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喜相逢
沙丘炙热。
白昼,无风。
他步履沉重,呼吸的都是天地间的滚烫。
脚下,向西延伸的连绵起伏叫月儿坡。
走半天才终于才见到的几株骆驼刺,都已经枯了不知多久。
他把麻袋摔进了骆驼刺旁边的沙子里,砸出一个坑,抬头再望无边的沙海,擦了擦汗。
随行也下了马,徐步前进,脚在沙子里陷得很深。
“我说,爷,要不就这里吧。”严实包裹下是少年气喘的声音,“实在,走不动了。”
“就这儿。”
两人把那麻袋里黏腻的东西抠了出来,四散塞进了骆驼刺周边的沙子里,又用脚随便拢了拢,埋了埋。
“爷,这今年真的是,荒的,你看马都瘦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瘦的,你看这骨头细的,说是狗我都信……”
他没答话,绕着骆驼刺踹了一圈沙子。
“蟒君啊你吃饱,吃饱”少年口中还没念叨完,麻袋从天而降,盖住了脸。
“干嘛这是”他掩住口鼻,将麻袋拎起,“爷,这个要怎么弄?”
“你带回去烧了啊,不然你要我吃了它吗。”
他甩下一句话便走了,取下马鞍上挂着的羊皮水袋一饮而尽。
少年停在原地,对着刚才埋东西的地方,突然一阵摇头晃脑,双手向上举起。
一声沙哑不稳的嘶吼以后,他蓦地蹲下身,撅着腚,将双手插进了滚烫的沙中。
“吉祥啊,赐福,蟒君神降——,千秋啊,万代,子孙绵长——”
沙丘上方,飘扬起似经似咒的唱诵。少年声音里所剩不多的稚嫩余音被烈焰骄阳烤化,胸中迫不及待要破土而出雄浑,却因疲劳充血,口干舌燥,变成了固执的声嘶力竭。
先行的人头也不曾回,沙丘中只见扬起的马鞭和远去的背影。
少年诚心诚意向天三拜,才匆匆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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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马往回赶了一天一夜,九水城的烽火才触手可及。
“哪家的小姐?”
他随意乱翻着沿街胭脂水粉店铺里的瓶瓶罐罐,又转去隔壁看绸缎布料店挂着的新货。店家见他,纷纷退到一边,不敢抬头,看着理好的铺面被翻乱,哆哆嗦嗦,也不敢多言一句。
“不是哪家的小姐,咱听说,这和真正娶妻不一样。我本也以为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啥的。”
“也是,真是难为了我家新嫂嫂骗了哪个邻县的姑娘?夫人挑的?平日里喜欢什么?”
“爷,都不是……”少年一路紧跟着他,顺手把那翻乱的绸缎料子理回原样。
“哦?”月晓池轻笑一声,“总不是九水城的贼婆娘吧。”
既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便随便拿了几样东西,随意塞进身后他的少年的怀里。
不一会儿,平日里,世间姑娘的心头好,就被装了个满。
“二爷二爷,我觉着吧,这些,还有这些个都不用送……”
“诶,即使是丫鬟收进房,月家人哪有不送见面礼的。鸠鸠啊,你说,莫不是咱喜鹊姐姐熬出了头?除了她,哪家姑娘受得了我大哥那种傻……”
“嘘嘘……”少年立刻制止,“二爷,不能说。”
月晓池不停抄了好东西,而叫鸠的少年,则忙着把那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给店家还去。
“爷,你等等我这不能让人听了去。我听说这次安进了少城主偏院的,是个男的,还是个九水城的名人儿!”少年跟上来捂了月晓池的耳朵讲给他听。
“哈哈哈哈!”月二爷一愣,倒是终于爽朗的笑了,“男的就男的呗,反正大哥他是个……,诶,你说,他如今,分得清男女吗?”
“嘘嘘嘘……”
“成,不说……”他想起什么,突然一回头,拧来少年的耳朵:“鸠,你小子其实早知道?”
“爷,我错了,我也是听说,早先不真切。前两天缠着宋叔盘着盘着,我才确定就是那个人……”少年求饶。
“你说吧,什么样的人?”
刚拿着把玩的罐子又被月晓池放了回去。他抖落抖落手里的香粉,便沿着楼梯朝上。
九水楼朝上,一层又一层,各处都还是连着排开的铺子。越往上,出售的便是不同于街面上的那些普通货物。
关内关外来的珍宝,字画,古玩,奇珍,藏在各式各样精致阁间里,静候行家的到来。
店铺的掌柜穿的也比街面上的小二来的体面。见月晓池来,便二爷长二爷短的招呼着,将那些玉佩,摆件往他面前送。
“听说二爷回来,这翡翠腰佩我给您留了好久,就等您”
“月二爷,我这儿的平安扣啊,您得贴身带着。”掌柜手里举着宝贝,围着他站了一圈。
“我说,二爷啊,才是九水城少城主,月家正统。这马道茶道的货,全仰仗您给我么护着。”
红绳结拴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被悄悄塞进了月晓池胸前的衣领里。
“出入平安,出入平安。”掌柜的轻轻按了按他的胸口,挤了挤眼睛。
月晓池没说话,收下了那些东西,转手便给了身后的随从,又在字画店里挑了两把大京名家亲制的折扇,刚回头,见少年怀里已经放不下。
“给钱。”他抬了抬下巴对少年说。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都是应该孝敬月二爷的,要不是月二爷在沙坡给我们卖命,我们哪儿来这么太平的日子,哪儿来这么多的东西商客”
“诶,你继续说啊。”月晓池打断他们的奉承,直接对着少年,让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见二爷比起宝贝更好奇自己的唠叨,少年拨开了跟在月晓池身后的掌柜们,紧紧贴了上去。
“二爷,绝了。”
月晓池意识到鸠目光游转,鬼鬼祟祟,摆了个手势便让那个身后讨好的掌柜们莫跟,带着少年沿着飞廊拐了个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儿,好让他继续说“正事”。
“二爷,说来荒唐那人啊,据说本就在这楼上住着。”鸠朝着九水楼上指了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在东边的阁楼里住着,说是个唱戏的吧,其实夜里也做那个生意,女客男客络绎不绝,赚得盆满钵满的。兄弟们上次去收租,他贡献出来好多。别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老爷怎怎么会同意这样一个人进大少爷的房,虽然我们家大少爷他是个”
鸠的故事匣子一开,便扯出来一团鸡零狗碎,这厢还没讲完,那头,月晓池便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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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才还听着故事,眼神突然一沉,头也不回便赶回了月家大宅,没有去厅堂给老爷夫人请安,直奔了大少爷的偏院。
撞开了门,把大少爷的贴身丫头喜鹊吓得,手里捧着的红绣鞋都楼落了地,在沙石上滚了两圈。
“恶煞!”
他没在意,直接踩了上去。
“哪有你一回来就来这样闹着捣乱的!我绣瞎了眼才绣好的,那臭男人的脚多大你知道吗?要多绣多少鳞片才能绣满你知道吗?恶煞!你别去!”鹊儿边骂边追,“你哥不在,你哥去你大娘那里念咒了,你也快去”
“腾!”
雕花木门被一脚踹开。映入月晓池眼帘的,是沙洲气候中难得一见的花草。花草把整个卧房都塞了个满档,水缸里居然是一株并蒂莲,娇艳地滴着水。
软榻上大红的锦被散落了一半到地上,金银丝线绣着双龙戏珠。茶桌上瓜果美酒排了个满。不知道的以为这里住着个帝王。
而榻沿上,四仰八叉赖躺着一个男人,男人手里拎着一小串青绿滚圆的葡萄,正要往口中送。
门突然被人砸开,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然而那一丝不悦,在见了月晓池以后转瞬即逝。
“回来啦?”
葡萄还停在半空中。
月晓池没能扼制住怒火。
“骗子!”
他扑上榻,扼住了那个人的喉咙。
榻上的人脸上露出惊厄,又只是一时。
他眼角看见一颗青绿的葡萄落了地,还滚了两圈。惊厄便转为了悲伤。
“掉了啊好可惜啊”
于是他只是幽幽地转而去,抓向茶桌上的另一个盘子
“我说过我会去接你,让你等我……”月晓池手松了松。
“咳咳怪疼的。对了,吃吗?”
那人被掐的面孔通红,却只是在月晓池松手后假意娇嗔,咳嗽了几声。转而又从枕头边的棉被里拿出了一个透凉的白玉的小罐子,打开盖儿,里面装着一颗颗粉红的果子。
月晓池才冷静一点,看了一眼,觉得气又要上来。
他不认识这个果儿。
“可甜了,知川说这叫荔枝。还有三颗了,我可以,给你一个。”
“……我说了我会来找你……”
“是吗?什么时候啊?”他懒洋洋问道,把露在被子外头光着的脚藏回被中。
这一问,却真让月晓池回想了半天。
“两三年前”
“嗯,三年前。”他摸了摸月晓池的手,热的,便也藏进了棉被里,又悠悠问了第二遍,“什么时候?”
“三年前……我阿爸让我去沙坡的马道的时候,我走之前的最后一晚。”
“哦,最后一晚的什么时候啊?”茶桌下的被子中,他把光着的脚塞进了月晓池的手里。见月晓池惊慌一抬眼,只是没事人一样笑了笑。
“最后一晚,的”
本来一腔恼怒,扪心自问以后,驰骋沙洲的汉子变回了几年前一个委屈的少年。
“吃吗?”去了那果子长着奇怪颗粒的外皮,他剥出了一个晶莹剔透,放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他的眼睛今天异常透亮。
“吃吧,我不是都自己来了吗。”
“那怎么都不能是在这个偏院里,你不是不知道吧,我大哥他,我大哥他是个”
“嘘嘘嘘”
他抱了上来,安慰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背,又松开,把荔枝送进了他的嘴里。
“好啦好啦。三年没见,看着明明和以前不一样了,怎么,莫非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孩子”
月晓池一路回来,口干,舌燥,加上人生第一次尝到这样的味道。
直白诡异的甜润,疯狂地想吞咽下去。欲望随着身体一起疯长的年纪,他想要占有更多。
“我哪次骗过你吗?”他笑着说,伸手探着瓶子里的剩下的果子,“和你说过,吃一次,就会上瘾的”
话未能说完,刚喂出去的荔枝只剩一颗圆滑的核,又被送了回来。他丝毫不怯,反而边笑边迎。
被揉得更乱的锦被上,一人伺机报复,却因为另一方的从容大度而更为窝火……
“弟弟回来啊!太好啦弟弟回来啊!”屋外传来高声的喊叫,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川少爷,你慢点儿,你把衣服穿好啊,这样会着凉的”
听见声音的月晓池匆忙起身,并把锦被上发软的人也捞了起来,扶正。
正及时。
可怜的门又嘭的一声被踹开了。
冲到床前的人衣服只是松散的挂在身上,肩膀和胸口都露在了外面,一手抱着一盆开的正浓艳的天宝花,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已经咽气,胸脯还沾着些许毛,往下滴着血的鸡。
“哈,你们俩在玩什么?带我一起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