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莫惊春拔出佩剑, 脚底的刺客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得干脆利落。他握着佩剑的手指已经痉挛僵硬,但面上毫无变化, 平静地说道:“都是死士。”
一旦察觉无力回天, 立刻自尽身亡。
这些人训练有数,查不出来什么的。
莫惊春立在月下,漠然地看着地上一地尸体。
莫惊春习武, 却很少真的动手伤人。
再上一回,还是他在平定叛乱的时候,在别院杀伤了不少。
莫惊春压下心头的压抑, 面无表情地看着姗姗来迟的巡逻官兵, 突然有种从心底翻起来的疲惫。不管动手的人究竟是谁……要么跟眼下的朝堂政务有关,要么……就跟陛下有关。而不管是哪一件事, 此,都为试探。
莫惊春捂着受伤的胳膊, 对卫壹和墨痕说道:“伤势如何?”
以他们三个人, 要对上那突然出现的死士还是不能够, 在且战且退的时候,正有数人从暗里出现, 动手毫不留情, 更显杀招。
是正始帝的暗卫, 有他们出现, 局势逆转。
死士培养出来, 就是为了消耗的。
莫惊春在意识到他们的身份时,就已经省去了抓活口的打算, 决定将他们全部斩杀。
官兵出现时, 那几个骤然出现的暗卫已经被莫惊春叫回去了。
他看着两个侍从身上的伤, 两个侍从却更为担忧莫惊春身上的伤口,尤其是墨痕哭着说道:“我当真没用,还让郎君给我挡刀。”
莫惊春身上好几道伤,最严重的还是背上和胳膊那两刀。
他本来就疼,听墨痕在那边哭唧唧,却是有些无奈,笑着说道:“有什么好哭的?这点伤口算什么?落在父兄眼底,怕不是小伤?”
墨痕振振有词,“那可不同。他们两位是武将,您是文官,怎能相比?”
莫惊春淡淡说道:“都是男儿,有什么不可相比?好了!莫要哭哭啼啼,回去请大夫看过便是。”他看向正在检查死士尸体的官兵,为首不过是个巡逻的小官,如何应付得了这种刺杀朝廷命官的大事,一边擦着汗一边点头哈腰地说道,“宗正卿,这二十四人已经检查过,全部都死了。有几个看起来是服毒而死,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杀手。”
莫惊春:“确是如此,如果普通,未必要用上这等狠辣手段。”
京兆府很快就收到了巡逻官兵的消息,惊得京兆府尹大晚上匆匆赶来,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地狼藉,却没想到场面已经井井有条,好些担架都抬了过来,正要将那些尸体带回去一一检查,其余官兵正在沿路搜集埋伏地点的痕迹,再有受伤的三人坐在墙根马车下,看着浑身血迹,稍显狼狈。
不过为首那人即便负伤,背手而立时浑身气势肃冷,竟颇有几分其父兄模样。
京兆府尹一瞧,莫惊春。
这位倒是有些能镇得住场子。
但是一位朝廷命官受了这样的伤,不由得让京兆府尹心中发寒。
京兆府尹出现,莫惊春便也没有多留,在将事情告知他后,便告辞离开。
莫惊春本来就是苦主,京兆府尹也只是跟他询问了详情,并没有强留莫惊春的打算,待他离开,京兆府尹的脸色才骤然冷了下来,阴森地说道:“好端端的京城内,什时候混进来这样一批人,你们都半点不知道吗?!”
京兆府尹在那边发脾气,莫府这边看着莫惊春好端端出去,回来却是负伤,这一下也是惊到了。
阍室的人看到马车上的血迹时就觉得不对,立刻有人进去通报,等莫惊春抵|达正堂的时候,莫飞河,莫广生,徐素梅等三人已经在等着他,见他身上血淋淋的模样,莫广生第一个气得跳起来。
他凶恶地说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居然敢袭击你!”他边说着,忙催着让人去取药。
在皇城根脚下对朝廷命官动手,岂非不要命了?!
而且还是对莫家!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我也不知究竟是谁在其中作梗,但是看起来……如果没能将我拿下,他们也不打算活着回去。”
不然不会在口齿里存着毒|药。
这些死士不是为了刺探而来……不对,莫惊春转念一想,这谁也说不准。
二十来个人,而且都是武艺不错的,而莫惊春这边只有三个人,是怎么能够杀得了这些死士?
别人他们或许不知道,可是莫惊春,墨痕和卫壹的身手,莫家人自己还是知根知底的。他们想要对付十来个人还有可能,想要全杀二十来个人,却是基本不可能。
莫惊春只说侥幸,可他们却是后怕。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父亲,大哥,大嫂,我猜这件事,应该与陛下有关。”
莫惊春主动提起正始帝,惊得莫广生和徐素梅对视了一眼。
而莫惊春那边还在说话,语气平静地说道:“宗正卿的位置是清贵,但不是什么有权势的地方,如果单单是为了杀我,还要担负与莫家为仇的可能,派出这样的大手笔,肯定不值当。”
二十几个死士看起来不多,可是这样的身手和忠诚要培育出来,可是需要十来年的时间,不是轻便几句话就能了事的。
用这样的手段,袭击的又是莫惊春,他只能想到公冶启。
如果有谁发现了陛下的毛病,再发现了莫惊春的重要性,想要从莫惊春这里着手,刺激陛下,那也未尝不可能。
可莫惊春清楚,眼下他和陛下的关系,在朝廷尚且是一个隐秘。至于后宫,以刘昊的手腕,已经出过好几次事,他怎可能再让前朝和后宫纠缠在一处,他巴不得一切都顺顺利利,毫无瓜葛。
不管前朝后宫,莫惊春都确定没有可能。
莫惊春的目光,就只能放在宗亲,以及世家。
提及世家,莫惊春就做不到心无旁骛地说与自己无关。
恒氏,清河王,林氏,窦氏……光是第一时间能想起来的,莫惊春就能列举三四家,如果有人误打误撞发现了他搜查的痕迹,那未必捉不住他。
尤其是许尚德和许夫人的事情,墨痕可是查了好久。
但是世家会在这个时候旗帜鲜明地对他下手吗?
这实在有些不像话。
世家从来都自诩清贵,这样狠绝杀人的手段,如果被揭露出来,岂非又是一桩乱事?最近因为窦家的事情,已经让世家的名声受损。
虽说世家都是各自大姓,可谁让世家间的联姻也是不少,世人提起世家,大抵都是好名声,如今突然出了窦氏的事情,那就像是一堆狸奴里出现豺狼,怎么都不可能绕过去,久之,就仿佛捆绑到了一起。
莫惊春也不太认为是世家动手。
不是世家的话,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宗亲。
听完莫惊春的分析,莫飞河缓缓说道:“这些年,子卿在陛下|身边做事,得到恩宠也是应该。不过既然做事,就肯定会有得罪之举,依着子卿方才的分析,的确只有宗室,方才会对莫家不屑一顾。”
便是世家嫌弃武将粗鄙,可实则,他们也不得不尊敬莫家一分。
没有武将在外拼搏,没有这朝野几位将军的拼命,如今边关,西南,百越就不可能安静下来。
可唯独宗室。
君臣,君臣,皇帝是君,百官为臣。
有着皇帝血脉,便为宗室。而宗室看来,百官皆为下臣。
下头的臣为主家拼搏,岂非正理?
也唯有此,方才能悍然不惧莫家的名声,封侯的威望,因为在他们看来……给一条会摇尾巴的狗一点恩赏,也是应该的。
莫广生呵呵笑道:“没有皇帝命,却有皇帝心。”
就算是眼下这位皇帝,可都没有这样的心思。
莫广生和正始帝也算是年幼接触过的,这位陛下只看能耐,有能耐的,他就能耐着脾气用,你说他尊不尊的,谁也瞧不出来。可践踏人的,却到底没有。可今日的事情,却是另外一种沉郁的憋屈。
莫飞河沉沉地说道:“冲着陛下来的,却是对你下手,这其中,到底还是有些古怪。”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方才说道:“父亲可还记得,陛下曾中了百越的毒?”
两个男人一起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敛眉,“其实陛下的毒性一直未清。”
莫飞河淡淡,“百越该死!”
莫广生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怨不得今岁户部尚书请削军费时,陛下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他一顿。”
莫惊春无奈,户部尚书的苦痛,也确实是真。
毕竟边关在打仗,百越在打仗,东北还要盯着高利,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就算再强盛的王朝,都不可能拖得住三四面作战,所以边关的事情暂且按下,明年未必会大动。但是这两年内,百越必须打残,让其再无蹦跶的余力,方才能腾出手来对付高利。
徐素梅却是敏锐发觉了莫惊春的未尽之意,“子卿的意思,难道是陛下……”
莫惊春颔首:“确是如此,老太医说过,世间一切皆可入药,血可以,味道也可以。百越的毒虫因为喜欢我身上的气息,所以在交泰殿上会跟着我跑,怕是想吸我的血。而陛下|身上所中毒|药,也与毒虫有关,所以时常会喜欢我呆在身旁。
“可如果,陛下 再一次被刺激发作,而那时候,我不在身侧不能及时放血入药……或者说,索性我死了呢?”
莫惊春前半段话说得人一愣一愣,险些都说莫要糊人,可是后半截话却说得人汗津津,只觉得一股凉意。
陛下余毒未清,如果再次发疯,却没有药引,那岂非祸事?
莫飞河霍然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莫惊春,“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莫惊春叹息着说道:“唯独陛下,太后,刘昊,老太医,还有我知道。”就连柳存剑,也只得一半,余下是心中有数。
如今出了这事,莫惊春将这半真不假的说辞说了出来。
莫家知道的,便与柳存剑知道的一般了。
莫惊春觉得百越这事虽然让人来气,却偏偏能掩盖正始帝的症状,若是日后再有变化,这个借口可以长久用下去。
帝王余毒未清,这是大事。
如果被哪个乱臣贼子知道,确是祸端!
若当真是这件事……那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死士袭击,就有头有尾,有理有据了。
死士难以查出身份,就算莫家暴怒,也未必能在一时立刻查出是谁来,而如果皇帝也有动作,那他们登时就能依着皇帝的反应知道猜测是否为真,知道莫惊春是否重要。
若当真重要,那……
堂内,杀意凌然。
莫广生冷冰冰地说道:“若真的要查,这世上,没什么是查不出来的。”
就算藏得再深,再是狡兔三窟,也不可能脱得身去。
翌日,朝中上下便都知道此事,此一时,百官震怒,即便是平日里和莫惊春再不相好的官员,都显得群情愤慨,撸着袖子上奏,颇有种不将人掘地三尺,就要上房揭瓦的彪悍感。
张千钊私底下感慨,“他们是害怕。”
莫惊春瞥他一眼,“何意?”
张千钊摇头晃脑地说道:“你是艺高人胆大,身手也不错,可是其他朝臣呢?你瞧瞧我,这胳膊瘦得都没肉,如果谁遇到政敌,都是私底下买凶将人咔嚓杀了,那岂不会造成恐慌?”
这朝中,谁没两个政敌呢?
和文臣有,和武将有,有的如薛青这种上得罪宗室,下得罪世家的,也有。
若是谁都是这般做事,那很快,朝堂就没几个人敢干活了。
这还不比当初恒氏和清河王的恩怨,毕竟他们两人结梁子,还是在朝廷外的事情,可那时候大多数官员都是批判清河王,更何况是这一回针对朝廷命官下手?
他们愤怒的不是莫惊春出事,愤怒的是,下一个,便会不会轮到他们?
物伤其类。
莫惊春觉得,百官的反应很正常,其后正始帝派人严查,也很正常。
可不正常的是公冶启。
莫惊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身上负伤不少,可是陛下除了照例的慰问和探望,再有如流水般的赏赐外,就没有任何表示。
当然,也不能说正始帝没有表示。
光是这一回的安抚赏赐,就至少有莫家的三个库房之多,以至于徐素梅都要特地腾出来院子放东西。那些箱笼抬出来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在嫁女儿,怎么一箱箱地往里面抬。
于是朝臣便知道,这一回,陛下很不高兴。
可这不高兴里,却还藏着另一分古怪。
这分古怪,从公冶启杀了康王的时候就若隐若现,直到现在,才是真正落在实处。
“你可知陛下出了何事?”
莫惊春道。
【暂时没有新任务,公冶启一切如常】
精怪虽然这么说,但是在一会后,突然又说道。
【不过据监测,眼下公冶启的道德为0】
许久前精怪确实曾经给莫惊春看过公冶启的道德,有0和60两个不同的数值。
如果长期为0的话,莫惊春闭了闭眼。
他霍然起身,决定入宫。
只是没想到,居然扑了个空。
德百欠身说道:“太傅,陛下不在宫内。”
莫惊春微讶,他入宫无需通报,故而人到了外书房后,方才知道正始帝不在宫内。
他蹙眉,“陛下出宫,可带了人?”
德百:“带了柳存剑和刘公公去了。”
莫惊春敛眉,本是要告辞,却突然停下脚步,“……太傅?”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称呼。
德百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失误,笑着说道:“陛下是个恋旧的人,每每听到奴婢们称呼您为太傅,倒是会高兴些。久而久之,我等在陛下面前,也时常这么称呼您。”
莫惊春若有所思,再次道谢,这才出了宫。
【宿主想知道公冶启的位置吗?】
“你知道?”
【已经开启相关权限】
莫惊春停下脚步,“这任务不是只有惩罚一说?”
从来都没听说有过奖励。
【惩罚是为了促使您完成任务,然如今您与公冶启的关系,惩罚的存在便作为一种固定机制,依着公冶启的性格检测,他并不畏惧精怪鬼魅,所以系统的存在暂时安全。而为您开启相关权限,也能有助于促进您和公冶启的关系】
莫惊春只觉得精怪后半句话很是奇怪。
促进他和公冶启的关系?
【正是,如今您安抚公冶启的必要手段之一,系统自然希望您能安全快速地与公冶启达成he】
精怪总是会在莫惊春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莫惊春不理解便不打算去理解,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能知道公冶启在何处,也是不错。
正好,莫惊春也想知道这位天子,最近究竟是出了何事!
…
袁鹤鸣觉得自己当真倒霉。
他这一生只是喜欢交朋友而已,却万万没想到因为这个破能耐,最终远离了自己想要老死在翰林院的想法,苦兮兮地在正始帝的手底下做事。
几年前的袁鹤鸣吓得要死,现在的袁鹤鸣还是吓得要死。
他守在门外,看着毫无表情的柳存剑嗫嚅说道:“……这,就不管了?”
柳存剑淡定自若地说道:“管什么?”
在他们出来的前一瞬,袁鹤鸣刚刚听到一声痛苦的惨叫。
那对袁鹤鸣这个文官来说,怕是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尖锐绝望的叫声,伴随着骨头咔嚓的声音,他几乎是软着出来的。
得亏是柳存剑扶住了他。
袁鹤鸣:“……但是陛下,也不必亲自动手。”他喃喃。
袁鹤鸣是在几年前成为陛下的人。
……这说法略显奇怪。
他给皇帝做事,这听起来很是光明,可惜他经手的事情,和柳存剑一般黑。
柳存剑是杀人不眨眼的黑,袁鹤鸣是阴私恐怖的黑。
短短数年间,他用最快的速度笼络了整个京城的门路,探出去的触角已经蔓延往四面八方,不出意料,就能依着陛下的意思建起四通八达的联络。
正始帝坐镇在中央,却能眼观四方,靠得自然是自己的威能。
……所以袁鹤鸣想不通,他为何要亲自动手。
数日前,莫惊春遇到袭击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入皇宫,袁鹤鸣也收到了。袁鹤鸣这些年里,唯独两个聊得来的朋友,张千钊是一个,莫惊春是一个。
他自然愤怒,可是趁夜入宫时,帝王的暴怒,却不知为何远胜于他。
整个长乐宫都几乎毁在帝王手中,地上还躺着两具尸体,最后被拖了下去。
袁鹤鸣只隐约看到了那两个人似乎是囚犯。
正始帝对袁鹤鸣带来的消息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是谁动的手。
袁鹤鸣当然也想知道。
因着最近京城的混乱,不少世家子弟赶来京城,浑水摸鱼的人不在少数,那些死士看起来毫无痕迹,可要是将整个京城的流动人口和每日的消耗分区域划分,再穷尽人手推测,不是寻不出来。
袁鹤鸣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些死士身前的落脚地,那明面上是林氏的宅子。
可袁鹤鸣觉得不会是林氏。
林氏之前在京城的暗桩还是他亲自排除的,他们可没有足够的人手。
这林氏,不过是面上遮掩的表皮,最重要的还是底子。
再往下挖,袁鹤鸣堪堪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当袁鹤鸣进宫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和柳存剑联手的准备,可是陛下在看完后,只是冷静地说好,然后便起身。
帝王要出宫。
袁鹤鸣猛地打了个寒颤,是为身后古怪的声音,更是为心底发寒的推测。陛下这模样……可当真奇怪。
柳存剑:“管好自己的嘴。”
他知道袁鹤鸣机灵。
不然他不会走到今日这步,可是太聪明的人,也容易摔得惨。
袁鹤鸣纠结了片刻,无奈地说道:“我还是觉得,陛下不必亲力亲为。”审问这样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不该是更省时省力的事情吗?
柳存剑淡淡说道:“在这件事上,陛下肯定事必躬亲。”
如果……眼下陛下都未必在京城。
他想起之前陛下的诏令,只低垂着头。
那命令一下,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袁鹤鸣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还是不懂,你说广平王是不是蠢?他将世子派来,如果不是我追根究底,挖出了再底层的缘由……那岂不是所有的罪责,都被广平王承担了?”
广平王是郡王里较为出名的一个,盖因他喜好读书,礼贤下士,在他的封地里,来往不少都是读书人,倒是有不少世家也颇是青睐他。
他派来世子入京,便是为了窦氏藏书的事情。
没人会觉得,广平王世子此时会出现在京城,有哪里不对。
柳存剑淡淡说道:“无利不起早。”
广平王其实不过是顺手帮了个忙,这种阴私的事情,知道太多也是无用。可偏偏是这个“顺手帮忙”,才将这些死士偷天换日带了进来……
那就当死。
就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话间,有一道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从远至近传来。
柳存剑立刻戒备起来,可随着那声音靠近,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袁鹤鸣后知后觉地感知到有人靠近,立刻推了推柳存剑的胳膊,“你不是也听到了吗?还愣着作甚?”
柳存剑抱着剑的动作没有动弹,只是抽了抽嘴角说道:“你自己看。”
“我自己……”
他的话还未说完,袁鹤鸣就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街头,缓慢步来,那熟稔瘦削的身影几乎让袁鹤鸣立刻弹也似地站直,吃惊地说道:“子卿!”
怎么会是子卿呢?
袁鹤鸣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色,如今这时辰,莫惊春应该在宗正寺才对。
柳存剑欠身,“宗正卿。”
莫惊春也回礼,再看了眼袁鹤鸣,淡淡说道:“陛下可在这里面?”
柳存剑还未等袁鹤鸣说话,便颔首应是。
然后再转身去推门。
就在这个空档,莫惊春似笑非笑看了眼袁鹤鸣,方才抬脚进了门。
这开门的动静一响,屋内的动静立刻停了下来。
袁鹤鸣头皮发麻,一下子要抢过去将莫惊春拦下来,却看柳存剑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疼得他一个踉跄。
这一来一回,莫惊春人已经进去,柳存剑也关上了门。
他留了手,不然袁鹤鸣的膝盖肯定碎了。
可袁鹤鸣现在却没心情去想这些,而是着急得跳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柳存剑,你放子卿进去作甚!你难道不知道眼下那里面……”
一想起出来前的模样,袁鹤鸣这半月都吃不下肉食。
莫惊春进去,焉能活命?!
柳存剑奇怪地看了眼袁鹤鸣,方才想起来他确实还不知道莫惊春和陛下的关系。
因着袁鹤鸣是莫惊春友人这层关系,柳存剑也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平静地说道:“他能劝得住陛下。”
…
莫惊春沿着精怪给出来的所谓定位步步走来,发现这地方有些眼熟。
正是许久之前,墨痕曾经提到过关于京城西边宅子的事情。
眼下陛下就在这处。
这里的住宅不少,但住着的人却少,显得有些荒芜。
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沿着提示一步步拐弯,莫惊春方才在某处看到了柳存剑和袁鹤鸣的身影。明面上只有他们两人,可是私底下就不一定了。
莫惊春一步步走过去,额头突突直跳。
一种古怪的感应,让莫惊春觉得他不是在找人,而是主动去找死。
“你确定陛下的情况还好?”莫惊春忍不住问。
【公冶启选择服药治疗后,状态一直保持在清醒与疯狂间,系统无法断定公冶启的状态是好是坏】
莫惊春敛眉。
日后如何和袁鹤鸣解释,那眼下都算不得要紧,莫惊春在踏入这处宅院后,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方才让他仿佛置身战场,头皮发麻。
墙上,屏风,石柱,墙角……放眼所及之处,都是血红。
好些尸体躺在地上,莫惊春只能勉强辨认出他们身上的衣料,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人家。可如果不是普通人家,又为何要聚集在这偏僻的西边?
莫惊春一步步走了进去。
他不喜血腥,却逐渐习惯血腥。
这都有赖公冶启。
莫惊春走到正屋,那是血腥味最浓郁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背对着屋门立着的人。
而脚下……踩着一颗脑袋。
莫惊春倒抽了口气,那颗脑袋……那个人,他认识。
是广平王的嫡长子。
也是广平王世子。
他的脑袋和身体刚刚分家,无头的身体还在抽|搐。
莫惊春轻声说道:“陛下,够了。”
公冶启正剁掉广平王世子的脑袋,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回去就抽柳存剑那崽种二十鞭。”
他以为是柳存剑泄露了行踪。
公冶启看着脚下的脑袋,用力一碾,嘎吱扭曲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他说话清晰,态度平和。
是的,即便他脚底刚刚踩碎了一个脑袋,帝王看起来还是非常平和。就连语气,也非常平静从容,就像是在寻常聊天,压根体会不到那种压抑的暴虐。
可便是这种无声的威慑,才叫人更加害怕。
莫惊春跨进屋内。
公冶启仍然没有回头,“停下。”
他冷声阻止,可莫惊春却是不听。
莫惊春踩着血泊和骨骸走到公冶启身后。
“为何瞒我?”莫惊春疲倦地说道,他看着公冶启持剑的手,已经染满了血红。
他的手搭上去,便一下子也被血红覆盖。
莫惊春的动作稍强势,便生生将公冶启的剑夺了下来,而后再绕过去,总算看到公冶启的模样。
瘦削俊挺的天子眉宇如星,只一双黑沉眼眸恐怖幽深。
这看起来很寻常。
可是莫惊春再进一步,毫无克制的杀意暴虐,让莫惊春的骨头都在颤抖。
公冶启从来没好过。
帝王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这点。
那日夜不休的噩梦便是如此。
莫惊春上前一步,公冶启就后退一步,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眉眼微弯,带着无奈的神色。
“陛下后退作甚,我难不成还能吃了您?”
公冶启淡淡说道:“都是腥臭的恶心东西,脏。”
想来,他自己也是嫌弃。
莫惊春怪异地看他一眼,这时候才来嫌弃这些,却也是太晚了吧?整个宅院都被他折腾成什么模样了?
莫惊春看着公冶启暂时没有暴走的打算,便牵着帝王出了门,在后院找到了水井,打了水,给他洗手。
两只手都被冰凉的秋水泡过,就变得更加阴寒。
莫惊春在洗干净后,将两只手都抱住。
他的体温一直很暖和,如今源源不断的热量输送给公冶启,让冰凉的手指逐渐变得暖和了起来。尽管这只是一时的,在莫惊春离开后,又会变得冷寂,公冶启也由着他,没有阻拦。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坐下,就着他坐在井口边,帝王坐在井口上的古怪姿势,仰头。
公冶启为了迁就他微微躬身,那模样看起来很好笑。
就如同被束缚了双手在前的囚犯。
公冶启在思及此处嗤笑一声,他何尝不是莫惊春的囚犯?
这囚笼,囚禁住的不是人,而是一头疯兽。
莫惊春:“陛下,其实从服药后,您就一直没有睡过好觉,对吗?”
公冶启垂眸,看着仰头看他的莫惊春。
帝王颔首的瞬间,不可否认,莫惊春的背后满是寒意。
所以,就在众人都以为事情平复,只需要再徐徐图之的时候,其实陛下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好转。
每一次莫惊春有所发觉,又会被这头清醒的疯兽拱着回头,背对着那片尸山血海。
公冶启不疾不徐地说道:“也无甚大碍。”
夜间多梦,梦里杀的人愈多,往往在白日醒来,就未必能够收敛杀意。
可这并非难以克制的事情。
公冶启做人,已经做了二十几年。
如果不懂得如何伪装成一个寻常人,他又怎么能够成为朝臣赞不绝口的太子殿下?
可是做恶易,做人难。
老太医的药方没有错。
只是他忽略了这数十年来,公冶启的克制,不是一朝一夕。
他所表露出来的理智完美束缚住了疯狂,以至于那几次暴戾的模样,都算不得极致。更何况,那最是严重的时候,帝王身边总是有莫惊春。
这便让老太医错误估计了正始帝的症结。
莫惊春能够听到身体的预警在无声尖叫,身体的暖意似乎被怀里那双手不断汲取,也逐渐变得冰凉起来。
公冶启是理智的。
也是清醒的。
他平静淡漠地说道:“夫子,最近还是不要靠近寡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几乎崩裂到极致的疯狂。
“不然,寡人真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他杀康王,杀广平王世子,同样也是在释放本心罢了。
再是强行压抑,才会当真崩裂。
莫惊春的心里藏着一堆劝说的话,譬如陛下不应该随意杀人,譬如律法可依方才最可贵,譬如薛青怕是要暴跳如雷,譬如眼下这满地残骸又能安抚得了什么……但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莫惊春又能说的什么呢?
未经他人苦,他甚至无法得知陛下每一次忍耐,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痛苦。
莫惊春:“陛下后悔了吗?”
正始帝悠悠笑了起来。
“夫子这话却是错了,不论如何,应该畏惧,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寡人。”帝王的脸上露出一种诡谲扭曲的疯狂,“而是这天下。”正始帝从来都不担忧怯懦自己的堕|落嗜血,那不过让他感觉发自内心的愉悦。杀人对他来说并非负担,反而像是痛快的畅饮。
就如同他在梦中的肆虐,如同他狂暴嗜血的时候,那个冰冷无情的自己,方才是最终的本性。
正始帝将手从莫惊春的怀里抽了出来,然后掐住了莫惊春的鼻子,“你可知对你动手的人是谁?”
他说着不要靠近,却还是去碰莫惊春。
莫惊春:“虽然还未有确切答案,不过已经有了眉目。”
莫家的人手再快,肯定也不会有帝王快。
但是看着眼下这地方的古怪,陛下怕是追到了。
虽然正始帝现在就是一头清醒的疯兽,可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发疯。能够让帝王亲自来到这里,这里头必定和他有关。
帝王不紧不慢说道:“广平王其实和林氏一样,不过是一枚棋子。”
这里表面看起来是林家的宅子,可实际上不管是购买还是使用的人,都不是林家人。
而广平王世子虽然被皇帝所杀,但他也不过是一枚掩饰行动的棋子,只是倒霉催的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陛下的人堵在了这里。
莫惊春不知道他在前院看到的那十几尸体,其实还算少的,在左右厢房面死伤的人那才叫更多。不然整间宅院又为何会有那样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如果不是因为此地够偏僻的话,光是这样冲天的味道都要引起邻居的怀疑,怕不是得告官。
“真正对你动手的人是清河王。”
这是一个莫惊春,确实没有想到的答案。
他和清河王不能说有仇,反而有恩。
清河王世子对他态度不错,而清河王本身更是溺爱这个唯一的儿子,原本有了这一层关系,即便清河王瞧不上莫惊春,又为何要突然对莫惊春动手?
莫惊春蓦然想到从前听过的传闻。
他的想法还未深入,就被公冶启的手碰得回神,陛下的手还是很冷。那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额角,带着冰凉刺骨的腥血味。
正始帝黑沉眼底一闪而过冰冷的暴虐,低低笑道:“莫急,夫子……”
他喃喃。
“寡人会为你复仇。”
那如情|人呢喃的絮语,却让莫惊春蓦然打了个寒颤。只听得他沉沉吸了口气,宛如透着一声尖锐的泣意,细听却是错觉。
“陛下,您说了这么多,却独独忘了提及一桩事。”
莫惊春闷声说道。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的头颅低垂,露出一小段皙白脖颈,他仿佛闻到若有若无的淡香,那是夫子身上的味道。让公冶启的眼底不自觉翻涌出少许狰狞猩红,仿若蠢蠢欲动的恶念。
莫惊春半点都不知,而是猛地攥紧那只手,抬头盯着正始帝,仿佛要在他身上挖出一个洞来,良久,他的神色柔和下来,甚至变得有几分怔然与难过。
莫惊春艰涩地说道,“……您如今这般,都是与臣有关。”
正始帝从前发疯时,只要让他得到极致的愉悦和满足,总归能恢复平静。他疯狂又贪婪,汲取着一切能够索取的东西。
可在他服药后,理智与疯狂融为一体,便在发疯时都留存着一层人皮。
如果他仍然无心无情也便罢了,可帝王如今待莫惊春,可当真说不得一个“不好”,他心心念念的,可不正是这个夫子?
而一旦有了犹豫,便是束缚。
纵使如今这几次失控,正始帝其实从未像从前那样失去控制。
他精准可怕地控制住理智与疯狂的界限。
这便再也不曾满足了。
即便仍是不够,可帝王已经足够克制,方才一直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静,任由着莫惊春无知无觉地行走在他的心尖。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觉得正始帝当真是笨。
又笨拙得有些可爱。
世上,怕是唯独莫惊春会觉得公冶启笨得可爱。
他不知道如何爱人,就束手束脚地压着爪子,露着两只猩红的眼可怜兮兮地趴着,仿佛那样不伤了莫惊春,便不会有事。
分明残忍恐怖,却又让人觉得酸涩。
莫惊春能够感觉到一直存在、蔓延的窒息感逐渐爬到了他的心口,压抑着他的四肢,让他整个人更往深处沉沦。
而他,似乎已经不那么抗拒了。
莫惊春跪在帝王的身前,将他的头颅拉了下来,一口咬住正始帝的下唇。他咬得很用力,像是要吃进去一般,生涩又僵硬地舔舐着唇舌的缝隙。
起初,公冶启似乎有些诧异,可是很快,他拢住莫惊春的肩膀,反客为主。
那才真真要碾碎了莫惊春的肩骨,将他整个人都揉碎在怀里。
…
在清河王还是齐王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过于肥瘦富饶的封地和桀骜不拘的态度,让京城百官尤为不喜。
但是越那时候陛下刚刚登基,也没什么可摩擦的地方,便于彼此忍让下来,可是如今随着陛下在朝中大臣面前站稳脚步,大展手脚,随着连年作战的胜利,威望逐渐攀升时,清河王就坐不住了。
恒氏宗子的死亡,是意外,却也不是意外。
那是清河王设计的。
只是没想到终日打猎,反倒是被鹰叼了眼,他自己的儿子也差点出事。
清河王知道不是正始帝动的手。
可这位敏锐年轻的帝王定然在其中浑水摸鱼,更是生事。
当初他强行带着世子一路出关,闯回封地的时候,他就做好了不能善了的打算。可是陛下似乎是想借用他对付世家,一道道诏令下发,却是软绵无力,除了革除他的封号和俸禄外,其实并无影响。
这无疑让清河王小觑了正始帝。
他老了。
可是他还有儿子。
尽管这儿子如今病恹恹的,可是太医已经检查过,他日后并非不能生育。清河王还未绝后,那一切便有可能。
他从前的人脉在京中虽然鞭长莫及,但是隔着一段时间,还是能够给清河王传递消息,只是时日渐久,力量变得愈发稀薄,但是在被彻底铲除前,他们还是给清河王送来最能得用的一个消息。
——莫惊春。
老太医的医案,被他们偷了出来。
清河王看着上面余毒未清几个字,突然感到天赐我也的狂喜。
正始帝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张扬肆意不是好事,一旦破绽流露在外,不过一个眨眼,便能让人毙命。
老王爷拉弓搭箭,百步外射杀了一只兔子。
宝刀未老。
他掀起残忍的笑,不如就让他先来告诉皇帝,什么叫做悔之晚矣?
至于莫惊春是世子救命恩人这样的事情,在清河王看来,不过小事。
他救世子,本就应该。
是臣下的本分。
既是本分,何来有脸讨赏?
世子还是太嫩了些,才会对莫惊春掏心掏肺,真是太纯善了。
清河王在书房踱步,正听着谋士汇报士兵训练的情况,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王爷,是世子的来信。”世子的身体不适,最近老王爷正让他去一处僻静的别庄休养,跟着一起同去的,还有清河王身旁最是精锐的侍从,他才能放心。
清河王呵呵笑道:“他还颇有孝心,拿来罢。”
那匣子颇沉,取来的时候,仿佛还有粘稠水声。
侍从把匣子摆在桌上,几个谋士围了过来,并几个副将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富贵华丽的匣子打开,露出了世子苍白狰狞的头颅。
清河王的笑意还在脸上,惊恐却爬进眼底。
他的手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是一口黑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整个都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