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最近京城的大事,莫过于大理寺卿家的表姑娘和宣平侯府穆澈的婚约。
表姑娘是个瞎子,这谁都知道。
表姑娘被秦家退婚,京城内眷也都晓得。
可听闻那日一道圣旨,竟然吓得表姑娘当场晕倒,反倒是治好了她的眼疾。如今看物行走,已经同常人无异。
怎么想都觉得是大理寺卿放出来的假消息。
治了十年的眼疾,岂是摔一跤就能好的。不怪他们觉得邪乎,傅兰茵自己也觉得神奇。
寅时她就醒了过来,盯着床顶的帷帐出神。眼前不再是黑漆漆的颜色,而是青金织文的薄纱,从前她只能靠着手指的触感来描摹那一点点的印象,现在连极其详细的云纹波浪都能看清。
原来眼睛能看见,是这样的感觉。
傅兰茵眨了眨眼睛,眼睫毛忽闪忽闪,留下一点略微的黑影。她缓缓坐起身,光亮自门窗透过来,些许光斑落在桌子上。
有道浅浅的阴影挡住一角,应该是阿遥守在门口。
她满心满眼想出去瞧瞧,失明快十年,什么东西在傅兰茵的眼里都变得稀奇。
“阿遥。”傅兰茵轻轻喊了一声,后脑勺还有些发疼,大夫说此次意外摔倒,是正好将她脑中的淤血撞开。
因此后脑勺会发肿发疼,让她最好多休养两天。
不过疼痛比起复明的喜悦算得了什么。
阿遥听到傅兰茵喊,忙走进去,直直对上自家小姐的视线,那双眼睛依旧是亮晶晶的,不同以往,这次是视角相撞。
傅兰茵想象中的阿遥,应该是个清秀的小姑娘,没想到阿遥其实长得更加喜庆,圆圆的脸,杏眼粉腮,像是年画上的白胖娃娃。
她笑了笑,趿拉着跑过去,一下就捧住阿遥的脸蛋,嫩嫩的两边肉,带给她真实的触感。阿遥嘟着唇,略带疑惑地询问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傅兰茵自顾自捏了两下,笑眯眯盯着阿遥:“原来我们阿遥长得很好看呀,摸上去软乎乎的。”她只觉得双目开阔,仿佛堵在胸口的郁气尽消。
阿遥扑哧笑出来,似乎还有点不确定,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瞧见眼睛中的焦点一直跟着手指犹疑,才放下心来,语气里带着欣慰:“小姐,你真的看得见了?”
傅兰茵擎着笑,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你看,这还能作假嘛。”
阿遥眼眶里闪着泪花,是替她高兴的,意识到傅兰茵现在还没好透,她关心道:“小姐,你不知道,昨天你摔倒后被送回来,我摸到你头上都是血,吓都快吓死了。好不容易因祸得福,你可得好好养着。”
说着就要把傅兰茵按回床上,她灵活地躲开,绕到阿遥的身后,颇为兴奋道:“不成,我实在是太想看看外面是何种样子,好阿遥,你帮我取件坎肩,我们出去逛逛吧。”
她摇晃着阿遥的手臂,面上做出委屈巴巴的表情,看得阿遥心软,从箱笼里翻出件品蓝织锦的披肩,罩在她的身上,嘴里还不忘碎碎念:“只准去院子里逛,小姐你可得当心些,大夫说你的头还没好透。”
“知道了,知道了,我都记着呢。”
傅兰茵轻松应答,握住阿遥的手往外跑。
宋府是三进三出的府邸,傅兰茵跟着二舅舅家分在了一个院子。
二舅母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特地让她和宋芝情同住。她的屋子在东侧,宋芝情的在西侧,中间隔着假山花园,鹅卵石铺地,路边种着花花草草,靠近假山的地方,单独辟出个池子,里面养着几尾鱼。
傅兰茵以前走路都需要阿遥引着,只能闻到路边的花香,心思根本没放在景色上面。现下眼睛能瞧见,那些粉的黄的,大块的色彩都冲击到跟前,每朵花瓣好像都有自己特殊的纹路。
她走近看,忍不住伸手去抚摸,渐渐就红了眼眶。
要是早些摔跤,是不是就会早点复明。
父亲为她的眼疾劳苦半生,临走关头还放心不下。若是她早点复明,父亲也许就不会撒手人寰,母亲也不必因此厌恨她,傅兰茵自然也到不了寄人篱下的地步。
宋家再好,到底是外祖,母亲去世后,她每每行事都要细想,生怕行差踏错,给家里惹麻烦。
她掉了两滴泪,被风一吹,干干地挂在脸颊上。九月温度骤降,傅兰茵的披肩太薄,冻得她有点哆嗦。
阿遥怕她病未好透,又感染风寒,催促她回去。傅兰茵好说歹说,撒娇拖延了一会时间,逗弄池子里的鱼玩。她倒是一点都不怕冷,还敢伸出手去碰水,阿遥眼疾手快制止,嘴上是没停过唠叨。
傅兰茵过了把瘾,终于是偃旗息鼓,答应回屋里去。
此时日上三竿,太阳高高挂在空中,金灿灿照在傅兰茵背上,是暖和的意味。她穿过假山花园,想着捉弄下阿遥,快步绕到门洞边,等着阿遥找过来,就吓她一下。
可人还没进去,迎面就撞上了宋芝情。
傅兰茵微微后退,收敛神色向她问好,大抵是心情太好,嘴角仍留着一抹笑意。
落在宋芝情眼里,就十分刺眼。
她原本还庆幸,傅兰茵摔倒后,所有人都凑到她跟前,手忙脚乱根本来不及查,到底是谁绊倒的。偏偏听说她的眼疾,竟然就因这一摔,给摔好了。
差点没气的宋芝情晕过去。
她就是看不顺眼傅兰茵,长得一副娇柔的狐媚模样,明明是个瞎子,母亲还常常带她出去见礼,那些高门夫人,一听她的眼疾,总是惋惜,夸得再天花乱坠有何用,还不是个瞎子。
宋芝情每次在女眷中被压风头时,心中便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安慰自己。
“表姐。”傅兰茵再次出声唤道。
宋芝情胸腔中藏着怒火,语气尖利,肩膀撞了她一下:“我看表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昨天刚摔倒,今天就像个没事人的闲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儿是装的呢。”
她无处发泄,就探手去摘花,指甲掐住根茎,沾染了汁液。
傅兰茵心头一跳,恍惚正视起宋芝情。她的这位表姐,穿着张扬,虽是家常闲逛,却也要锦衣华服,大红大绿地披在身上,看着像只跳脚的鹦鹉。
清醒后,傅兰茵也曾回想过摔倒的契机。
宣读圣旨时,只有宋芝情离得最近,联系昏迷前背后扯来的力道,不难猜出是谁的手笔。
太阳光刺眼,惹得傅兰茵眯起眼睛,她偏过头,仿佛是斜眼瞧着宋芝情:“我是不是装的,表姐难道不清楚吗?”
“你……”
花骨朵被丢在地上,倏忽就滚到池子边缘。宋芝情气呼呼地蹬回去,很快又变成反复打量,仿佛对傅兰茵头回没有逆来顺受而感到惊奇。
宋芝情逐渐没了底气,断断续续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傅兰茵浅笑:“那我就不打扰表姐雅兴,大夫说我的身子没好透,须得好好静养。”
她紧紧握住了阿遥的手,蹭出许多汗。换作以前,她是不敢直接和表姐交锋,可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莫名的心里就涌起股不忿。
宋芝情面上过不去,仍不忘再刺一句:“是啊,表妹的确该养好身子,毕竟宣平侯府还等着你进门呢。”
她朝前走着,语调轻飘飘的,“哎,我那个穆澈表哥,可不是善茬,也不知道表妹的身子骨,受不受得住。”
傅兰茵恍惚一顿,复明的喜悦来得太突然,导致她完全没想起赐婚的事。
要不是宋芝情提及,她都要忽略被搁在屋里的圣旨。
·
她将圣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是穆澈的名字无误。
傅兰茵始终觉得这道婚约荒唐。
穆澈其人,在京城可谓是家喻户晓,但他的名声,可不是靠着功绩卓绝得来的。
真要细算,他最先平地惊雷,正是因为他的身份——穆侯爷的私生子。
宣平侯府军功袭爵,传到老侯爷那一代,就有些没落了。家中几个孩子都不是习武的料子,整天想着走鸡逗狗,也就穆侯爷肯跟着学些拳脚功夫。
老侯爷将他弄进军营,磨炼了十几年,总算是有点侯府世子的腔调。只这穆侯爷有一点,便是喜好女色,风流满京城。
老侯爷愁了半天,终究是替他寻了个门当户对的将门人家,有严妻管着,穆侯爷好像真的收了心,安安稳稳,相敬如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穆侯爷洗心革面的时候,他将穆澈领了回来。
正月的雪夜,穆侯爷裹着一身黑色大氅,怀里抱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直奔宣平侯府,又是进宫请御医,又是衣不解带照顾。
别说穆澈是私生子,说是他老子,别人都相信。
穆夫人发了好大的火,也没能问出穆澈的来历。
穆侯爷越是瞒,事实也就越明白。原来穆侯爷早就在外面养着人,偷偷生下孩子,直到遭遇波折才不得已接回来。
这些都是傅兰茵从宋芝情那儿听来的版本。
表姐和宣平侯府关系近,常常跟着舅母去做客。有时回来遇见她,就会朝她胡说一气,看似是抱怨,实际是炫耀。
傅兰茵总是静静聆听,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和宣平侯府扯上关系。
前几年,穆侯爷在战场上落下的隐疾发作,自知命不久矣,吩咐好一应的身后事,爵位传给了大儿子,可临终前只把穆澈叫了进去。
穆夫人因此不待见穆澈,经常会在小辈面前挑挑刺,仿佛和穆澈杠上了。
后来穆澈考取功名,领走御史的差事,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对比挂着虚职的小侯爷,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傅兰茵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自个也没惹到这位煞神,圣上怎么就随便点了自己的名呢?
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先前的退婚风波,哪儿能在皇宫里排得上号。
何况现今的穆澈,因着行事作风被京城权贵人家忌惮,可手握重权在前,架不住有想攀附的。
那些个伯爵府的小姐,也算得上屈尊降贵和穆家说亲事,也没见能成的。
如此稀奇的“好”事,岂会落到她头上?
傅兰茵正默默想着,手指在圣旨上游走了几个来回,忽听得门外有人道:“表姑娘,老太太请你过去一趟呢。”
她顿了顿神,眉头紧皱。
老太太从前连请安,都不让傅兰茵去,这会儿找她,定是要问赐婚的事吧。
傅兰茵醒神道:“好,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