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算了
“红蓼，我好了。”明珈眨了眨眼，笑道：“我们去看祖母。”
少女语调轻快，模样也可爱，红蓼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好。”
初春的天气，其实还是有些冷的。红蓼给明珈穿了件夹衣，又套了件琵琶袖的交领大襟衫子，再给她塞了一个小巧的手炉，出门前还拿斗篷给明珈捂严实了，这才掀开帘子开门。
微寒的春风迎面扑来，被捂得脸蛋红扑扑的明珈没忍住眯着眼仰起了脸。
像只享受的小猫。
几人穿花拂柳，一路到了老夫人住的久安堂。
一听说是明珈来了，里间便传来老人的声音，“令令，快些进来给祖母瞧瞧。”
明珈迅速将木屐踢掉，咯噔咯噔跑了进去，一溜烟地扑进老人怀里，“祖母。”
小姑娘声音又甜又糯，老夫人习惯性地揉揉她的脸，道：“我正念你呢，可巧就来了。”老人对丫鬟道：“快些去把把刚收起来的梅子糕拿来。”
明珈心里一软，鼻尖眼眶就酸了起来。
她很喜欢吃梅子糕，但是全府只有老夫人这里做的梅子糕最好吃。于是老夫人隔三差五就让小厨房做梅子糕，做完了就收起来给她送去，老人自己反而舍不得吃。
“祖母真好。”明珈把脑袋埋在老人的衣襟间，鼻端全是祖母身上才有的药味夹杂着檀香的味儿。
“谁叫你是个小馋猫。”老人笑得宠溺，亲手拿了糕点送到小姑娘嘴边。
明珈接过糕点，却先递到祖母嘴边，让老人先咬了一口，这才自己吃。
说起来，这时候的顾景息还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外室之子，很少开口，大家都以为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之前在顾家，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过去年冬天的时候，明珈的六哥顾景冉贪玩，翻墙进了顾景息住的院子，这才让府里的许多人想起来，府里还有个五少爷顾景息。
顾景冉是三老爷最疼的嫡子，自幼性情骄纵傲慢，看到顾景息这个不受待见的庶兄之后，便变着法儿地去欺负顾景息。不只是他自己，他甚至还带着外头的狐朋狗友一起欺负顾景息，连带着京都不少子弟私底下嘲笑顾景息。
即便是重活一辈子，明珈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她善待不应该被折磨的顾景息没有做错。
但是她得换个方式，善待他人之前，她得保护好自己。
明珈这样想着，仍旧垂眼坐在老人身边，耳边忽然听到丫鬟道：“听说南苑那边照顾五少爷的吴婆子死了。”
明珈的手一抖，梅子糕落了一地。
老夫人下意识看了明珈一眼，明珈只是垂着眼去捡地上糕点和碟子，丫鬟还在继续说，“……事情闹得有些大，陈妈妈说不知如何定夺。”
明珈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并不知道是这一天。
顾景息只有一个人照顾，就是那个吴婆子。但是吴婆子记恨顾景息带累自己，总是虐待瘫着还不肯说话的顾景息。因为顾景息不发出声音，吴婆子无论怎么虐待他，他都不会哭不会叫，所以吴婆子有恃无恐。
吴婆子就每天虐待顾景息发泄怨气，一天比一天下手狠毒。
直到今天，吴婆子拿着刀子，想要剜掉顾景息的舌头，看他在这时候会不会出声痛哭。不知道怎么回事，吴婆子自己却被顾景息杀掉了。
她垂眼看着手里的签筒，咬牙没出声。没有重要的事，众人也不会惊动老夫人，于是老夫人也没问，劲直往外走，明珈连忙跟着。
南苑一贯都紧闭着的门被推开了，里面零零散散站了几个人。明珈想跟进去看看，却被老人一把捂住眼睛。
明珈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老人身边不动，等了会儿才知道，里面的吴婆子被割了脖子，地上全是血。顾景息躺在地上，也奄奄一息了。老夫人交代了吴婆子的丧事，又安排了两个婆子照顾顾景息就离开了。
明珈知道府里的人对顾景息的态度。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杀人的怪物。所以这件事之后，下人也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如果上辈子不是她暗中照顾，顾景息根本活不过这个春天。
明珈跟着老人走了会，忽然道：“祖母，我困了，想回去睡午觉。”
“好，回去吧。”老人只是笑着揉了揉明珈的脑袋。
明珈回了自己的院子，对红蓼道：“找个小丫鬟去给照顾南苑那位的婆子塞些银子，别让人知道是我送的。”
她还真不能忍心任由顾景息被磋磨死，但是，她也不想和顾景息扯上联系。
……
北方的春天并不温暖，南苑的窗子早就坏掉了，顾景息蜷缩在没有被子的床上，风吹进来就像是在他身上的伤口上刮一样的疼。
婆子一脚踹开门，手里一盆的凉水便朝顾景息身上泼来，嘴里嚷嚷道：“倒霉！若不是这个差事，我早就调去了夫人院子里……”
另一个婆子也跟着走了过来，啐道：“瞧他这样子，怕是也活不下来了。”她森然一笑，“早些死了，我们还早些被调出去。吴婆子怕是也这样想的，只是……”
泼水的婆子眼珠子一转，“将他打成这样，又瘫着，还能杀了吴婆子，果然是个怪物。”
“现下出气多进气少，总不怕我们弄不死他。”另一个婆子阴毒一笑，转身将半开的窗户全部打开，又端了一盆冷水进来，对着顾景息的头往下淋。
小少年瘦得皮包骨，瘦削的眉骨下眼窝深陷，脸颊苍白得过分。冷冰冰的手浇下来，他下意识地抖得更加严重，牙齿咯咯作响，却没有力气挣扎。
他的目光阴郁至极，宛如淬了毒的刀子。
可是他浑身都在颤抖，不能动。
就在这时候，院外忽然想起了敲门声。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随便扯了件破衣服将少年盖住，朝着门口走去。
顾景息微微垂眼，能听到两个婆子谄媚的声音。
“老夫人交代的？这是必然，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五郎君。”
“哪里要银子，这本就是分内的事情。”
“那好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五郎君，让老夫人放心便是。”
“五郎君是有些病了，但是不妨事，我们在煎药给他吃了。”
“晚些时间再来看啊……好，那自然是好的，到时候五郎君的病一准儿能好。”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牙齿不自觉地咯咯作响。过了好久，他的胸口才溢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带着几丝血腥气。顾景息闭上眼，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连带着胸腔也微微起伏。
不对，不对。
上辈子，令令是亲自来看他的。
良久，顾景息的脸上浮现一丝自嘲，他又回到了这么狼狈的时候，令令不来看他，也是很好的。
他睁开眼，目光带着股子绝望的平静。
上辈子，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令令。
可是她不喜欢他，她喜欢刘秉那样光风霁月的人。
他不择手段地爬上皇位，不过是为了将她抢过来。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喜欢他，她郁郁寡欢，以至于重病去世。
算了吧。
他想起顾明珈死在他面前的那张脸。
不遇见，不奢望，方是最好的。
顾景息再一次闭上了眼。
两个婆子掂量着手里的银子走进来，敲了顾景息一眼，将钱袋塞进袖子里去。两人对视了一眼，走过来将顾景息身上的那件破衣服扯下来，骂骂咧咧地搬过来炭盆给他烘烤。
……
顾明珈在窗前的书案前撑着下巴坐了一会儿。
上辈子她身边发生了很多事。
她十岁的时候得知自己有一个庶出兄长被关在南苑，双腿残废，饱受欺凌。顾明珈性格温柔善良，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总有些替他难过，于是在听说吴婆子死了之后，去看了他一眼。
少年过得狼狈至极，自幼锦衣玉食的顾明珈一下子觉得非常非常怜悯。
她多番帮助，总算是让顾景息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后来她也渐渐长大了，喜欢上了和自己青梅竹马且有婚约的刘秉表哥，表哥却喜欢上了谢韫之姐姐。谢韫之姐姐出身落魄世家，在京都贵女圈子里保守排挤，也是顾明珈多番帮助。
她前半生活得格外顺遂舒坦，所以帮助了很多人。
可是后来，顾景息的真实身份显露，被接回了皇室。
刘秉表哥的父亲被陛下忌惮，以莫须有的罪名斩首，连带着刘秉表哥也被充军。谢韫之姐姐则被陛下看上，以罪名下狱，实则要将她充入乐坊，再送入后宫。
那时候，顾明珈出面求皇后放过谢韫之姐姐，然后她自己反倒成了京都的笑柄。
再后来，刘秉表哥造反。
顾景息暗杀了先帝继位，第一时间将顾明珈带走。
而在这之后，所有事情都乱套了。
晋安侯府被弹劾与刘秉表哥勾结，成了众矢之的。顾景息虽然没有动晋安侯府，祖母却因此病了，很快去世。至于顾明珈的叔伯父母，则在顾景息的报复之下，被流放的流放，被贬谪的贬谪。
整个顾家全都散了，只剩下一个顾明珈，被顾景息关在深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