一般人都想不到的地点。

    这把刀看起来漂亮异常,有着繁复刀鞘,一旦出鞘,也不知内里是何等锋利。

    帝王将这把刀推到莫惊春的身前。

    “……然后?”

    莫惊春有种不祥的预感。

    却看到帝王起身,朝着莫惊春走来,刚撸起他的袖子,便被莫惊春下意识给拦住了,“陛下?”

    公冶启想看他胳膊……是想看伤口?

    帝王执意要看,莫惊春最终还是让他看了。

    这伤口太深,眼下还未完全愈合,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公冶启的手指摩挲了片刻,突然撒开手,一只手按住刀柄。

    本就突突直跳的额头突然剧烈抽痛起来,莫惊春下意识去抢,却看利刃出鞘,一下子劈在公冶启的胳膊上。

    莫惊春的反应极快,抓起桌上的刀鞘狠狠地敲在公冶启另一只胳膊,生生将陛下的动作抽得偏离,再夺下那刀丢在一旁。

    “陛下疯了?!”

    也无怪乎莫惊春如此愤怒,公冶启骤然发疯是莫惊春没料到的事情,一下子没来得及拦住公冶启。他看着陛下胳膊上血淋淋的伤口,又气又急。

    莫惊春很少动怒。

    他连情绪都是淡淡的,生气如此,愤怒如此,害怕如此,畏惧也是如此,独独有几次他的眼睛亮得发烫。

    每一次,都是因为公冶启。

    帝王餍|足地想。

    他挥了挥受伤的胳膊,压根不将这伤势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小小的伤口,夫子何必担忧?”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这就是陛下所说的要与臣顽游戏?”

    血已经顺着公冶启的胳膊滴了下来,看得出公冶启动手的时候半点都没有留情,如果不是莫惊春猛地拦住,那伤痕只会深可入骨。

    公冶启:“这游戏不好顽吗?”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夫子哪里受伤,寡人便也来上这一刀,不能感同身受,怎算是担忧?”

    莫惊春气得牙狠狠。

    帝王偏了偏头看着莫惊春,“怎么不说话?”

    莫惊春攥着刀鞘的手指几乎要抓出血来,他沉沉呼吸了一口,总算将暴躁的情绪压了下来,“臣说什么?说臣现在恨不得将您砍成几段,就不必这样胡思乱想,气得肝疼!”即便压抑,话到最后,莫惊春还是忍不住大声。

    “您究竟在做什么!”

    “那夫子又在做什么?”

    公冶启挥了挥手,任由那血滴甩开去。

    帝王的眼底燃烧着无尽的暴虐与狂怒,也仿佛压抑着无穷的爆裂,“夫子,寡人警告过你,离我远一点。眼下寡人发疯,可不是寡人的错。

    “你明明知道寡人在你身边安插了人,为何直到暗卫主动出手都不肯叫人?”

    虐杀广平王世子,将清河王世子的头颅送给清河王,这两件暴行做下后,却丝毫无法浇灭帝王心头燃烧的怒火。

    莫惊春微怔。

    公冶启的怒火却远比他更甚,一脚踹翻了他们刚才坐着的椅子,椅背猛地贯到墙上,碎裂成方框,这猛然的巨响,让殿外的人缩了缩脖子。公冶启的左手抓紧莫惊春的手腕,烙下深深的指印,红得刺目,“说啊,夫子不是很能言善辩吗?”

    他的语气冷得如万年寒雪,冻得人浑身发寒。

    莫惊春颤了颤,却是因为那暴怒的恶意与无法克制的杀意。

    不是冲他来。

    却全部都是为了他。

    莫惊春:“……最早是忘了,然后是没必要。”

    “……没必要?”

    短短的三个字,公冶启的声音古怪而嘈杂,像是生生从喉咙挤出来。

    酒意操控着莫惊春,让他将那些不该说的,不会说,或许是在危急关头一闪而过的念头全都吐露出来,“……确实没必要。不管是谁对我下手,都必定是为陛下而来。如果无法全歼他们,让得他们看到陛下的暗卫,便是默认了陛下对臣的看重……

    “如果他们知道陛下与臣的纠葛,那便害了陛下的声名,如果他们不知陛下与臣的纠葛,那便说明他们知道的是另一桩事……他们便会猜到,陛下确实还会发狂,方才会看重臣这药引。”

    不管是哪一个猜测,都会将公冶启的处境变得糟糕。

    莫惊春的的确确没想过要让暗卫插手,当然,他也没想过要让自己死,当时他们所在的地方,按着京兆府的习惯,晚间的巡逻会在一刻钟后经过那里……墨痕和卫壹的武艺都不错,他们三个人想要拖到那个时候,其实并不难。

    只是他们的伤势肯定会比现在重得多。

    他不能死,但也不会引起祸端。

    莫惊春下意识做出来的反应,是对公冶启最好的选择。

    是最好的,却不是他要的。

    世人皆是如此,太后如是,莫惊春也是如此。

    公冶启本该暴怒。

    可他绝不会忽视莫惊春失控之下吐露的心声。

    生死一瞬,莫惊春的反应,却正正撕开他一直掩藏的念想。

    他待公冶启,并非克制之下的淡然,反而有着复杂扭曲的情感,以至于就连此刻,莫惊春的脸上都灼烧着明亮的怒意。

    “……您或许觉得生气,那臣呢?”莫惊春许是因为酒意,或是因为愤怒,声音掷地有声,“您杀康王,杀广平王世子,杀清河王世子,如今又因游戏做引,来让臣意识到您的情绪,这是您的做法,是您觉得‘好’的做法,可您又是否问过我是否愿意?”

    莫惊春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袖口的血迹在秋风飞舞里就像是翩跹的艳鸟。

    “您甚至在朝上揭露自身症结,便是为了戳破我那自欺欺人的保护,让天下都知道,您是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疯的病人。难道我当高兴狂喜,因为我惹得帝王堕|落无常?因为我甚至能够引得陛下自残,何其厉害?!”

    他的怒意却也不少。

    “您曾说过,你我本是互补。可世上本就没有完全满足的圆缺,越是爱,便越会恨。便如同您看我,如同我看您,非得是强求不得,互相磨合,才能勉强。

    “从未有一帆风顺,唯有互相折磨,痛苦不堪!”

    莫惊春将抓着的刀鞘丢在一旁,那种从身体蔓延上来的疲怠让他不想再说话。

    酒意让他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莫惊春恨不得将舌头割掉。

    他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夫子要去哪?”

    “让彼此冷静一下。”

    莫惊春推了推门,却发现门打不开。

    莫惊春蹙眉,又用力推了推,但只听到挂环动了动,外头寂静得像是无人。他蓦然升起一种悚然的寒意,猛地朝边上就地一滚,这猝不及防的动作牵动胳膊和背上的伤口,疼得他脸色微变,但是公冶启的动作远比他还要快,就在莫惊春勉强站起来的时候,莫惊春才看到了公冶启手里拿的是什么。

    黑铁。

    那是刚刚从暗箱拖出来的东西。

    莫惊春的脚踝刺痛起来。

    那贴着骨骼皮肉没有摘下的金环,此时此刻如同讽刺。

    他只觉得之前陛下说的话全都是在放屁,性情一上来,却还是不管不顾。

    帝王的怒意栖息在表皮下,视线粘稠偏执地盯着莫惊春,那神情仿若方才的怒意不过虚假。

    只是公冶启刚刚拿出来的东西,却让莫惊春毛骨悚然。

    必然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就弄完的东西。

    那取出来的铁环束缚之物,怕是早就在东府放好。不然正始帝也不可能随便取用,突然就带了出来。

    陛下的恶欲当真是无处不在,附着骨髓。

    莫惊春暗暗后悔他刚才为什么要将刀鞘丢开,不然他现在也不会是赤手空拳。

    他可不能轻易让皇帝如愿。

    帝王想要将莫惊春囚困在此,却还得问过他愿不愿意!

    公冶启不疾不徐地步了过来,笑吟吟地说道:“夫子,我可还是个伤兵,你动手的时候……还要饶过则个。”

    话音刚落的瞬间,两条人影在屋内翻滚。

    既然门已经被外面锁上,总不会连窗户都被关死吧?

    莫惊春用着桌椅百宝架等物做阻碍物,径直朝着一扇半开的窗户奔去。只是在莫惊春堪堪抵|达窗口的时候,柳存剑的脸在窗外出现,他透着一丝歉意,猛地一剑柄抽了过来,莫惊春为了闪避不得不后仰,正此时,窗门已经闭上。

    莫惊春撞入公冶启的怀里。

    一旦真的激怒了莫惊春,他却也不是那般乖顺的模样,兽犹能挣扎,人更如何?莫惊春一拐子捅在公冶启腰腹,身后人明明疼得闷哼了一声,却是死活不肯撒开手,剧烈运动时,血腥气扑鼻而来,莫惊春的左手抓在公冶启的臂膀上,那猛地涌出来的热意,惊得他下意识松手,要去看公冶启的伤口。

    可只要一个失神,便是落败。

    两人彼时身后正是床榻,公冶启一勾脚将两人齐齐往床上躺,猛地失重让莫惊春没反应过来,而后帝王猛地将莫惊春压在床上,凶悍血腥的气势扑面而来,如同恶虎|扑食,黑沉的眸子阴冷地看着莫惊春,就像是在思忖着如何下手。

    “去上药。”莫惊春挣扎起来,他的愤怒被公冶启的伤势压下了一些,恢复了理智,“臣不跑了,陛下先让柳存剑去叫太医。”

    对柳存剑刚刚的行为,莫惊春自然也是气得牙狠狠,但他是是陛下的人,肯定是向着皇帝。这才显得袁鹤鸣的那句话难得可贵。

    不管他做不得做得到,至少那一刻的心意,莫惊春记下了。

    公冶启不说话,他只是用着极大的力气将莫惊春压制下来。莫惊春为了挣脱出去,灵活地改变了姿势,试图从两人的缝隙里爬下床,只是人刚侧身,巨大的力气就按在莫惊春的后脑,将他死死地压在被褥里。

    冰冷的手指扣得他生疼,公冶启一口叼住了他的后颈,牙齿咬着那块肉,真真是恶兽叼着草兔。尖锐的牙齿研磨着细嫩的皮肉,粗粝的舌头重重舔过莫惊春那敏|感的肉块,仿佛当真是在思考怎么吃才更入口。

    莫惊春的手指攥紧被褥,四肢用力挣扎起来,尤其是右手——

    却被自身后覆盖下来的大手强制分开紧握的拳头,冰冷染血的手指强硬地插|入莫惊春的手指间,与此同时后脖颈的皮肉猛地被咬起来,仿佛真的要生生咬下来。

    一瞬的分神,狡猾的手指已经分开莫惊春的右手,掌心覆盖着手背,十指死死纠缠在一处,“唔哼——”几乎是从莫惊春骨髓里发出来的瘙痒痛苦,让他的喉咙挤出暧|昧古怪的呻|吟。

    牵制着头颅的手指略松了一道,就险些被莫惊春掀开。

    公冶启不怒反喜,眼底难以言喻的狂热让他咬下去。

    莫惊春的身体惊颤了两下,声音拼命从喉咙里跑出来,却因为后脑那只大手的控制而模糊不清,只能在被褥里闷闷传了出来。

    帝王就仿佛没听到一般,饶有趣味地折腾着莫惊春。

    被啃噬舔咬的恐惧让莫惊春的呜咽声更为明显。

    被抚弄过的地方久之,仿佛也更为敏|感,莫惊春的身上无数处这样的地方。后脖颈……自然也是其中一处。

    虽没有那么敏|感,但这样的力道,却仿佛触碰了曾经绝望沉沦的记忆。

    公冶启直到莫惊春的挣扎真的软了下来,方才松开钳制的手,任由莫惊春蜷缩起身体,大口大口地吸气。

    他的眼角发红,呼吸也甚是急促。

    方才的动作不至于让他窒息,却会让莫惊春无法畅快呼吸,难受得几乎要翻滚出去。

    公冶启的力气太大,莫惊春方才那片黑暗还犹在眼前,在捂着喉咙勉强将颤抖忍了下来后,那链条交错的声音让他压不住地踹了一脚床榻。

    沉重的压力几乎让莫惊春抬不起脚。

    莫惊春坐起身看着床脚,就在他虚弱无力呼吸的时候,公冶启就已经生生将一个硕大的铁环扣在他的脚上。

    虽然是不起眼的黑铁,可莫惊春却认得出来这样上乘的材质本来应该用于兵器淬炼,却偏偏出现在床榻之上,成为淫靡之物!

    莫惊春冷冷地说道:“陛下能锁得住臣一时,难不成能锁住臣一世?”

    他总归是做不到陛下那么心狠,就连自己的伤势也拿来做赌,压根不管那横流的鲜血,落在莫惊春的眼底极其刺眼。

    公冶启猛地翻身而上,坐在他的腰腹上将莫惊春重新压了下来。

    他一手扯断莫惊春的腰带,将他的衣襟敞开,露出赤|裸的胸膛,手指捞着不断滴落的血,在上面勾勒着一字一画,露出森白的笑意,“寡人只是觉得,听话,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他顾虑得太多,思考得太多,反倒是杂念无常,迫得人愈加疯狂。可公冶启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缘何需要顾忌那么那么多?

    夫子分明,也钟情于他。

    帝王的眼神如同附骨之疽,偏执疯狂。

    活似要撕开莫惊春藏于幽冥的柔软。

    染血的手指总算停下,冰冷的触感染着血的粘稠。

    ——啟。

    公冶启用血,在莫惊春的心上写了自己的名讳。

    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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