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裘薄站在回廊中，等待一朵花。
城中鲜花种类繁多，她托人采摘时却从不讲是哪一种，只微微笑着说：“我就要一朵。”
有人从旁侧的白草丛里拔起一茎花苞来，她接了，给那人点酬劳；有人在包袱中翻出几片干花瓣，她也接了，赠那人两个铜板；实诚些的当真去撷一朵鲜妍的花，她便垂下眸子，将自己的手帕送予他。
收到手帕的人往往会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手帕不好么？上面有她自己绣的纹样，以前大家都争着抢着求她一绣的。她想问，然而又问不出口。
天边太阳仍高悬，廊柱上的正红灯笼却自己燃起一豆明亮的烛火。
裘薄抬头瞅瞅，知道夜要来了。
“现在是瞳峡时间二十点整，诸位少侠请尽快处理眼下事务，《进来》将于二十点三十分关闭区服，次日瞳峡时间十点整再次开启，谢谢合作。”
远方有人踩着响在空中的声音奔来，怀里色彩斑斓，竟几乎将城内花卉品种尽数囊括。
这人她听旁人提过，生得俊朗，极其负责，每个任务都力求尽善尽美，起初她没有在意，现在才真切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哪个是你要的？”那人头顶“梅仁藤”三字，脸廓锋利，眼睛却圆，外眼角微微向下，显出一种矛盾的温柔。
哪个都是她要的，但哪个都不是她最想要的。她反复端详，最终莞尔摇头。
来人皱起眉头，“都不是？“
“梅仁藤少侠，稍安勿躁。明天牡曜城门将开，到时不妨去外面看看。“
裘薄知道牡曜城门，那是一扇高大厚重的朱色大门，她知道外面有什么，可是她自从进来后就再没有出去过了。但莫名的，她也知道新来的这群人不像自己，他们必定要出去，而自己必定要将这个消息传达到位。
梅仁藤少侠果然起了点兴味，当即不再纠结，而是在虚空点了几点，接着身体开始从双腿处隐去，只剩一个脑袋悬浮半空时他回答裘薄：“那就明天再说吧。“
裘薄面无异色，仍维持着她的微笑，长久地站在回廊中，直到黑暗骤然砸下，她才款款离开此地。
关服语音四方回荡，仿佛天语。
白墙上的时钟显示8：05pm，姚光摘下头盔，看了看手机。
他主动离职后第一时间就报名了一个旅游团，此时负责人给他发了几条信息，确认半个月后的出行事宜。他一目十行浏览完毕，回信“无误”，才从座位上站起身，去拿自己储存在前台的风衣。
前台姑娘正百无聊赖地偷玩消消乐，一看他来立马取出衣服递给后者，都不需要确认姓氏和几号机器，原因无他，现实中身高一米九左右又极其英俊的男人着实少见，对上一面想忘都难。
“帅哥，我们游戏真这么好玩啊？我看你天天都来。”她试探着搭讪。
姚光刚退出的游戏名叫《进来》，是全球头款全息联机游戏，还未正式面世，正在测试阶段，但已经激起巨大的讨论度，部分是关于游戏本身的，更多却是关于人身安全问题的：毕竟要读取人的大脑信息再给予一定虚假刺激，不少讨论者都在担忧其会否对人脑产生不可逆转的损害。
《进来》的制作公司软琥珀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将宣传主力放在了安全保障方面，游戏内容相较之下就鲜有人知了，毕竟这是游戏史上里程碑般的存在，无论什么内容都有人前赴后继——姚光怀疑他们起名《进来》也是出于这种自傲的心态。
当然他们成功了，连姚光这种不常接触游戏，埋头工作的人都乐意报名参与体验，来消磨离职后的大段空白时间。
“还可以。”姚光穿上风衣，在整理衣襟的空当瞅了姑娘一眼，“好奇的话你也可以试试。”
兜里叮铃一声响，来了新消息。
姚光再次打开手机——
他的社交面非常窄，点入社交软件后，九天前上司挽留他小半年未果后无奈的“那我只能启动竞业协议了”；
六天前相亲对象给他发的“今天周五我赶稿，下周六晚上约吧，吃鸭头”；
五天前他给妈妈汇报的虚假相亲进程；
三天前前同事询问他遗留问题得到解答后的“谢谢”；
昨天发小转给他的“惊！废话文学还能这么用”以及今天旅游团负责人刚刚回复的“好的亲亲”都一览无遗。
没有再回复的必要。
驱车在外面潦草解决晚饭，姚光进入前段时间摸到的游戏论坛。
《进来》由于巨大的热度，已在游戏论坛上拥有一席之地，甚至特别辟出了专属板块。里面闹闹哄哄，挤了满屏的文字。
最新及最热的帖子，正在讨论明天出城的事情。
-终于能出去了，我刚玩的时候惹了一条狗，那狗就追着我咬了七天，可算能摆脱他了。
-你们都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怎么一无所知。
-从发布任务的各种npc手里啊，你今天去找他们任何一个，都能得到明天城门开的消息。
-原来如此，我一整天都窝在屋顶上，没下去。
-明早上再去找应该还来得及吧。
帖子到后面就变成了玩家游戏历程分享贴。
软琥珀确实将游戏做得很好。主要背景设置在古代，距今大概一千多年的般华朝代，场景考究，npc恍如活人，玩家五感与在现实中无异，竟真像回到了千年前的般华，但说实话，到现在还没人发现主线，都在出生地牡曜城里瞎转，寻常玩家接任务做任务，另辟蹊径的在里面招猫逗狗甚至睡觉。
官方半天没个动静，这个论坛显然就成了获取相关信息最为便捷的地方，姚光便在游戏之余泡在论坛里看自己有没有错过关键信息。
他翻到底，确认自己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便又驱车去了最近的健身房。
姚光是在健身房中看到的《进来》宣传广告的。最初他完全不能理解软琥珀为什么要把大众意义上与健身二字背道而驰的游戏广告打到这里来，直到他自己去玩，才发现角色的速度、体力、气血等竟与现实中玩家的自身身体素质挂钩，体质越好，角色能够获得的相应的基础增益也就越多。
虽说可以从其他途径比如完成任务获得增益，从而填补差异，但在起点就优于他人的感觉必然不坏。
从某种角度说，确实可以促使那些常玩游戏且好胜心极强的人出来锻炼，两方也算是双赢。
姚光一个游戏白痴得益于此，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任务做得极快，还有余裕帮人一把，因此他甚至还在论坛中小小有了姓名，当然出名的是他的id，梅仁藤。
玩家爱称其为，老疼。
姚光每次看见这个称呼都想上去驳一句“能改成小疼吗”，但碍于论坛游客无法留言，他又懒得注册，只好任其发展。
翌日十点姚光准时上线。
他将各式的花朵塞进包袱，别过裘薄后轻车熟路来到门前。
牡曜城门不似城中建筑精致典雅，反而有些古拙，表漆脱落，门钉铜色斑驳，却仍然厚重结实，巍然不动。
姚光先前做任务时经过城门许多次，总会有一两个少侠围在这里挑战极限，打算卡bug出去看看外面有什么玩意，但今天附近竟然空无一人。
不应该，他戴上头盔前人已经非常多了。
他便开始忧心是不是有陷阱，能把人弄到别处去，于是走一步就要看半天，最终到达门跟前时才发现自己多虑了，纯粹的没人罢了。
“……”
上前一推，城门纹丝不动。
也算在意料之中，毕竟即便姚光拥有buff，也不代表他能把这个庞然大物轻易推开。试过几番后他决定出去找几个帮手，然而当他刚刚回转过身去，那门板就伴着刺耳的转轴声自己开了。
一尺宽的间隙，望不见任何景象，仅有满天翻腾的白雾。雾气活了似的涌向姚光，漫卷过他膝盖，攫住他即将离去的脚步。
姚光睁大眼睛，感到一股郁气升腾而起，在胸腔里久久盘桓。
雾中有人轻声问：“谁？”
姚光没有回答。
雾气越漫越多，渐渐竟将他的视野都遮挡住，眼前便只剩浓白，连牡曜城中恒久不变的阳光都无法将其穿透。
身后那把嗓子再没有动静，茫茫中唯有一道沉重的呼吸声——姚光自己的呼吸声。意识到这点，他屏住气息，于是雾里连唯一的声响都没有了，周身方圆仅剩阒寂。
姚光感觉自己有些不适，但找不到任何理由，最后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这片白色。
他再次迈开步伐，打算等雾散了再来，结果还未走上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道低喝：“你在干什么？”
紧接着，后颈的衣领被只冰凉的手揪住拉扯，姚光整个人都随着那只手的力道向后仰倒，最终他踉跄着倒退越过城门，狠狠撞在了一棵树干上。
树皮相当粗粝，好在姚光早将疼痛阈值调到最高，并未因此感到疼痛，不过撞击带来的晕眩仍使他缓了片刻。
“你又在干什么？”他抬起头来，怒视前方，却发现城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深灰断壁，两扇雕花木门嵌在墙壁之上，其中一扇大开。
门旁一人身着黑衣，神色莫名，注视着姚光。
。
。
“所以你初次和你对象见面，他就拎过你后脖领？”
“初次……得看你怎么定义初次。”姚光拿下嘴中的烟，“不过你怎么说得我好像经常被他拎后脖领也似的。”
少年流露出失望的表情，“难道没有经常拎吗？我还挺期待大叔你被人拎起来的。”
“我劝你注意言行，我的拳头打人很疼。”姚光皮笑肉不笑。
“你个暴力爷爷。”
怎么就升级成爷爷了，这些年他一直维持着青年的模样，哪里像爷爷。就说年龄，也没多少岁吧……不过他已经活了多久了？算了，不和小孩子计较。姚光把烟放回嘴里。
少年见他没话，自觉无趣，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半晌，瞅着窗外的断崖和半截墙壁纳闷道：“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我是怎么到这来的。”
“正常，每个到这来的人都不知道。”
“那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和我女朋友说好今天校后小树林约会的。”少年穿着高中校服定在黄木古椅旁，一提到他女朋友就着急，直想蹬黄木椅子腿。
姚光立时喝道：“住脚！这椅子我对象留的！”
待少年不甘不愿地立正站好，姚光才道：“你原本不符合条件，但咱俩有缘分，所以你才会找到我。”
“哦，我不想找你，我要我女朋友。”
姚光不搭茬，兀自道：“上次见你你才八岁吧，今年应该十八了？”
少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想补我压岁钱？谢谢爷爷，爷爷真好。正好回去了给我女朋友买束花。”
姚光噗嗤一笑：“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曾经想用一大捧花，换我对象一枝花。”
“你可真奇怪，他给？”
“给了。”姚光轻声道，“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