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园子里曲径通幽,暗香疏影。
傅兰茵和穆澈并排走着,桂花树在头顶罩出一整片的阴影,斑驳着落在他们的脚下,偶尔将他们粘连的影子撞开。
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在浓烈的桂花香中蔓延,仿佛是赌谁更沉得住气。
傅兰茵盯着篮子里的树叶,心中怅惘,琢磨不出穆澈的意思。
当时的情况,他若是不站出来,自己就只好和陈云祈一块走。到时候,闲言碎语恐怕又会围绕在身上,她和穆澈的赐婚,则又成笑话。
穆澈应该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吧?
傅兰茵惶惶然地直起脖颈,浅浅得侧过去,朝他瞄了一眼。
穆澈的侧脸仿佛是在光芒绿叶里穿过,轮廓清晰,无波无澜。他背着一只手,群青色的袍子沾染一些桂花,金黄落入墨团,晃悠悠地飘动,直惹到她的肩膀上。
穆澈不说话的时候,还怪好看的。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立马就收回视线,垂着头又盯起篮子来。刚刚心头浮起的话语,令她怅然若失。
为缓解这一点的胡思乱想,傅兰茵忙向前走了几步,仰着头看盛开的桂花。
花朵一粒一粒,细小的花瓣微微蜷缩起来,香气扑鼻,瞧着就像是团在一起金珠子,在雨后的空气里,甜丝丝,娇艳欲滴。
傅兰茵伸出手,想摘一捧回去好交差。只是桂花树离她颇有点距离,尽管踮着脚,也不太能碰到。
她有些泄气,但想到穆澈大概就在后面看着,脚跟就不好落地,小腿像是被吊起来,身躯竖着,手指伸长了再够,也只碰到两三片树叶,偏生还沾染水珠,顺着指节淌到她的小臂上,凉飕飕的。
“滴答——”水珠从叶片掉到她的额头,清浅的小水花溅了溅,像是开了一朵梨花。
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一会儿,桂花仍旧安静的待在枝头,显得傅兰茵的举动十分无用,她终究是有点可惜,小腿打颤着要放下来。
然而静默的半刻,桂花树旁探出一只手,轻若无骨地碰到那黄澄澄的花骨朵,带下满地芬芳。
傅兰茵闻到沁人心脾的桂花味,以及贴得太近的心跳声,分不出是谁的。
原本雨后升腾的冷气一下被温暖,她好像听到穆澈淡淡的呼吸声,实在就在耳朵边,让她想退又不敢退。
一刹那,她连该摆出什么动作都忘了,眼神止不住地溜到穆澈身上,线条清晰的下颌骨,似乎就在她的眼前,好像连下巴上的青茬都看清了。
穆澈的肩膀很宽,抬手的时候就像是把傅兰茵圈在了怀里,尽管两个人谁也没碰到谁,可属于两人的气息,竟意外的有些交织。
傅兰茵眨了眨眼,仿佛是看到穆澈的手腕抖了抖,那桂花纷纷落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也唤醒她的神思。
脚踝传来深刻的酸痛,傅兰茵一时站不稳,半个身子都朝后倒去。
穆澈余光紧盯着她,忙不迭腾出一只手挡在她的背后,只是她的动作不受控制,脚跟踩到湿滑的泥土,软塌塌的要滑到旁边去。
穆澈顾不得桂花,挪了挪脚步,拉住傅兰茵的手臂,将人往怀中带
桂花枝突兀的脱落,顺而使得整棵桂花树都在摇撼,星落如雨,洋洋洒洒都飞到傅兰茵的头发上。
芳香满地,相拥而立。
傅兰茵呆呆地望着穆澈,疼痛在某个瞬间好像消失了。
只觉得手腕上的水珠被晒干,那儿的皮肤紧绷成一块,像是在发痒。
穆澈的面容上闪过丝丝慌乱,他攒眉问道:“傅姑娘?”
气息太近,傅兰茵突兀地点了点头,她察觉到腰间的温热,是穆澈慢慢收紧的手臂。脑子钝钝的,很快又被疼痛抓紧,她猛地反应过来,痛觉就逐渐苏醒,眼尾瞬间红了起来,豆大的眼泪擎在眼眶不敢掉下去。
“怎么了?”穆澈一片张惶。
他应该没有那么吓人吧。
傅兰茵颤巍巍地攥紧了衣角,声线仿佛要哭出来:“穆…穆大人,你踩到我的脚了。”像小猫叫般,虚虚弱弱,满腔委屈差点溢出来。
穆澈怔了一下,惊异的松开手,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月白锦缎鞋子上印出半个黑乎乎的脚印,泥土也刻在缎面,篮子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周围采桂花的人都被他们的动静惊动,带着好奇看过来。
穆澈的动作过于利落,看着就像是他们起了争执,此起彼伏的笑声和议论声混杂着。
傅兰茵忍着疼,不敢去看穆澈,她用指腹将眼泪抹去,闷着声道:“我去那边采。”
她掉转身,朝着另一边走,金珠子般的桂花一点一点掉下来,铺满石子路。
穆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在树影间缓缓的离开。一阵风吹过,桂花瓣被带得七零八落,看不出前去的路。
他微不可及得叹了口气,自顾自捡起树下的篮子,里面空荡荡的,一片桂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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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茵脸颊红红的,也不知是被疼的,还是害羞。总之,她一瘸一拐地穿过排排的桂花树,正好遇上回程的陈云祈一行人。
宋芝情挎着篮子走在最前面,时不时缠着陈云祈讲话。
宋琪自发得落在后面,只是表情里带着点不认同,似乎很不满意宋芝情的举动。
宋芝怡翻看着篮子里的桂花,闲适的赏玩。
他们各有心思,瞧见落单的傅兰茵,宋芝情淡淡的横了她一眼,率先问道:“表妹怎么一个人在这,澈表哥呢,你们分开走的?”
傅兰茵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只有半边的鞋子弄脏了些,她努力把鞋子往裙摆下藏,老实答道:“我逛得有些累,就过来歇一会儿。”
宋芝情却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眼睛转了一圈,仿佛想到什么,神秘莫测道:“你该不会,又和澈表哥吵架了?”
傅兰茵皱了皱眉,听不懂宋芝情的意思,这话被她说得,像是自己每次都不懂事,非要和穆澈有口角似的。果不其然,陈云祈有些奇怪道:“表妹此话何意,难不成傅姑娘和穆大人有过节?”
宋芝情:“过节倒说不上,世子哥哥,我和你说个笑话。阿昭表妹头次和澈表哥见面的时候,是在打捶丸,澈表哥一不小心,将球踢到了水池里。”
她眼睛微眯,嘴角扯开来,仿佛天真无害。
傅兰茵摩挲着手指,窘迫爬上她的脊骨,宋芝情就像是把她所有的糗事都数落出来,恨不得陈云祈对她打消兴趣才好。
“后来澈表哥还给她送饼,结果那饼碎了一地,根本吃不了。”宋芝情居高临下的瞟了傅兰茵一眼,总结道:“也不知澈表哥怎么想的,世子哥哥,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陈云祈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像是端详着她,对着宋芝情敷衍道:“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傅姑娘和穆大人,有这般的缘分,的确很奇妙。”
宋芝情没太多心思,认为陈云祈这般说,就是认可她的观点,当即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圣上可真会点鸳鸯谱,不然阿昭表妹和澈表哥从未见过,竟然也能有缘分。”
语调里分不出是酸还是嘲讽。
宋琪听不下去,重重的咳嗽两声,绕到宋芝情身前,略带教训:“我和世子有些话要说,你带着阿昭去玩吧。”
他是宋家长子,平时虽言辞和善,但此时沉着脸,倒真有点威严。宋芝情莫名害怕,不满得噘着嘴,身体老实得贴近宋芝怡。
三个人围在一棵桂花树下。
宋芝怡将篮子里的桂花分了一些给傅兰茵,只是她两只手也接不了太多。宋芝情猛然笑了一声,斜着眼道:“要不是你,我和世子哥哥还有好多话能说呢。”
傅兰茵哑哑没接话,因着刚才当面揭短,她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
宋芝情:“傅兰茵,我和你说话呢。”
她径直挡在傅兰茵面前,脸色带着点红,有些气急败坏,“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气我毁了你和世子哥哥相处的机会,存心找我不痛快。”
“到底是谁找不痛快。”傅兰茵咕哝着,小声反驳,“我和世子并不相熟,表姐别瞎说话,毁我清白。何况我也不是道士,能掐会算,那么准就知道你们走哪条路。表姐若还想和世子相处,就自个找他去。”
她已经被欺负一遭,自然是不想忍了。索性就拉着宋芝怡到对过去,留下宋芝情一个人孤零零踢着树根发泄。
“阿昭,你别和情丫头生气。她是被哥哥喊走,心里不开心呢。”宋芝怡当好人,安慰着傅兰茵,偷偷笑道:“刚刚我们碰面,情丫头拉着世子胳膊撒娇,被哥哥看到,当场训了一顿,她正想找人撒气,我们别过去触霉头。”
傅兰茵心说,她就该被好好教训一次,不然就她的大嘴巴,迟早要惹出麻烦来。
看在宋芝怡的面子上,傅兰茵没再和宋芝情吵。她陪着摘了好些桂花,满手掌都是浓厚的香气,等到宋琪和陈云祈过来,几个人就围着石桌干坐。
雨后出了点太阳,浅金色的余晖爬上来,慢慢照在桂花园里。采摘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回来,结伴说着笑话,似乎对于此次游戏很是尽兴。
傅兰茵偷偷眺望石子路,那儿走过好些人,都不是她想找的人。
须臾间,穆澈姗姗来迟,他提着篮子,里面桂花满盈,绿色的枝叶漫出来。
傅兰茵不知怎么就想起穆澈揽着她的样子,心头酸涩了一下,彷徨失措地收回眼神,只顾盯着鞋子发呆。
人到齐后,小厮清点桂花。
一簇又一簇的装在干净的瓷盘里,白里衬了黄,仿佛是黄昏升腾起的余晖。
玩了这么一阵子,宾客都是饥肠辘辘。
郡王府的小厮给每个人都上了精致的菜肴,送到傅兰茵手里时,多放了两三块桂花糕,正冒着热气,乳白糯米上缀着零星的桂花花瓣,满鼻子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姑娘今日采的桂花最多,穆大人说他不爱吃甜,就将糕点都送到您这了。”小厮在傅兰茵耳边说道。
傅兰茵愣了愣,不住朝穆澈所在的地方看过去。他目不斜视,对于其他男客的寒暄,也只作简单回答。
她当时跑走得匆忙,根本顾不上采桂花,穆澈一个人到底是采了多少,才会赢得头筹……
思及此,傅兰茵不免有点羞赧,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劳而获。
桂花糕咬着软嫩细滑,在舌尖留下清甜的回味。
穆澈送糕点的举动被宋芝怡看在眼里,悄悄凑到傅兰茵身边道:“阿昭,我看穆大人还是挺在意你的,连糕点都想得到,看着也没传闻中的不堪嘛。”
傅兰茵无声地笑了笑。
穆澈和初见的确有些不用,但要仔细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索性不再多想,再偷偷瞄了一眼,穆澈已然起身,不知道绕到哪儿去了。
一行人启程回宋府的时候,天色已晚。
宋芝情有点依依不舍,在马车里回想着今儿的乐趣,自顾自地发表看法。
傅兰茵一句都没听进去,瞥见脚上的半个鞋印,黑乎乎的融成一大片。
她撩开帘子四下搜寻着,忽而瞧见穆澈已打马下山,群青袍在浓黑的夜幕里,像浮浮沉沉的水滴,很快就捕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