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无人在等我
临近城，我们改换了装束。找一处僻静的低洼把马藏起来，步行入城。刀剑包成包袱捆扎，扮做普通农夫妻。
虽说要保持行事低调，可农夫妻进城哪有不摸摸看看的。
“这个好看，多少钱？”
“娘子好眼光，这是纯手工活计。您给七文钱。”
“七文？”应该不贵，我看向二一。他一手扛着包袱卷，一手摸了摸怀里。眼色朝摊子老板一瞄，欠身点点头道：“不好意思。”
在老板不可言说的神色中，他拉着我走向一个稍体面的铺子，掏出一锭银元宝，换一包零钱。
得了零钱，复又欢欢喜喜买了荷包。
香喷喷的，一共两个。粉的给我放一把铜板，蓝色给他装大块金银。
“还是银票好带。”这几个少得可怜的铜板逛个几步不就花光了？
“走吧。”二一像模像样地微“腆着肚子”同我一步一顿逛集市。真像哄骗妻子似的耳语说话，“等回头，你想花多少都随你。”
我心说：你都是我的，你的钱算什么？但细想想又没道理，他虽然出自我笔下，可挣的钱实打实是刀尖上一笔一笔割过来的。这几个铜板在我手心里盘来盘去咯咯作响，不免就有了分量。
“姐姐给个铜板吧？”一双亮亮的眸子盯上我手里的铜钱，说话有气无力又透着稚嫩的可怜。我手上一顿，没了摩挲的力气。
一枚铜钱就掉在破烂碗里，轻轻朝我心上砸一下。
我正踟蹰，如何为这因我而生的，具象了的平白的苦难致歉。她张开小嘴，“怀玉请积善堂一见。事关破云崖之死，不见不散。”
那话倏尔如刀锋过境。如此清晰地划刻。等我领会这是怀玉在向我传信，突然后背像长出了几只眼睛。还好二一并没在意，还在摊子前买果脯子。
我大舒了一口气，像预备做贼。小姑娘已经消失不见。
收敛心思我们很快就来到段卐指定的一家分店，楼上匾额高悬，一样的“万机阁”三个大字。避开正门，我们绕至后院翻墙不请自入。万机阁的伙计显然习惯了，在小屋里掀开帘子看一眼又放下。随即听见细竹竿“啪啪”打墙声。后院几间门房统统闭着，唯有一间正对后门的开了。走出一个衣着讲究的小伙计。
“二位贵客里边请。”
“待会儿你什么都不用管。”二一虚扶我的腰际，暗暗叮嘱。
我飞眼笑道：“我才不，我倒是要问问他，明知我就是破云崖还放任我去淮北送死是何居心。”
我这话连带二一一块骂进去，他低头更殷勤为我引路。我偏主动迎着他的眼神看，这才显示我的宽宏大度。
穿过后厅，沿着楼梯直上。来到一间房前，房门开着，璀璨璨一只花孔雀正坐在里头。
我心里见了他，愤怒抵消了一半。他见了我俩满心欢喜，赶上来拱手作揖。二一开门见山，要替他办事的酬劳和寻找失踪女子的悬赏金。段卐连连摆动他那织锦缀玉的衣袖，连头发丝都要飘起来。袖子里流出金的银的，全换成纸的。
二一管我要粉荷包，银票厚厚一卷全塞进去。段卐侧身，有个避嫌的意思。我不打算放过他，先支开二一。
“上次段公子说匹夫剑是他留给夫人的，这话我们再说道说道？”
段卐那时候不过临时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开溜。这会我找上门来，他倒是认命了一样。苦笑着，对我恭顺有加，“掌门人想知道些什么？段某必定知无不言。”
这么爽快倒是我不曾设想的。“那就，先说说这剑吧？”
茶壶嘴倒出涓涓的暖色，随着主人的玉手一顿轻颤。茶水香醇，却润不了段卐干涩的嗓子。
“那就……说说走狗刀吧。”
他眼神看向别处，好像剑的确不重要，一切都从那把走狗刀说起。锻刀世家在江湖小有威名，一是打造兵刃的本事，二是背靠淮北赫赫有名的破家势力。但不知何时，段家异常小心谨慎了起来。
打造一把刀而已。密令既下达，段家奉命铸刀，暗地里，又为这把独特的宝刀，配上了一把相克的剑。
匹夫剑在构造上的确能克制走狗刀，与二一对打的时候就发现了。匹夫剑剑身异常流畅，堪称完美。破阮红在与二一的打斗中屡屡吃亏，就是吃亏在二一仿佛早对破家剑术了如指掌，用刀背锯齿去拉锯抗衡。普通的剑即使外表流畅光滑也难免在特制的走狗刀身上打磕。而匹夫剑完完全全不同，它太完美了。仿佛是为克制走狗刀而生的。
“那这把刀，是？”
段卐呼出一口气，直视我，“没错。走狗刀是你门下心怀不轨之人命我段家打造。此人极为熟悉你的剑法，武学造诣极高。针对你的武功设计出走狗刀，就是为了要对付你。而我父亲深知破家势力盘根错节，你虽颇有威望，恐怕难躲暗箭。于是暗地里又打造一把专门克制走狗刀的匹夫剑。只为有朝一日奉送与你。只是没想到……”
他们的计划提前，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个不知来路的无名小卒上门挑衅。掌门人破云崖先是被打伤，随后几大掌门群起而攻之……
我脑中浮出一段模糊文字，隐约和这段剧情对上。破云崖身为掌门人率先对敌，结果被不知哪里来的无名高手打伤。虽然成功退敌，可也被其余几大掌门抓住了难得一见的机遇。几个人野心勃勃跃跃欲试，逼迫破云崖交出掌门人之位。破云崖心高气傲，只叫几个人一起上来别耽误功夫。可之后的事情……
我怎么也想不起此后是怎么写的。
“后来呢？”
后来就是，破云崖下落不明。没了掌门人震慑，贼匪四起。他们四处杀戮，掠劫财宝。贼人问起宝刀宝剑名字，段家人只道：“走狗！匹夫！”
段卐讲完，破云崖浑身寒颤。只觉得这画面寥寥几笔就长在了自己身上。
灭门案发生的时候，破云崖应该已经武功尽废。随后贼匪将抢夺来的宝刀和残废了的破云崖带回山头。肆意凌虐，极尽羞辱。直到，二一出现。
段卐说罢前因，双手扶住膝盖上的锦缎，扑通跪下。
刚才还飞扬的发丝纷纷垂落在额前，木砖上。领子后露出姣好的肌肤，并一截黄褐麻衣。
他今日还穿着孝衣，蜷曲跪在地上向她告罪，“我段家，我段卐愧对于掌门人多年扶持。因私自铸造走狗刀，全家丢了性命。今日我段卐向掌门人告罪，如不能报仇雪恨，我段卐死不瞑目！化成恶疮流脓的厉鬼也要把段家的仇人千刀万剐！”
我心里打了个磕颤，脱口向门外叫喊，“二一！”
可是门外分明无人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