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蝴蝶梦
姚光报的旅游团前两天的主要观光景点是启朝皇宫旧址。
启朝的开国皇帝是史上第一个女皇帝,启明帝,前朝般华朝将军之女。般华朝末代皇帝华哀帝治国不佳,又有外患,导致民怨载道。她随父亲率兵治理外患时,华哀帝枯坐皇城,尽想着给他们添堵,又是断粮草又是调军饷去玩乐,最后竟然打算给外族割点地算了。
她父亲一听,这他大爷的怎么行,一拍案,反了。
彼时皇兵涣散,但人多,她父亲亡于战场,她抹抹眼泪顶上首领的位置,联合其他势力,用两年彻底推翻了般华皇族的统治。
导游拿着喇叭跟人们讲解:“这群‘反贼’在现代人眼中,是正义的,在当时底层的老百姓眼中,也相当于天降的救星。但总的来说,并不符合当时的价值观,依然有不少势力想着匡扶般华皇族溃逃的血亲,而在推翻般华之后,‘反贼’的势力也开始了内斗。毕竟谁不想当皇帝呢。
“正在人们以为乱世会再持续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候,华哀帝的小儿子抱着传国玉玺跳出来了。
“他找到当时的启明帝,说‘郭兵啊’,启明帝本名郭兵,说‘我本是最不受宠的儿子,没想到会拿到传国的玉玺,真是世事难料。但我终究不是治理国家的料子,我的兄弟们有的死了,有的变成了他人杀伐的傀儡,没有一个可堪大用的。颠沛几载,我脱离优渥的环境,阅尽百姓苦楚,实不忍再让众生受难,今天就将这玉玺给了你,帮你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启明帝便说:‘我可是个女人。’
“那前朝小王爷却说:‘我的眼睛看不见男女,却看得见谁更爱护百姓,更有能力。’
“于是启明帝力排众议,带着玉玺与累累战绩,在一年后,登上了皇位。”
“后面那截我熟,我们语文书上有写!”一个小学生样的小孩牵着爸爸的手大声喊。
齐肩发过去逗他:“你们语文书上还说什么了?”
小孩撅嘴扭头,“休想让我背课文,我是出来玩的。”
众人捧腹大笑。姚光也笑,笑完了低头去看手册上的行程。他的最终目的地是启明帝寝殿外的影壁,而明天才会逛到那里。
启明帝喜爱美丽的事物,尤爱传说中的翦风凰,她寝殿外的影壁上便雕着一只,喙叼日月,凌驾层云之上,眼瞰山河,气势可谓磅礴。
姚光辞职前的那次职工团建来的就是这里。
他当时被同事叫到翦风凰影壁面前拍了许多张照片,拍的时候还没怎么,回程时翻着被发到社交群的照片,看着宏大的画面和寡淡的人像,那火焰一样的长羽下要死不活的自己,他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异样感,有的人能留下这无惧时间的艺术,而他这种人,即便是世俗眼光中的年纪轻轻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痕迹。
在此之前他从未回头审视过自己的生活,一味向前,囤积生存的必需品,房,车以及金钱,剩下的竟然从来都没关注过,如今回头,竟然如此乏味,像捆干柴,火一烧,只剩灰,混在土里,就再无痕迹了。
沉寂多年的青春期叛逆期与中二病终于一起苏醒了,姚光带着一腔自认的孤勇将辞职申请放到上司面前,接下来,公司挽留他,找到顶班的人,他与那人交接的时间一共小半年。
前段时间上司还联系他要不要留下,公司有个新的职位可以让他试,他直接拒绝了。
冷静的时候他没有后悔过,只是偶尔觉得奇妙。
他上司估计也觉得奇妙,怎么团个建,得力员工就跑了,不就是占了员工的假期吗,好歹出钱让他们放松心情了呢。
次日下午,姚光再见到翦风凰。
人们只知道翦风凰是传说中的生物,但实际上启朝之后并没有相应的传说与记载,而启朝之前的般华朝由于动乱,许多书籍都已散佚,般华朝之前又没有任何的相关史料,只能根据启明帝的生平言语窥得一二。
启明帝是个皇帝,皇帝的喜好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民众的喜好,不可能只有皇帝念念不忘,宫廷间与民间却没有一点风声。
再加上影壁上的鸟类形象与传统神兽中传说非常多的凤凰十分相似,又有一字相同,所以主流观点是翦风凰就是凤凰中凰鸟的另一个名称。
影壁极高大,翦风凰是阳雕,山河则是阴刻,不知用什么上的色,历经千年风雨也不褪,艳丽依旧。
姚光给它拍了几张照,此行目的就算达到,没有认真听后面景点的讲解。
都说人活着要有仪式感,但他完成了这个回顾的仪式之后,一点实感都没有,转着脑袋四处看,忽然发现远处一个超大的广告牌,是软琥珀铺设的《进来》的。
“广告都打到这里来了。”他自言自语。
一个自来熟的男人搭腔:“对啊。听说是什么,般华朝代的事情,来这里参观的人大多对启朝前期比较感兴趣,启明帝又是大将军的女儿,很容易对这个游戏产生兴趣的,就比如我。”
“也对,怪不得。”
“这段时间开放体验服了,我报名,没被选上,还得等……”
“嗯嗯。”姚光敷衍。
飞鸟组成的巨蛇将山下枯林团团围住,低垂着硕大的头颅注视林中,一旦有仿佛光凝成的蝶状物体往上往外逃逸,便有一队飞鸟蛇信般舔过去,将它们尽数吞噬。
众多爬虫走兽则在枯木间奔走,尽情啃食那些半透明的光蝶。
黑衣控制着苍苔,使它们缓缓攀上枯树的枝干与散落的蛇骨。苍苔所到之处,便有蝴蝶慌张从树里骨里挣出,扑闪着翅膀逃窜,再绝望地撞到活物的爪牙。
这些蝶状物体源源不绝,凭黑衣召来的动物根本无法将其吞噬殆尽。
一只花鹿痛苦地呦鸣起来,半个身子都被同化成半透明的光般的形态,骨骼内脏隐隐在光中显露。
黑衣咬紧牙关,看向天空。
云层仍没有合拢,呈现被撕裂的模样,嵌着颗西颓的太阳。太阳的光芒肆意窥伺着山谷内部,纵使有雾气作遮挡,黑衣也能感到强烈的不适。
此次与以往的每次都不相同,变数更多,也更为艰难。
他早就意识到这颗太阳提供着滋养蝴蝶的灵气,但仍想一搏,可数天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能暂时放弃了。
“回去吧。”他说。
不甘心的各种叫声响起,黑衣没有理会,而是走向山梯。当他走到半山腰,活物们也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
废宅异常安静,梅仁藤还睡着。
黑衣坐在床沿,又与窗外的太阳对上了眼,他静默片刻,转头看看梅仁藤,眸底晦暗不明。
梅仁藤本不该来这里,外面才是他应去之地。如今状况已不容自己留他,可是他还睡着,自己现在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总不能将人往外头一扔就不管了,要是他被咬死了可怎么办。
黑衣向来很能接受现状,不会产生多余的“愿望”,但此刻他戳着梅仁藤直挺的鼻梁,轻轻地问:“你能醒过来吗?”
快点醒过来吧。
“请问还有多余的位置吗?”
“方便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吗?我给您确认一下。”
“好。异地登陆可以吗?我从瞳峡那边过来的。”
“可以的,没有问题。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二分,马上要关服,今天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游戏时间了。”
“知道。”
《进来》的火爆程度远超人们预期,当地选择的体验服玩家数量基本和配备的机器数量一致,虽然肯定有人拿到体验资格因事不来,但姚光依旧没有抱太大希望,好在真的有空闲的机器。
上线,熟悉的环境,黑衣在旁边。
“手疼吗,脱臼了还是骨折了?”姚光捞过他的两只胳膊检查,确定已经恢复才松了口气。
姚光与旅行社协商好,独自坐上出租寻找体验点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栽了,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要凭借旅游慢慢戒游,结果跟团第二天就丢盔弃甲跑回来上线。
瞅着有点惊讶的黑衣,望进他睁得乌溜溜的眼睛,姚光只觉心头一片柔软,他有很多话想说,但说出来估计黑衣也不明白,只好退而求其次,低低地讲:“我做了梦,梦里好多人,我站在里面,特别想你。”
黑衣不知如何回答。
姚光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说:“待会我还会睡过去,你不要担心。”
“明天你会醒么?”,
“当然,我一定会醒。”姚光说这话时,以为第二天就能恢复如初,是以再上线,看见屋外瓢泼大雨还有点懵。
黑衣推门进来,抱着一个包袱,姚光意识到那是他初来时身上背的那个。
“走吧。”黑衣说。他淋雨时间应该不久,长发没有湿透,仅落着细小晶莹的水珠子。
姚光接过包袱,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危机感升腾而起,“你不走。”
“我会走,不是现在。”
“那我和你一起不行吗?雨这么大,你怎么忍心。”他把包袱一扔,瘫着不动了。他是为黑衣而来的,刚上线就被撵走是怎么一回事,他白上线了。
黑衣不吃他这一套,将他拽起来,“来不及。”
“你怎么跟我妈叫我起床上学似的,我不。”姚光知道自己在幼稚地耍赖,但除了这种方式,他竟然不清楚怎样才能留下来。旁边如果有棵柳树,他会给自己折上百八十根的,然后跟黑衣讲有人舍不得我。
“你按照平日里下山的路线走,不要回头,走到枯林旁边,再打开包袱。”
“我在外面等你。”
黑衣扯扯嘴角,仿佛想笑,但没有成型。
“你不要等。”
姚光感到心脏在荆棘丛里滚了一圈,“不等你,万一遇不到了怎么办。”
只有雨声,没有答案,或者说,雨声正是答案。
很久,黑衣才说:“答应我。”
下山的路程从没有这样短过。姚光在枯林边缘站定,知道下一步要打开包袱,然而并不想照做。他答应,但没有说答应什么,是以只要下山时不回头便不算食言。
他盘腿坐下,等骤雨变成淅沥的微雨,再等微雨彻底停歇。
黑衣没有来。
姚光拄着额头闭上双眼。
“嘿,兄弟,兄弟,你坐这干嘛呀,别自暴自弃啊。”极为陌生的声音。
“我坐哪儿了?”他怒视声音来源,看见一个身着玩家初始服装的男人,那人头顶五个小字“我是你爸爸”。
我是你爸爸少侠瞅见姚光神情,莫名地发怵,抬手指指他身前,乖乖作答:“烟生桃林边上啊。”
姚光朝前看去,发现枯枝不知何时抽芽,绽出无尽桃红花树,轻轻袅袅,如烟似雾。他猛地回头,身后哪还有云苫雾罩,幽壑深谷,明明是光秃平原,几无活物。
“辛甘?”他轻轻地叫。
上空吹来香风,桃红树冠簌簌而动,落一琼苞在他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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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对象丢出门,你真逊。”已不再是少年的人坐在年少时坐过的位置上。
“这怎么能叫逊,这叫无辜。”姚光一口烟抽完,把烟蒂捻进缸里,“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嗯,二十八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十八岁的你刚走,我一根烟刚抽完,二十八的你就来了。”
青年瞪大眼睛,“啊?我这边整整十年,一天都没少过。”
“不出意外,这是你最后一次见我了。”姚光平静地说。
青年沉默,他仿佛在思考措辞,但最终没有思考出标准答案,只能磕磕巴巴地说:“虽然咱们只见过三次面,你每次说的话都很不合常理,但是我真的把你当朋友。”
“你本来就是我朋友。”姚光复杂地看他一眼,“皮沙沙,你老婆没想和你分开。”
“……你是不是在监视我?”
“我监视你一大老爷们的生活做什么,受虐吗?你这表情我一看就知道,肯定和你老婆大吵了一架。”
皮沙沙叹一口气,“你对象一定也不想和你分开。”
“那当然,他从来不想抛下我。”姚光又摸出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