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当。
当。
当。
第三把剑断掉的时候, 橘町枝在恶鬼的脖颈处,留下了比第一次更长的伤口。
同样的地方,横切的剑刃彻底割开了鬼的皮肉。一股鲜血涌了出来, 居然是和人类差不多的深红色。
“我还以为, 至少会是黑色紫色什么的……”橘町枝嘀咕了一句, 把断剑丢在地上。然后迅速退开身体, 避开“散莲华”残余的冰渍。
在说话的时候, 那些花瓣一样裂散的水与冰,在地板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洞眼。少女的手指蹭了蹭脸颊, 一道细微的伤口,在低温的空气中已近乎愈合。
还是被擦到了吗?
她抬起头, 看到童磨苍白的脸上, 多了一滴半凝固的血点。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整个人凝固了一瞬,瞳孔扩张后急剧收缩——
砰。
砰砰。
砰砰砰——
鬼是以人肉为食的生物,对人类之中的“柱”、对所谓稀血的垂涎,回归到本质,都是对强大力量的垂涎。
而身为鬼的童磨,从来都只吃女人。原因听起来有些荒谬:由于需要诞下生命,人类中女性所富含的营养, 是要高于男性的。
吃的越多,就能变得越强。如果是拥有“稀血”的人类,大概就像人类吃掉满汉全席一样。
而对于上弦的鬼来说, 最喜欢的食物与最强的敌人, 是一群被称为“柱”的家伙。他们能学习所谓的“呼吸法”, 拥有砍断鬼的脖颈的力量, 可不是随便一个人类就能做到的。
作为零咒力的“天与咒缚”, 橘町枝不懂呼吸法,却拥有接近人类极限的肉|体力量。
一个天与咒缚的女人,她的血肉,对于鬼来说,应该是什么味道呢?
“……哈。”
白橡色头发的青年呼吸变重,白色的巩膜内,一瞬间几乎看不到瞳孔。
“太……太棒了……”
充满感情的、热泪盈眶的、几乎兴奋到扭曲的声音,从这只恶鬼的口中,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溢了出来。
下一秒,覆盖在眼球上的伪装彻底崩散。左眼暴露出“贰”的汉字,右眼是竖排并列的“上弦”。
上弦之二,童磨。
鬼王无惨之下,排位第二的恶鬼。
“太棒了,小琴叶——不,无论你叫什么名字都好,什么都无所谓……”这只暴露出真容的恶鬼说,第一次因为生理性反应的失控,流淌出满溢的热泪。
橘町枝:“……”
下一秒,那个浮在高处的身影瞬间消失,扑向下方的少女——
在他状态陡然变化的瞬间,橘町枝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戒。她再次翻跃到房间的另一侧,以迂回的动作避让,寻找下一次出手的时机。
“果然,不愧是这样美味的身体,比我吃过的柱还要——不不不,就算是那位大人,或许也没有吃过这样的人类吧?”
怎么办,好糟糕好糟糕好糟糕,如果就这么吃掉了你,我会不会因为再也找不到更好吃的人类,从此彻底的失去食欲啊?!
嘴上说着这样的话,脑中充斥着这样的念头,童磨的杀意丝毫没有减缓,反而比之前更加浓郁的多。
橘町枝看着他几乎猫一样收缩的瞳孔,迎面而来半崩坏状态的表情,只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这幅面带红晕、眼泪还没流干净的模样,换个时间地点,简直可以无缝出现在某种本子里!
……话说回来,鬼有那方面的需求吗。
“小琴叶真是过分,居然在这种时候走神?”童磨瞪大了他七彩玛丽苏的眼睛,一边控诉着,一边再次挥舞起对扇。
【血鬼术——冻云】。
散布开来的大量冰晶,如同云霭一般填满了空间:“说起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你居然还能正常行动吗?如果换成其他人,现在肺泡都该……”
“……”橘町枝没有接话。
“奇怪奇怪。听到这句话之后,身体也没有任何反应……嗯?”
下一秒,对方原本凶猛的攻势突然一缓。童磨跃出去几米,回到高台上,用一副诧异的表情看着她:“居然……难道说,你在用我锻炼你自己的能力?”
“冻云”释放之后的房间,天花板上都遍布嶙峋的反光。橘町枝丢掉报废的第四把刀,踩碎一片结实的冰面后落地,把最后一把刀抽出来。
然后她抬起头,突然笑了一下:“哦,你终于发现啦。”
童磨:“……”
少女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到木头被侵袭的寒意,重新把刀握紧了:“我还以为,当你看到我拿出第二把、最多第三把刀的时候,就应该猜出来了呢。”
结果,居然这个时候才发现吗?
童磨:“…………”
【有些咒灵被评为特级,是因为自身的力量达到了特级;有些咒灵被评为特级,是因为判定标准只有特级。】
橘町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并不是来自“安比胜”。
在夜蛾校长某次代课的时候,还有五条悟领着他们出外勤的时候,都说过类似的话。
一个从地狱回来的死人,不可能永远活在他人的陈述中。
上学期期末的时候,小咲和樱世已经通过测试,升级为三级咒术师。她却被扯了一堆狗屁倒灶的理由,依然停留在四级。
如果对方不是阴阳怪气之后,又时不时塞给他们这种“评级不明”的任务,咒术评级这种东西,谁爱要谁要去!
少女的眼中冒出火苗,想起据说是七海前辈的形容,“老板给你底层员工的工资,却让你干中层领导的火,社畜都是狗屎”!
光让干活不给工资的咒术界高层,也是一群狗屎!
靠着四级咒术师那点生活费,她什么时候能还清欠五条老师的钱啊?!
“……过分,太过分了。”
橘町枝因为回想往事而眼中冒火,那边沉默良久的童磨,突然开口说。
那对刻有莲华纹路的金色铁扇,被他重新握在了手里。看起来同样毫发无损的两个人,高处的那个向下俯视,最终宣判一样地说:
“你是个坏孩子。”
在剧毒不断破坏肉|体的环境下,比拼毒素的破坏与身体的修复力吗?
既然这样的话,就让我看一看——人类身体的极限吧!
“血鬼术——雾冰·睡莲菩萨!”
瞬间,冰制的巨大佛像凭空而生,可怕的寒气伴随着剧毒,向周围释放开来。橘町枝目光扫射四方,发现这已经变成半个密室的房间里,居然已经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
余光瞄到最后一块干净的地方,是包裹着夏油杰的蚕茧,几乎退到了门边的角落。
大门不知道何时已经关闭,偌大的空间成为密室与毒室。
实际上,有没有出口也不重要。如果不能杀死这只鬼的话,在这里或者在外面,只是死掉两个人、或者一整座寺庙的人的区别。
……不重要吗?
少女缓下一口气,让身体尽可能减少吸入的毒素。肉|体的复原能力是有极限的,继续拖下去的话……
咔嚓。
细微的断裂声,从手部的方向传来。少女低头,看到掌中最后的木剑裂出一条缝隙,蜿蜒着贯通了整个剑身。
橘町枝:“……”
“啊呀,好可惜。”童磨遥遥看到了这一幕,站在冰雕的顶端,做作的叹了口气,“因为太冷了吧,小琴叶?极乐教这边可是非常温暖的,所以在这里生长的树木,也不太能忍受寒冷呢。”
少女没有吭声,横抓剑身,干脆地一掰两段——下一秒,剑尖的部分被她反手一甩,以可怕的速度直戳上方。
脆弱到被冻裂的尖端,穿过层层冰、毒与睡莲菩萨的本体,在童磨的侧颈留下又一道擦痕!
童磨:“……”
三次。
从最初到现在,他一共被对方击中了三次。而每一次受伤的地方,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上弦二脸上的表情,突然全部消失了。他看着下方的少女,视线不再像是看着一个女人、一样食物、或者一件稀罕的玩意儿。
而是……而是说不清的什么东西。
或许是因为,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里,他也没有用三者之外的概念,看过任何一个人类。
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却让橘町枝莫名呼了口气。她嘀咕了一句“什么嘛,果然还是一个人”,然后举起了自己——手中剩余的刀柄。
她的视线落在刀柄往上的部位,仿佛这是一把完整的刀,而不是空荡荡的一片。持刀的手在空气里抽出,与此同时,一抹半透明的形状,沿着刀柄的上方,直接“长”了出来!
此时此刻,如果五条悟身处此地、伏黑甚尔死而复生,或者不需要这么夸张的假设,只要夏油杰还是成年人的视角……他都能认出来,从木剑之上生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特级咒具,“天逆鉾”!
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酝酿,终于从幻境中抽取出的幻想刀刃,就和它的本体一样平平无奇。橘町枝提着这把不长不短的弯刀,腿脚齐齐发力,瞬间冲上了半空——
庞大如雪山雕刻的菩萨,低垂着仿佛慈爱的眉目,周身环绕致命的寒意与剧毒。少女的瞳孔穿透佛像起伏的弧度,沿着刚才木剑飞射而上的路径,却比剑尖更快的——冲到了恶鬼的面前!
然后她顺势而下,全力挥出一刀,也是,最后的一刀!
能够贯穿一切发动中的咒力、将所有特殊效果强制解除——
唯一具备这种能力的特级咒具,冲着童磨反应不及的脖颈,用力劈砍横切!
在鬼的头颅离开脖颈之前,身下由血鬼术制造的冰雕,雾一样提前消散了。下一秒,一颗白橡色头发的脑袋高高飞起,和人类相似的血污泼开,七彩的瞳仁瞪的大大的。
帽子先一步落了下来,露出下面鲜血泼洒一样的发顶。这是他和一百年后的那个人唯一的区别,或许,也是最大的区别。
失去头颅的身体,在几秒内坠落在地上,砸出一段沉闷的声响。橘町枝紧跟着落地,并没有急着离开,踩在残余的冰水中,依然提刀警戒着。
警戒,同样也是等待。
“……”
远处鬼的头颅砸进污水里,连同另一边的身体一起,在几秒内彻底消散了。就像被阳光照射之后,再一次下到地狱里赎罪的灵魂。
在这定格的世界里,名为“童磨”的幻影死去一分钟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安比先生?”
橘町枝终于忍不住说,踩过地面化完了的水,走向大门的方向。角落里的茧安静地躺着,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她没有等到幻境的变化,也没有等来“安比胜”的提示。
然而,隔着咒灵织成的茧,她却像是莫名其妙的,“看”到了里面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橘町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
与此同时,茧子剧烈的蠕动起来,似乎想要吐出护在里面的人。夏油杰只发出了半个音节,就看到远处的少女提起手中的刀,反手——捅进了她自己的身体。
噗滋。
幻境中虚无的刀身,戳破肥皂泡一样的屏障,穿入现实中的人体。然而,在刀尖真正扎透之前,被一个人……被一只手拦住了。
名为天逆鉾的咒具,被指掌间硌硬的骨骼阻拦。对方发出一声压抑的忍痛声,然后又吞了回去。
与此同时,咒灵覆盖的伪装被一刀中断,真正的模样暴露出来。“安比胜”的身高和身形都没有变化,只是那张闭目忍痛的面孔,完全变为了另一个人。
狐狸一样细长的眉眼,记忆中温善的面目,总是弧度上扬的嘴唇。漆黑的长发垂落在肩头,脑后扎着半个熟悉的丸子。
橘町枝睁开了眼睛。
绿色的眼睛,对上近在咫尺的……紫色眼眸。
事实证明,陷入幻境中的人,在破除内部的核心之后,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破除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障眼法。
只不过,同样的动作会被反馈在现实之中。拿着咒具刺自己是最快的方法,却也是一不小心,就可能自毁的办法。
所以夏油杰说了谎,打算瞒下这一点,寻找另外的办法。
橘町枝看着眼前的男人,曾经共存于她噩梦与美梦中的人。他的右手牢牢拦在她腰腹之前,被锋利的咒具几乎对穿,左手正捏着个无法分辨的术式。
温热滚烫的鲜血,从他的掌心汩汩流淌,一路沾染在她的衣服上。
这把曾经穿透过他挚友的脑袋、又险些葬送他生命的咒具,时隔数年之后,再一次尝到了故人的鲜血。
“是你啊,杰。”
她说。
然后手臂用力,毫不犹豫地抽回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