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九月伊始,京城下了场瓢泼大雨。
豆大雨滴没轻没重地落到伞面、行人、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好一阵儿,天空乌压压,跟有人打架似的,听着是远处敲鼓,低一声高一声的。
泥泞天气,讲究的人家,早就窝在院子里,烫一壶小酒,听雨声潺潺了。
唯独城门口冲出来一人一马,毫不在乎马蹄溅起的水珠,朝着承安坊狂奔而去。
承安坊是官员府邸,纵横几条街,按品级各自区分。宋家出过三朝阁老,如今的家主官拜大理寺卿,自然占据了最大的位置。
碧瓦朱檐,层楼叠榭。
角门处有丫鬟撑伞等候,一瞧见快马临近,赶忙迎上去。顾不得湿答答的水汽,接过那人手中的信,掏摸出个碎银子打发送信人,再捧着信去主屋回禀。
窗沿边的水珠跳到傅兰茵手背上,她正倚着软塌发呆。今年酷暑持续长久,就连经常走动的亲戚,都因着热气,没了兴致。
所以这场雨,来得十分及时。
她摸索着想将窗户再推开些,忽而听到走廊上有人蹬蹬蹬跑过,哐当推开了门,猛地磕在她的脚边,语调着急:“小姐,秦家送信的人已经来过,这要真是退婚,您可怎么办呀?”
傅兰茵默默擦掉手上的水珠,神色淡淡:“舅母提过多次请期,迟迟没有回音,秦家的意思很明显,现下不过是正式回绝,我都不急,你着急忙慌做什么。”
阿遥是母亲留给她的婢女,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关系早就高于主仆。
她对于秦家出尔反尔的做法,十分不耻,忍不住替傅兰茵抱不平:“这秦家真够不要脸,两家明明都说明白,定亲纳彩一样不差,就等着请期迎亲,他们说反悔就反悔,让小姐您以后如何自处。”
“我看秦家就是看中宋家的富贵,又怕小姐您的眼疾……”
她数落着,一下就失了分寸,慌忙朝着傅兰茵看过去,只见她安然坐着,一张典型的鹅蛋脸,线条圆润,眼睛里像是藏着桃花潭水,亮晶晶地盯着你,活脱脱千娇百媚的姿态。
可再仔细些,就能发现,傅兰茵的眼睛,并非是特意看谁,而是没有焦点。
阿遥莫名红了眼眶,她家小姐哪里都好,就只有那双眼睛,含情灵动,却什么都瞧不见。
傅兰茵知道阿遥的性子,大大咧咧,并非故意提及。
她伸出手摸了摸阿遥的额头,安慰道:“姻缘天注定,成不了大概是我们没缘分。”
“小姐,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您好不容易定下的亲,要是退婚,以后的婚事,怕是会更加艰难。”
阿遥想着想着,只觉得傅兰茵命苦,颇为感慨道:“要是夫人还在,定不会让小姐您被欺负的。”
要是娘亲还在的话……
自她五岁从树上摔下来,伤到额头导致失明后,母亲的模样,似乎在记忆里逐渐模糊,反倒是母亲身上的桃花香味,长久地留在傅兰茵的脑海里。
她记得五岁前,一家人跟着父亲去泉州赴任。那儿靠近港口,来往都是各国各地的商人,规矩没有京城繁重,父亲经常带她去看西洋来的新奇玩意。
若非她突患眼疾,父亲也不会连日奔波替她遍寻名医,生生耗损了身子骨。在她十二岁那年,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母亲带着她回了京城外祖家,可她终日里思念父亲,对着傅兰茵,仿佛存着怨气,总是爱答不理,没两年也就郁郁而终。
只留下傅兰茵一个人,在舅母手下讨生活,哪有给自己谋婚事的能力。
何况她的这双眼睛,全京城大概都晓得,寻常见面还会客套夸赞几句,背后却都防着自家孩子同她相处,谈婚论嫁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秦家远在富庶之地,专门做丝绸香料生意,最缺的就是为官做宰的人脉。
因此并不嫌弃傅兰茵的眼疾,本来两家说好,等她过了及笄礼,就准备请期定日子,谁料秦家拖延许久,终究还是要退婚。
傅兰茵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已经是舅母能替她找到的最好的亲事了。
至于往后的日子,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青黛微微敲了敲门,福身传话道:“表小姐,雨天潮湿,怕您闷,二夫人请您一块去吃炙肉呢。”
“有劳姐姐传话,我这就来。”
傅兰茵试图起身,阿遥即刻扶住她的手,慢慢带着她绕过桌椅往前走。
青黛是舅母身边的老人,对傅兰茵的眼疾也是习以为常,并未多做催促,反而是陪着她悠悠朝正屋去。
傅兰茵鼻子灵光,刚踏进去就闻到炙肉带着的酒香。
阿遥捏了捏她的手指,凑到耳边告诉她舅母的方向,她便跟着行礼。
她住进外祖家时,已经患有眼疾。因此宋家他人的长相,都是靠阿遥给她描述可得。
据阿遥口述,舅母出身宣平侯府,长相张扬艳丽,尤其爱穿大红的衣裳,最爱熏一两千金的沉香丸,身上有股清凉的香味。
凭借若有若无的香气,傅兰茵起身道:“舅母安康。”
二夫人颔首,吩咐青黛给傅兰茵也摆上一份炙肉,她将手里的信件压在盘子下方,眉目间有些疲累。
傅兰茵甫一进屋,就察觉出里面隐约的沉静氛围,想来是舅母刚发过一顿火,下人们都大气不敢出。
她识趣地没提退婚之事,接过阿遥剃好的肉,小口小口地尝着。
肉是用温酒烤的,吃着略微带点辛辣。
过了好一会儿,傅兰茵吃的额头都冒汗,才听到舅母开口道:“阿昭,你刚及笄,婚事也不用太着急。只是舅母还想问一问,秦家的事,你是如何想的?”
阿昭是她的小字,只有家中亲近之人知道。
舅母既然如此说,她便明白,秦家退婚的事,是铁板钉钉,没有回绝的余地。
其实真要说悔婚令她气愤难当,那倒是没有的,但秦家这门亲是舅母作保,现在的做法,何尝不是在打舅母的脸。
傅兰茵斟酌片刻,坦然问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舅母,我想知道,秦家为何退婚,可是因为我的眼疾?”
二夫人不待她胡思乱想,立马反驳:“胡说,是他们秦家没有运气,岂会是因为你的眼疾。”
她说着取出信件再看了一眼,上面洋洋洒洒写着许多歉疚的文字,偏理由那一行让她哭笑不得。
“秦家将你的生辰同他们公子合了好几次,偏说是八字不合,一旦结亲,怕是家宅不宁。要我说就是没眼力见,临到头反悔,到底是生意场上的,竟连半点信用都不讲。”
二夫人嘴上骂,心里更是气。
这场婚事走过明面,全京城都知道,她尽心尽力给表姑娘找了门顶好的亲事,夸她贤惠会持家的话都说出去,现在婚事告吹,真真是让她没脸。
她的庚帖早就给过秦家,八字不合也没必要拖到快请期再说。
傅兰茵想着背后必定有些缘由,但秦家不肯说,她也懒得过问,索性就对舅母道:“既如此,无功不受禄,舅母就替我将秦家的聘礼送回去吧。”
大梁有例律,两家定亲,男方悔婚,是不准追回聘礼的。
可傅兰茵总觉得,秦家都能不顾她的感受,借用八字不合的理由退婚,她也嫌那些聘礼放着晦气,还不如送回去,得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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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当初送聘礼来有多风光,那宋家将聘礼还回去就有多狼狈。
大理寺卿家的表姑娘被退婚一事,近日里传得沸沸扬扬,成为京城闺秀间的新一轮八卦。
谁都想知道原因是什么,各种猜测也层出不穷,大抵绕不过她的眼疾。
傅兰茵知道外面的流言,因此各家的宴会赏花都被她回绝。
好在她本就不爱走动,熟悉的亲戚也体谅她如今的处境,不做强求。
但自家举办的赏菊会,她是想躲也躲不掉。
阿遥替她梳好发髻,正在挑选发簪,看着镜子里玉雪娇媚的自家小姐,碎碎念的抱怨道:“小姐就不该答应去宴会,二小姐明知道您被退婚,还非要您去前头亮相,可不是故意要看您出丑嘛。”
宋家出过三朝阁老,是正儿巴经的清流人家。族中子弟皆不准纳妾,家中关系简单。
老太爷致仕在家,平日里养花逗鸟,不怎么能见到。
他膝下二子一女,女儿便是傅兰茵的母亲。大舅舅官拜大理寺卿后,带着妻儿在府邸后面另辟一处居住。
二舅舅不擅长读书,偏喜好附庸风雅,娶了舅母后,更是对功名不屑一顾,整天吃喝玩乐。而阿遥口中的二小姐,就是二舅舅唯一的女儿,宋芝情。
他们俩住在同一个院落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每每总要刺她两句,偏傅兰茵不知是哪里得罪她,只好暗自忍下来。
后来宋芝情更是什么都要和她争,小到饭菜穿着,大到闺阁名声,总之是要压过她一头。
傅兰茵对她是能避则避,避不了就随她心意算了。
“反正是赏花会,咱们去应个景,闻一闻花香就回来。舅母的筵席,来得都是达官显贵,哪里能轻易找到我们。”
傅兰茵想得简单,一水儿的花朵盛开,红的、黄的、紫的,各家的闺秀在其中穿梭,锦衣华服,都是正好的年纪,眼花缭乱地看都看不过来,谁会一眼就发现她。
宋家为赏菊会准备良久,高高的楼阁挂着菊花灯,四周搭着不同颜色菊花扎成的牌子,摆上形状各异的造景,水面停着小舟,堆满菊花,还放了小酒壶衬托意境。
成排的菊花争奇斗艳,芳香四溢。
许多人都觉着新奇,聚在菊舟旁观赏。
傅兰茵怕热闹,专门找了个背对他们的假山,地上也放着两三盆菊花,皆是不算特别的木香菊,花瓣有些恹恹的。
她凑过去闻了闻,打算等前面人散去些,就找机会溜回去。
可宋芝情早就盯住了她,猜出她的意图,飞快地跑过来,握住了她的双手,朗声笑道:“阿昭表妹,你在这儿做什么,可是迷了路?快,跟我去前头看看,今年的菊舟用了八种花,可好看呢。”
她的声音清亮,一下子就把他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傅兰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到前头。原本热烈讨论的女孩们忽而都停下来,悄悄朝她的脸上看,似乎想挖掘出一点细枝末节。
宋芝情指着菊舟,将菊花的品种一一数给她听:“表妹你瞧,有桃花菊,万龄菊,喜荣菊…唔,还有些不认识的,是不是很好看。”
她仿佛是一点没想到傅兰茵的眼疾,兴高采烈地给她介绍,傅兰茵默不作声,只点头应和,脑海里跟着宋芝情说得样子,不停想象,倒也自得其乐。
宋芝情见她毫无窘迫,突觉心中不爽,扬了扬下巴,故作感慨:“表妹,你可不要怪我今日缠着你出来,我只是看你最近闷闷不乐,想找个由头让你散散心。”
傅兰茵掩饰得苦笑,宋芝情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她顺着台阶回答:“表姐是为我好,我怎会怪罪。”
宋芝情点点头,摘了朵花放在傅兰茵的手里,周围的闺秀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便借机叹息道:“表妹不必伤心,这世上比秦家合适的人家多了去了,到时候让母亲替你相看,总能找到八字吻合的。”
阿遥跟在傅兰茵身边,白眼都快翻出来。傅兰茵略有无奈,原来宋芝情就是想揭下她的伤疤,八字不合往轻了说,是秦家拒婚的借口,可若是添油加醋传出去,也能说成是她天煞孤星,不适嫁娶。
她的这位表姐,是真的想让她出丑,还是彻底断送她的姻缘呢。
傅兰茵握紧了双手。
宋芝情看不出她的情绪,又想占据上风,做出慌张模样:“呀,我这张嘴怎么……”
话还没说完,四周突兀的安静下来,惊得宋芝情一愣,跟着他们的视线朝圆月门处看去。
曲领大袖,腰束革带。
三人身穿朱色官服,手握圣旨,缓缓走到菊舟前方,离傅兰茵只有几步之遥。
他们面容严肃,声音嘹亮:“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在场诸人都半跪听旨。
“兹闻傅兰茵秉性端淑,克娴于礼,有安正之美,特以指婚宣平侯府穆澈,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赐婚?
还是赐她和侯府公子成婚?
傅兰茵懵懵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大臣轻轻咳嗽提醒,示意她接旨。
宋芝情死死盯着傅兰茵,牙齿都快要咬碎,本想借这个机会,将傅兰茵退婚的理由抛出来,好让她出个大丑,看京城谁家还敢娶她。
可突如其来的圣旨,就像是挨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怕愤恨的模样被人瞧见,赶忙低下头,刚巧发现自己正踩着傅兰茵的裙角。
怎么哪儿都有她。
宋芝情火气冒上来,狠狠踏了两下,碰上傅兰茵起身接旨,竟扯出一股力道,带着她往后倒。
傅兰茵只觉脚下打滑,眼前漆黑,慌忙中探手抓住了什么,握得紧紧的。
整个人腾空朝后倒去,后脑勺传来触地的痛觉,意识就像是被锤子敲打,恍惚就晕了过去。
发现圣旨被夺走的大臣:,这婚事竟能让小姑娘高兴得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