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山
这人未着冠，头发披散下来，正如一段夜色垂下来。他的脸本就白，被头发的乌色衬得更白。他身上的黑白很纯粹。他眼里的黑白很安静。
这样一个人在看着姚光。
姚光胸腔里的那股子郁气倏然就散了。
“你要死吗？”那人问，没有掺杂过多感情，硬要说，有那么一点疑惑。
频道转得有些快，姚光没反应过来，他站直身体，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嘴里就先答：“什么？”
那人道：“你想跳崖？”
这话说得实在没头脑，姚光选择先行观察环境：他正身处于一座古旧的宅邸，青苔生长在每道微小的裂隙。面前的断壁大概是一间屋子被拆毁后仅余的部分，透过雕花门看，里面没有桌椅，也没有床榻，只有远处的苍色山岩，秾绿林木和漫散云岚。
他跨过门槛，想看得更清晰些，这次不用那人拦，他就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两尺之外，竟是悬崖。
脚下是人力铺上的石板，两尺外却是非自然无法形成的峭壁，什么样的天灾才会创造出这样奇诡的景色，恐怕只有这里的人知道。
姚光看向黑衣，“阁下生活在此？”
黑衣答非所问：“你不想跳了就赶紧离开。”
“很抱歉，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勿论离开，我总不能真从这跳下去。”
其实姚光经过这件事已经大概清楚，牡曜城门是跳转地图的道具，它与随意一扇门的空间重叠，玩家通过开门随机来到不同的地方。
他也清楚凭空出现的人嘴中的“我有目的”比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更能令人信服，而正好，他身上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
于是他调转话头：“你可以将我的包袱打开吗？”
他的包袱落在黑衣旁边，想必是后者抓他后脖衣领时过于仓促，顺便将其扯了下来。
那个包袱半满，黑衣迟疑片刻，大概认为姚光对自己没有太大威胁，便依言解开了包袱皮。
各色花朵簇拥着冒出头来，绚烂夺目，大展鲜妍。
黑衣愣了一下。
姚光赶紧编出几句自我介绍：“实不相瞒，我姓梅，名仁藤，十分喜爱花卉。虽然不知为何来到此地，但相聚即是有缘，我愿将这些送给阁下，以换取此地娇花一朵，阁下意下如何？”
“你为花而来……”
“正是。”
黑衣比姚光想象中松口得还要轻易，他将包袱扔还给姚光，“这里没有，你来错地方了。”
“绝无可能。”姚光上前一步，乘胜追击，“我与花卉缘分甚深，经此奇遇，也定与其相关。阁下莫怪，我此行若无收获，是断不会甘心的。”
他生得俊朗正气，话音清晰有力，现实中便总能得人信任，游戏角色虽有微调，但亦在npc身上屡试不爽，黑衣显然也未能逃过，沉吟片刻便叫姚光随自己来。
他们不断绕过宅邸残骸，在悬崖边沿行走。
兴许是有道利刃从天而降，将这山躯与坐落其上的宅子一并斩落，只留半数房屋在旁边摇摇欲坠。姚光探头往下，只能看见缭绕云气在崖里蒸腾翻涌，而瞧不见他臆想中的另半数残骸。
黑衣见他好奇，便停下脚步，静静瞅着他。后者从黑衣目光里接收到信息：“你还想往下跳吗？”
当然不。姚光挂上微笑，请人继续带路。
一路行来，周围无不破败，没有丝毫人气，姚光想要趁机窥视也只能看见深处紧阖的门扉窗牖以及攀附其上的萝枝青苔。
他们二人到达宅邸外，终于远离崖边时，黑衣道：“崖边危险，别再靠近。接下来寻花也好，寻出路也罢，你自便吧。”
姚光赶忙道：“这山深林密，我如何能找？“
“你既讲缘分，便靠缘分好了，我干涉不了。“言罢他不再给姚光反应时间，扭头就走，不过三息便在绿意中隐去了身形。
“……”缘分什么的都是他瞎说的。
这不合常理。姚光当初一入牡曜城就处处有接引者，样样给他讲得分明，不好讲的，他巧言几句也就套出来了——比如某npc正为脱发所困扰——黑衣这样冷淡的接引者实在令人头疼，但也没法强求。
姚光摇摇头，在宅子附近转了几转。
若无天灾，这建筑应该正好坐落在山腰，面朝群峰，背靠陡峭岩壁，现在经不知名的力量一斩，正门侧门都没了，仅剩望不见头的围墙，圈着幸存的几间屋子。
他跳上墙头，还未来得及进入，便见铺天盖地的云气从崖底冲上来。
云气合该飘渺无定，但此时它们聚在一处有如实质，巨浪洪峰似的来势汹汹，骇人得很。
姚光心道不好，赶忙远离宅邸，攀上后面的山岩。他的角度极好，能将云气笼罩旧宅上空并重重砸下的过程尽收眼底。
全程也不过两三分钟，下面便尽是云雾了，再过少顷，云雾稍稍散去些，几线屋脊的暗色才隐约从死白中挣出来。
“啧。”姚光胸腔中再次升腾起挥之不去的郁气，他蹙着眉头小心翼翼落地，往死白中走去。
这场景纵然叫他不舒坦，也肯定会有线索，来都来了，没有放弃的道理，况且他不一定能选择放弃。
行走不过五步，他便听见了一声雀鸟的鸣啭。
这声清脆悦耳，却令姚光陡然遍体生寒，他意识到，先前除了黑衣的说话声，此处是没有任何其他声音的，就连他撞在树干上，踩在残骸上，都没有任何响动。
鸣啭声后万籁苏醒，姚光听到风声，接着是树叶悉簌声，不远处宅邸中甚至有人声。
人声。
好像闹鬼。
姚光摸到附近侧耳倾听。
“要我说就不该掺和进去，世俗之事，哪能辨得清楚？咱们又没亲眼见着，现在去了不过听几方各执一词，能寻到什么真相！“有男人这样说。
女声劝道：“他们寻你自然是信你，你若不去辨，还有谁能理清。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待你回来咱们好好过活，不管外面了。“
几息之后女声又起：“好了，带好这些干粮盘缠。“
男声闷闷接道：“我不在，你也别委屈了自己，别整天窝在房间里。”
“我就喜欢窝着，你上次教我读的书我还没读顺呢。”
而后再无对话。
姚光看向话音传来的方向，有一团云气凝成成年男人的模样，那男人头戴斗笠，身着劲装，腰间似是别着刀，俨然是侠客打扮，不过手中提着个大包袱，又不像侠客了。
云气男人做了个跨出门槛的动作，朝右侧挥挥手，而后才稳健地向宅后走去。看来这建筑的大门在那方位，而那里早陷落下去了才对。
这团云雾是在模拟宅主人生前的事情吗……
男人走路极快，比黑衣还快，姚光跟着竟然颇为吃力，他跟到先前黑衣消失的地方，又好生寻找半晌，才发现原来有截人工凿出来的石阶，不过已被各类植被遮盖住。
扒开枝叶，顺着石阶盘旋而下，姚光发现男人早已站在前方，正对自己，头颅微昂，斗笠下的云雾眼睛定定瞧着他。
姚光本能地停滞数秒，最终仍硬着头皮走向那男人。当他几乎与后者面贴面时，那男人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总感觉有东西。”话尾未消，他便又调转了方向，继续行走。
姚光扶着左侧石壁朝下望了望，山梯蜿蜒不尽，遥遥不知通往何方。
他跟着男人前行。
姚光没有调出虚拟操作光屏的习惯，总觉得在古香古色的场景里使用现代科技难免煞风景，所以也不常看利用光屏查看时间，但好在他的时间概念比较准，跟着云男人走了大约三小时，便到达尽头。
尽头是另一团浓雾，是又一片山林，或者是烟火人家，再或者根本没有尽头。这些可能性他都有想过，唯独没想过会碰上折返的黑衣。
后者用头发打了个活结，高高束成一个马尾，其他地方去时如何归时依然如何。他看见云男人只抿了抿嘴唇，便转向姚光，提醒道：“你若再向前，便要小心了。”而后登上石阶，看样子是要回到山腰。
下山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这时候就要回返，他怕不是只在外面遛了个弯。
姚光应一声多谢，正欲挪开目光，却见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打的那个头发活结上有两点红。
黑衣没有发现这点娇嫩的色彩，顾自向上攀登，翩翩的两片桃红顺势从他发丝间滑落。
是花瓣。
怪不得黑衣会轻易对那点托词松口，原来这里当真有花，甚至他认为这品种珍贵难得，找到它当得上“奇遇”二字。
姚光看向云男人。
他是追随这团雾下来的，那应该能跟着它去到某处隐秘的所在。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云男人自踏足地面后便开始乱转，左右前后各处走，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最后站定，倏地化回了云雾状。
姚光赶忙上前抓一把，也只能抓到在指缝中逸散的白。
“阿爹，它为什么掉得这么多？“
“别乱说。“
右前方传来孩童声和粗哑男声的对话，这次的男声和先前云男人沉稳的嗓子不同，格外糙，显然是另一个人。
小孩仍有话要讲，但云雾消散太快，后面的语句便随之离开了。
姚光找到方才话音传出的地方，向四周眺望，瞅见更远的平坦处有一片林立的枯木，走近端详，才发现每棵树残留的枝干上都盘着三到四条蛇骨。
整片枯林面积说不上大，但在里面走一圈，不做任何停留都需两个来小时。
先前下山那仨小时好歹有个能活动的东西在前面吊着，现在就一堆静物，还没什么收获。姚光自认脾气还可以，一圈走下来也不免有些上火。
“改名叫走路模拟器算了。”
他盘腿在地面上一坐，身体休憩片刻，脑袋却不停歇。
很明显，黑衣并不想叫他知晓奇花的存在，而npc越想隐瞒的往往越是必不可少的关键。
黑衣看着像是个警觉的角色，若是去了仅有零星几枝花的地方，那花色突兀明亮，极易引人发觉，他不该会粗心到让它们落到身上，更像是去到一处繁花盛开的地方，那里花瓣足够密，就能轻易乱人眼，凋落的足够多，就无法叫人躲开，这样才可能留下那么两片，而这种地方也能合上那小孩子的疑惑。
可问题是周围并没有这样的景象。黑衣下山，去花里，再带着花瓣回返，只用了三个多小时，恰好证明那花离姚光不会太远。
若说有通往他方的机关，姚光今天绝不可能找到，除非他想不开非得对这么大一片地方开展地毯式搜索。
若说是灵异现象或术法，如云男人那般的，姚光更不可能找到，毕竟他现在还是个身手矫健的普通人。
接下来的方法就剩俩：一个全凭运气，一个跟着黑衣。
姚光思考三秒钟，决定回去找黑衣。
爬台阶可比下台阶难多了。他边爬山梯边想，下线不去健身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