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在过去的三年中, 夏油杰不止一次梦到过,自己被橘町枝杀死的场景。
梦中的时间并不相同,有时是他十七岁之前, 有时是他十七岁之后。在那些混乱的梦境中, 死去的少女以不同的方式现身, 说着不一样的对话, 表达爱意或者痛斥怨恨。
但是, 每次梦境走到尾声,最终洞穿他的身体, 将他从梦中惊醒的——永远是一把外形微弯的刀。
或许是因为,那是夏油杰前十六年的人生中, 唯一一次濒死的体验吧。
但是……
“是你啊, 杰。”
眼前的少女说。浅绿色的双眼移开,毫不拖泥带水——抽出了扎进他手骨的刀刃。
与所有的梦境不同,那双眼睛没有爱,也没有恨。
物理意义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堵塞的金属被拔|出来的瞬间,鲜血呼啦啦冒的更凶了。夏油杰下意识挪开了手,橘町枝同时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向另一侧:
“医疗箱有吗?或者止血包扎的东西?”
他们进入幻境的时候, 差不多太阳刚刚落山。在幻境中度过了将近十天,外面也不知道过去多久。
看天空的颜色,微微泛白的鱼肚, 看起来接近清晨。
不远处的围栏边缘, 翻下去的一截依然空着, 周围半个人都没有。靠近建筑物这边铺了几张坐塌, 周围或站或坐着几个人。
听到橘町枝转头询问, 那边站着的银发女性——之前自称梅子的那个——飞快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也没看其他人,直直朝旁边的房间走去。
“欸……我就这么被小梅子抛弃了啊。”
在梅子走掉之后,坐榻上其中的一个人发出了假装失落的声音。
是童磨,现实中的那个。
对比手撕皮肉、咒物从伤口中流出来的时候,他似乎变回了“正常”的模样。不过,身上的外衣和帽子不见了,白橡色的头发有些凌乱。
右边的眼睛似乎有点肿,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被揍的。
当然,也可能是被揍之后又没睡好。
在他几步外的另一张坐塌上,卯野咲半靠半瘫在里面,单手捏着一只比手指略粗的东西。上面缠了两圈简易的封条,手法直追三流医院的实习护士。
“呵啊。”粉毛少女单手打了个呵欠,听到这句话后五指握紧,向教主大人示意她沙包大的拳头。
“……”
童磨闭嘴了。
看到这样的情况,结合此时半白不白的天色,橘町枝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她瞄了眼夏油杰掐住手腕止血的动作,抬脚走了过去:“小咲,现在什么情况?”
卯野咲仰起脑袋,露出两只明显的黑眼圈。
橘町枝:“……”
啊这。
同样熬了一夜,旁边的童磨看起来依然精神抖擞。除了眼圈有点肿之外(而且可能是被揍的),依然是个肤白貌美的美青年。
而身为体能更好的咒术师,卯野咲眼睛下面的颜色,已经可以和夜蛾校长的咒骸夺笋了。
“我赶过来的时候,”她说,声音也十分疲惫,“你们已经被卷进了幻境,没法从外面破开。我把这家伙揍了一顿,能问的都问了,最后给五条老师发了信息,就呆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她说到这里,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手机,掏出来看了看:“老师没回复。从你们进去算起,正好十个小时。”
橘町枝想了想,他们是晚上八点进了幻境。十个小时的话……现在是上午六点了?
等等……
橘町枝:“五条老师?”
好像不是错觉,在她问出这个称呼的时候,夏油杰朝这边看了一眼。
卯野咲又打了个呵欠:“今天是第三天,也该和老师联系了。何况,”她指了指童磨,“虽然这家伙说,幻境里只要不自相残杀,是不会死人的——他说我就信啊?”
童磨一脸伤心的模样:“可是人家真的没有说谎。”
没人搭理他。
这时,那边去取绷带和药物的梅子,也拿着东西跑了出来。出来后直奔夏油杰,把东西一股脑交给他。
夏油杰没有拒绝,因为单手不方便,干脆原地蹲下了。他在一堆东西里翻了翻,先挑出了消毒的药水。
……然后,前方突然笼上一道阴影。
他微微抬头,看到少女站在旁边,看看他手里的药。两秒之后,翻出了里面包扎用的绷带。
“……町枝?”
那一瞬间,夏油杰产生了某种恍惚感。
他曾经想象过这样的场景,甚至于,无数次地想象过——橘町枝是和他一样的咒术师。
两人在应该上高中的年龄,同时受到夜蛾校长的邀请,进入咒术高专学习。
他们可以一起上下学,一起应付课业,一起进行日常的训练,一起出任务。作为咒术师,橘町枝的身体一定不会这么虚弱,也不会变成……让人完全无法放心的样子。
如果多了一个人,那年的灰原学弟,或许……
然后,他就想象不下去了。
眼前的少女平静地看着他,模样和三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那双熟悉的浅薄荷色眼瞳里,找不到他熟悉的爱意,却也没有怨恨之类的东西。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连肝一年半,玩了个长篇连续剧式的抽卡乙游,一心一意攻略一个角色,最终搞出了惨烈的be。
几年之后,官方回归开启新篇章。看着池子里氪出来的旧男人,你却已经没有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夏油杰从来不玩乙游。所以,这种奇奇怪怪的形容,是橘町枝曾经用过的。
而此时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曾经玩过的游戏。
“……”
夏油杰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吐出来。然后他低下头,给自己的伤口涂抹消毒的药水。
最让人心脏发沉的是,他其实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换成其他人,面对杀死了自己、立场敌对的前任,或许就像他曾经做过的梦,怒骂、仇恨然后以牙还牙,甚至数倍的报复回来。
就算因此诞生出诅咒,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是,橘町枝什么都没有做。
真的有人能把虚无的感情,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量,就像称量金钱与物品的数字一样吗?
你给我一分的好,我就还给你一分的好;你给我十分的好,我就退让十分的宽容。
那么,如果被伤害了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咒术师的体质普遍不错,这种几乎贯穿血肉的伤口,此时已经有了凝血的痕迹。
但是,对疼痛的感觉都是一致的。嫩肉接触到刺激性的药物,带来强烈的刺激感,夏油杰的肌肉紧绷收缩,忍不住拧紧了眉。
橘町枝在旁边处理绷带,几乎看也不看,徒手把绷带扯成长短不一的条状。
等夏油杰抹完了药,她把第一节绷带递过去,简单地说:“先止血。”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作为一个树都不敢爬的体能废,橘町枝在处理外伤的问题上,却相当有经验。
作为青梅竹马,太宰治是个没有事故也要制造事故的家伙。小时候还没有自杀这种“爱好”,但对受伤之类的事相当随便。
后来认识了夏油杰,最初两年还好。自从对方上了高中之后,就不断因为“外出采风”然后“意外受伤”。
要不是在维基上找到了相关认证,确认对方上的是有合法证件的私立学校,橘町枝都要去举报了。
很快,夏油杰完成了包扎。橘町枝仿佛一个996的监工头子,确定他在虎口处系完最后一个结,转身就要走。
“町枝。”
男人叫了她的名字。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橘町枝侧过脑袋,神情有些疑惑。夏油杰沉默了几秒,最后突然说:“小榎还好吗?”
橘町枝:“……”
橘町枝:“…………?”
她迷惑地看着对方,脑子里把这个发音相关的词搜索了一遍,最终一无所获:“谁?”
夏油杰愣了愣,然后眼睛睁大了一点,就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抱歉,”男人说,“我是想说,那个被你带走……收养的孩子,她还好吗?”
带走?
收养?
这次,橘町枝又沉默了足足三分钟。最后凭借两人昔日的默契,以及人有多大胆的瞎蒙精神,不太确定地问:“你是说……龙头战争的时候,那个我们在街边遇到的小女孩?”
夏油杰点点头,神情几乎有些期盼。
橘町枝:“……?”
有些时候,我只会发一个问号。并不是说我有问题,而是我觉得你有问题。
“不是,等等,”她终于反应过来,“小榎,夏油榎?你居然连名字都起好了?!”
从他们捡到那个小女孩,到夏油杰那天字面意义上的驾鹤西去,一共才过去多久啊???
“不是那时候想的,”夏油杰说,语气莫名变得有些僵硬,“是那……那天之后。”
橘町枝已经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对前男友的养儿心路不感兴趣。然后她意识到关键的问题,指了指自己:“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收养了她?”
夏油杰:“?”
橘町枝:“我才十六岁,咒高每个月只有基础生活费。这种前提下,怎么养活一个甚至不能自主吃喝的小女孩?”
最合理的逻辑,不应该是送到适合收养她的人家吗?
十七岁那年就收养了一对双胞胎,虽然双胞胎不是幼儿可以自理的夏油杰:“……”
“总之,那孩子不在我这边,我也不会告诉你的。”面对沉默的前男友,橘町枝说,“那本来也不是你的孩子。”
说完她愣了一下,感觉这话哪里不太对。
总之,这种理所当然给人当妈……不是,照顾人的心态,不愧是夏油杰吗?
橘町枝突然恍惚了一瞬,记忆中少年微笑的样子、端着药勺骨节清晰的手、红着脸从包里取出的卫生巾……
然后它们全部碎掉了,消散成比空气更加没有价值的东西。
只剩下一张沉默的面孔,在地狱般的惨像中问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