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吒武垂泪别颈城 千寻识香辨来人

    这里做生意的主儿没一个善茬，若说吒舞失踪与他们有关，或是知道些消息，还真就极有可能。说这是一等一的险地也不为过。

    本来是秦子乌做向导，结果进了此处吒武反倒成了主人一般，七扭八拐之下，来到一处小帐篷。帐篷破旧不堪，厚重的积灰显示这里很久无人来过了，它藏身于四周的建筑商铺之中，却丝毫不显违和，但也没什么人注意它。

    吒武自怀中掏出半块瓦片，恭恭敬敬地放在帐篷口，然后躬身退后。秦子乌暗运玄功，却看不出什么蹊跷，就是普通人家的破碎瓦片。倒是这小帐篷，隔绝了探查与窥视。正琢磨着， 从那帐篷中，忽地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将瓦片拿回了帐篷。

    秦子乌连连眨眼，凭他的本事，怎么也看不出这帐篷里有人，他乃是阴阳道的得意弟子，见多识广，却也看不破这帐篷的根脚。他来这地下市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地怪异，却从未在意过，怕是位隐世的高人居于此处。这就有些值得深思了，若是单论道行修为，亢城明面上能稳压秦子乌的，无非就是圣阳仙子、南宫乾二人。此人是谁，在这隐居了多久？又有什么样的目的，作何种买卖？这吒武不是来找妹妹的嘛，怎么谁也不问，径直来了此地？

    众人无声，四处的喧嚣恍若要逃离这片静寂一般，向四面八方飞逝。秦子乌悚然一惊，不知什么时候，众人已经站在一处周边都是深邃黑暗的空间之中，一位白发朱颜的老妪，一手抱着一杆龙头拐杖，另一只手拿着瓦片，面无表情地坐在面前。在场之人皆非凡俗，无声无息间达成此等效果，其实力可见一斑。秦子乌暗暗警惕，吒武则眉开眼笑，拱一拱手，朗声说道：“前辈久等了，我吒氏来迟了。”

    老妪冷笑道：“是迟的很呐，老身半只脚都进了棺材了，昔日的雄心壮志，不过是过眼烟云，不提也罢。”

    吒武正色道：“前辈此言谬矣。昔有静黄君，一生困苦，四肢皆断，囹圄之中将死未死之际，悟破玄牝，终大仇得报，开宗立派，青史留名；我草原上也有鼠皇耶律洞主，部族被灭，修为尽失，为奴为仆，还不是东山再起，成就辉煌；嘿，或说那五行宗的季玄子，画了一辈子画，垂垂老矣，一闻道就有了我一般的道行，再续命纹。前辈正值英年，何至露老迈之相，道丧气之言呢？”

    老妪哼道：“放屁，你倒是说说，我等了你们多少年？当我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吒武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陪笑道：“前辈您这不还是在这嘛，还是想合作的吧！？”

    老妪将龙头拐杖在地上轻杵，慢条斯理地说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朝气蓬勃，志向高远，总觉得天下没有自己做不成的事。结果你也看到了，老婆子我在这枯坐多年，早已失去了热情。”

    吒武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说道：“前辈绝不会白等。历来成大事者，谨慎与耐心都是不可缺少的，前辈不妨先看看我部的诚意。”

    老妪也不说话，却将眼瞟向秦子乌。吒武便道：“秦老弟与我部私交甚笃，也不是咱北方人，晚辈私以为，可引以为援。”

    老妪听毕，冷笑出声，忽然千万言道：“都是一丘之貉，你欲驱虎吞狼，当心害了性命。”说罢龙头拐杖猛凿，四面八方的黑暗仿佛一张幕布被扯开，老妪顺势便匿在黑暗中消失，众人一晃神，已经回到方才的地方，厚重的积灰和小帐篷不见了，彷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吒武面色大变，他带着吒氏部族的诚意与期望前来，更是想借秦子乌，或说是他背后阴阳道之手，冲破樊篱。但不想老妪根本不相信秦子乌，不相信阴阳道，她展露神通消失之时，动用秘术向吒武传达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吒武的眼中顿时一片血红，狠狠地喘起粗气。秦子乌见状，连忙问道：“武大哥，发生了什么事，刚才那老人是什么人，你们聊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你…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儿吧？”

    吒武挥起大手，在胸膛上连敲了几下，辅助平息火气，这才摆摆手，言语中吐露出颓然和疲惫，低声说道：“贤弟勿慌，只是一时气急。原想送贤弟一份大礼，不想这老货不识抬举，一溜烟儿跑了！着实可恨！”

    秦子乌拍拍吒武宽阔的大背，安慰道：“武大哥莫气，切勿伤了身体。只是不知，是何大礼，我这，这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啊。我到现在都云里雾里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秦子乌把那一句“一丘之貉，驱虎吞狼”听的清清楚楚，此时只做不知。

    吒武道：“此事未成，为兄不说也罢。说了空叫贤弟惦记。”四下里看了看，又俯身到秦子乌耳边说道：“如今有变，我得赶快请示一下，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秦子乌点了点头，心中不快。吒氏心怀鬼胎，这吒武哪里是来寻妹妹的！分明是另有居心。此刻一头雾水，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子乌在亢城的任期已满，不日即将回转阴阳道，吒氏不可能不知道，却仍想拉他入伙。此时拉他无论是做什么，都是看准了阴阳道的强大势力和他抽身的能力。此事若成，多半要苦了后来者，到时他多少得些好处，恐怕也要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把真相吐露出去。讲道理阴阳道在亢城投入也不多，他这般身份能来亢城还是为了躲灾，到时候出了事也不会有什么人来问他就是了。秦子乌暗暗冷笑，并不准备掺和这其中，倒是那老妪……她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两人虚与委蛇，貌合神离。一路讲些有的没的，原路折返。秦子乌为吒武一行寻了一间静室，待安顿好后便寻来几人，吩咐他们看好这里。吒武道行与秦子乌相仿，使用一些道法监控不太合适，只能用这种方式。秦子乌本也没指望他们，吒氏的目的一时半会儿探查不清，自己也没心情在这浪费更多的精力。

    吒氏几人进了静室，吒武却立刻施为，一道道玄光飞射，他带来的人个个是部中精锐，互相默契十足，一言不发，纷纷出手布置。半晌众人布置完毕，吒武才掏出一座简易木雕，雕刻实在简陋，勉强能看出是四足的爬行生物，此物其貌不扬，却是吒氏家传的宝物，吒舞身上也有一只，正是一对。吒武双眼通红，扫了一圈身边人，大家在外主次有别，内里却都是同族的血亲，论辈分，还是吒氏兄妹的叔伯，这四个人此刻一脸严肃，只等吒武动作。

    吒武深吸一口气，口中默默念咒。双掌握住木雕，催动起来。此物彷佛软化了一般，摇头摆尾地动了起来，再一会儿，骤然发出凄厉的叫声。众人面色大变，此番反应，说明另一只已成无主之物，吒武迅速散掉咒法，这对儿宝物之间有奇妙的联系，他生怕打草惊蛇。他的心中十分悲痛，因为地下空洞那老妪，最后传给他的信息便是：此人害了你亲妹性命，你竟不知？如今妹妹的那一只已然无主，想来老妪的话竟是真的！

    秦子乌乃是阴阳道的得意弟子，因行事乖戾、作恶多端而被同门的圣阳仙子盯上，不得已申请外务远走他乡，此间秘辛极少有人知道。世人只知他出身名门，来到亢城后，勤于修行，疏于交际，因此即便是五行宗也不曾过多关注他。虽然修行进度超过多数人，可南宫乾、圣阳这种人珠玉在前，因此大家也逐渐忽视了他。曾经为非作歹却不为人知，如今风度翩翩勤修苦练的形象展露出来，自然招来不少有心结交之人。吒氏便是其中最明显的，他们欲借秦子乌的宗门及家世，达成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因此大力结交，吒氏兄妹和秦子乌打的火热。吒舞天赋异禀，极其适合阴阳道的修行，因此秦子乌也多次邀其同回阴阳道观礼，吒武自认交情够了，哪承想这小子道貌岸然，竟然暗害了亲妹性命！

    吒武欲做之事，非得和那地下空洞的老妪合作不可。两方相识已久，深知对方底细，各自也广结盟友，正因为他知道老妪的真实身份，因此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此次也是想拉秦子乌入伙，却被老妪道破其真实面目，此番施为，更是验证了她的说法，除了秦子乌，谁会对妹妹下手呢？吒武虽然外表凶悍粗俗，却不是蠢货，之所以被秦子乌欺骗，一是吒氏上下有所求，这便落了套儿；二是这孙子伪装实在太好，他在阴阳道的事儿鲜为人知；三是他出身名门，祖上尽是些正大光明的君子侠客，就是草原上都颇有耳闻，惯性思维使然。吒武一听老妪所言，并没有怒火攻心当时发作，又按捺不发，回来这才施为验证，足见其沉稳冷静心思缜密，更是善于隐忍、能屈能伸。为今之计，和老妪的合作已是告吹，更知秦子乌乃是披着羊皮的恶狼，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会对妹妹下手，但也只有先回部族，再做商量。

    此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大半天功夫，实在叫人唏嘘。走之前很是做了一番布置，事情的走向已经是全然未知的样子，不得不做一些防备。因此秦子乌第二天才得知吒氏已离开亢城，他眯了眯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倒推，五行宗方面，韦千寻正站在一位雍容华贵、白发朱颜的老妪面前。

    却说韦千寻之前一直缀在吒武一行人身后，还是有些距离的。而吒武取出瓦片，到老妪施为将其拖入昏暗空间，不过一瞬，正是这一瞬，令韦千寻失去了对他们感知。韦千寻擅长寻踪觅迹，从诸多线索中剥丝抽茧，还原事实真相。然而此次面对的老妪，年龄长于他，经验丰富，手段也颇玄妙，韦千寻使出浑身解数，愣是没发现他们凭空去了哪，没有一点气息指引方向。韦千寻倒也不慌，世间能人异士数不胜数，诸般手段防不胜防，此类情况他倒也见的多了。并非是他家传的手段不行，师傅的道法不济，实在是修为差距过大，很多手段使不出来。韦千寻的目标并非是他们，他只是为查吒舞失踪案，按常理来讲，吒武此行也该是为此而来，所以才跟在他们身后期待有所突破。吒武和秦子乌总归还是要再出现的，若是他俩都失踪了，那事情就严重了，也不是他能处理的。因此在发现自己无法继续跟踪追查的情况下，韦千寻扭头便走，此路不通自有别的线索。

    先前提到亢城共有五家兵林铺子，这地下空洞自然也有一家。相比于地面上的店面，此处贩卖的都不是凡人器具，百斤的铁棍不过是挑旗的招子。若是对修行有所了解，便知道这里交易的，多是法器，少有法宝；兵刃居多，也有扇瓶印画；多是自家引火炼制的，部分是销赃而来。着实是亢城纵横黑白两道，业务不论仙凡的大势力。同样也是重要的情报点，韦千寻来到此处，吩咐管事的挑些机灵的，去探查吒武等人的动向。自己则准备原路返回。

    不想刚出兵林铺不远，一位老妪从天而降。身着华服，手上握着一把龙头拐杖，鹤发朱颜，一对柳叶白眉似枪似剑，整个人气度非凡，必是久居高位。她隐居亢城多年不为人知，亢城发生的大多数事她了如指掌，正是她方才暗传消息，吒武才得知妹妹失踪真相。这老妪藏身于此正是有着秘密，如今吒武露了行迹，事情又不成，怕是接下来就是来自秦子乌的调查。她自要早做打算。因此那边匿了行迹，转眼就拦在韦千寻面前。

    老妪的行为自是经过深思熟虑，她所谋之事与吒氏相同，同在一艘船上，自信吒氏不会泄密。秦子乌是阴阳道的弟子，已经见过她了，极有可能会调查她的身份，那不妨让五行宗也知道她的存在，只要她的真实图谋不显，五行宗就会是很好的盟友，她潜藏亢城多年，知道无数不为人知的秘闻，稍加运作，就可将水搅浑。以她隐藏的身份地位，当然轻易便知道韦千寻的来意与目的，也知道因为圣阳仙子的缘故他的师傅也来了亢城，因此她也不说废话，抬手掏出两件物事。其中一件，是萘松节包，萘松是草原上的一种低矮植物，有特殊气味，可以驱赶蚊虫，草原人将它的叶片枝节做成香包，佩戴在身上，是草原人常见的饰物；另一件是一方银鎏金累丝烧绿盖盒，不知道里面放着些什么。

    老妪就一只手端着这两样东西，笑眯眯的也不说话。韦千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过。拿在手中韦千寻挑了挑眉。这萘松节包毫无疑问，乃是吒舞的，宗门向他下派任务，早已给予他目标的部分气息，因此一下就识别出来。这么贴身的东西，老妪是如何拿到手的呢。再看另一件盒子，虽然不是什么道宝，但细致繁复、独具匠心，此等物件，不入修者之眼，不落民间之用，大抵是宫廷之物。这就是赤裸裸的表明身份了，应是大燕方面的人。吒武一行行事诡异，方才又骤然消失，不像是来找妹妹的，韦千寻也不知他们来找的就是眼前这位。自己这边还没拿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想大燕方面已经有如此进展。

    只是，韦千寻皱起眉头，一股香气若有若无的钻进鼻腔，这味道似曾相识。他心念电转，很快想起在什么地方嗅到过，心下疑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将那鎏金盒子打开，里面盛着一小堆碎屑，像是某种纱衣撕碎后的遗留，上面还残余几滴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