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梅正报平安到，绿柳又迎幸福来
虽然马上要交班了，但是梅丹还是得把柜台整理干净了再交班。
感应门铃又唱了起来。
“欢迎光临！”
梅丹习惯性地抬起头来，看着客人的鼻子或者嘴巴，然后点了下头，然后她又低头继续擦她的柜台。
然后……又抬起头。
这个头上白纱带缠成葱头，又鼻青脸肿的，一看就是刚打架的样子，莫不是犯什么事了？
营业员的警觉让她悄悄观察了半天，发现这个葱头小哥有点眼熟。
好像是楼上北纬网咖的网管。
这个小哥的排班和她反着的，一般刚上班，这个小哥就下班来买烟。他们两人并没怎么说过话。梅丹也就在交接班的时候，偶尔听冯倩和他说两句，不过看得出小哥并不是很热情。
要是被冯倩知道他受伤了，肯定又要心疼了。
小哥在零食区走了好几个来回，结果什么都没拿。
“再来包xx。”小哥说完又拿了一瓶矿泉水，手机拿出来半天也没调出来付款码，“不好意思，手机有点卡。”
梅丹无意瞄了一眼他摔得稀碎的手机屏幕，小声地说：“没事……”
大概就隔了两分钟，他终于把付款码给调出来了，“扫吧。”
小哥走到门口看了看天，然后就坐在靠街的橱窗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水，看着窗外越走越快的路人。
窗外忽然雷电大作，一霎那把整个城市照亮如同白昼。狂风挂起了堆在街角的落叶，夹杂着尘土拍击着橱窗，马路对面的地铁站的卷帘门被刮得“哗啦”作响。
感应门铃又唱了起来。
一个穿鹅黄色毛衣的女孩把手顶在头上，用肩膀推门而入。
女孩小小的圆脸粉扑扑的，一笑起来，两颊的小酒窝显得整个人更是娇憨可爱，还用涂了护甲油的小手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齐刘海。
这是梅丹的同事之一，冯倩。
“呀，辰哥！我还以为我今天碰不到你了——哎呀！你脸怎么了？”
“嗯。”小哥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句，却并不看她。
“哎呀！嗯什么嗯？打架了还是摔了啊？去医院有没有多检查一下啊？万一脑震荡咧……呀！”冯倩焦急地说，“辰哥，你等等，我先去换衣服，一会跟你聊！”
梅丹看了看小哥的样子，在内心里默默吐槽道：人家好像根本就不想跟你聊吧……
冯倩换完衣服后，拿了一大一小两个精美纸盒出来，递了小盒子给小哥，“辰哥，这是我今天刚做的小蛋糕，尝尝呀！”
小哥有点犹豫，但还是接过蛋糕，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哈哈哈，不客气哦！”冯倩并没有再多问，笑着走回了柜台，然后把大盒子递给了梅丹。
梅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谢谢……”
“丹姐，今天天气好疯狂哈哈哈，感觉要下第二场大暴雨了，我们放一些欢快一点的歌吧，把这个气氛搞起来！”
冯倩看梅丹并没有反对，就默认她同意了。
她一边检查各种东西准备交班，一边跟着音乐哼起来。
冯倩唱歌也并不好听，长相也并不是多惊艳，但是她身上总是充满了活力，还有难得一见的成年人的纯真，大多数人一靠近她，一与她交谈，就会感觉轻松，即使不是会喜欢她，起码也不会讨厌她。
即使社恐如梅丹，也居然从来没有讨厌过她。
梅丹一度超级讨厌和人接触，但又不得不找工作。
她一直寻找着可以少和人接触的工作，却总是做不长久：去书店，不是书店搞活动就是店员团建，还有一堆老是找不到书的客人；去殡仪馆，客户们是不会说话了，可还要和每位客户家属沟通；去工厂里面，被同寝的女生抱团欺负，还差点被油腻的主任性骚扰;去动物园，领导和有编制的同事也不好相处，她还差点被老虎咬……
一切她能想象到人少的工作，几乎都干了个遍，最终却都变成了和人打交道。
绝望之余随便找了个便利店收银员的工作。
大概是梅丹的好运又来了吧。
这个便利店加盟的是本地品牌，早十晚十，半个月倒一次班，一个月休四天，虽然有些辛苦，但没有洗脑的企业文化和苛刻的扣钱条款，没停过水电也没断过网。
梅丹工作这几个月，也从来没有短过钱，遇到的客人要么高冷要么温和，也没被投诉过，也没出过食品安全问题，经常来巡视的“神秘顾客”也从来没有抓到过梅丹的错处。夜班无论是和谁搭档，工作得都很愉快，甚至经常还能和同事分享一大堆美味的临期食品，装在包里带回家或者在仓库里吃掉，店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最幸运的是，和梅丹一起工作的都是女生，一个温柔的中年女店长，打小时工的秦阿姨和吴阿姨，还有一个可爱的冯倩。
渐渐地，她偶尔也敢主动地说话，甚至主动询问顾客的需求。
这半个月基本都是梅丹的白班，晚上由另外四人轮流搭档，但是今天晚上因为秦阿姨和吴阿姨都请假，店长也在参加培训，而且也不需要补太多的货，所以只有冯倩一个人。
冯倩逐项清点完后也填好了表，本来松快的笑脸上突然有点异样的神色。
梅丹飞快地察觉到了，“怎么了，小冯？”
冯倩怯怯地说道：“丹姐，其实今天这个小蛋糕，是我给你赔礼道歉的！”
“怎么了？”梅丹有点惶恐，“没事吧？”
“就是……”冯倩咬咬牙，“哎，就是租房子的事。当时我是因为现在房东要涨价，所以我才想换房子的，但是现在那个房东看我要搬，就又说不涨价了，丹丹姐，你知道我东西又多，搬家很……”
“哦哦，没事没事。”梅丹摆摆手，“只是你的两百块定金可能要不回来了。”
“那倒问题不大，我还有一点存款的。我只是觉得自己爽约挺不好的，还跟你约好了烫火锅的……反正，谢谢丹丹姐！丹丹姐最好了！”
说罢，冯倩紧紧抱着梅丹的胳膊在怀里揉了揉，梅丹仿佛感觉俩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但是又不知道冯倩是不是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地亲昵。
梅丹非常自然地抽出了胳膊，“没事。”
在差点被老虎咬之前，梅丹还能租得起一千块的单间配套，但是现在这份工作的工资太低了，再也租不起整租的房子，而且她又随时有可能辞职，手里的存款撑不过两个月。
幸好遇到这个便宜的房子。
当冯倩说想跟她一起合租的时候，梅丹实在不知道如何拒绝。
现在冯倩说不合租了，她内心里还是有一点庆幸的，旋即这种庆幸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的恐惧。
万一其他的室友都是男生怎么办？
梅丹心事重重地回了更衣间，换了衣服准备回家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那个小哥叫了她一声“你好”后，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梅丹本来想假装没注意，但是小哥还是又开口了——
“就是我想请问一下，你们合租那个房子怎么样的？”
梅丹的心里一沉，支吾半天，只能小声地说道：“那个房子……很一般的。”
“房租怎么样？”
“我们……只租给女生。”
“哦哦。”
看他俩的话说完了之后，梅丹转身就要走，冯倩适时插了个话，“等等，丹姐，给你放一首歌呀！”
《生日快乐歌》在这个小小的便利店里响起，店外，突然泻下的倾盆大雨迅速涌进整个街道。
梅丹是有随身带伞的习惯的，而且是一把大大的直柄伞，这样会让她感觉到安全。
但是今天的她，感觉这把伞也不甚安全了。
一半因为今天的风大得离谱，一半是因为冯倩的用心，让她觉得，似乎可以再信任别人了。
转过两条街之后，风小了很多，雨也不如刚才放肆。
她发现一个中学门口处摆了一个小小的麻辣烫摊子，顶上撑着一把巨大的橙色雨伞，四散的黄色灯光里氤氲着暖暖的雾气，把整个摊位包裹得像一棵云朵树。
那袅袅的、暖黄色的雾气仿佛柔软的羽绒睡袋一样紧紧包裹着她。
一向节俭的她，也打算破费一次了。
去吃一次！点肉的！
虽然心里喊得豪迈，但是她迈出第十步的时候，就决定还是只点素的。
再走十步，她就已经决定不吃了。
虽然梅丹因为身高原因和雨伞的遮挡，没有看见摊主的脸，但是那摊主看起来起码有两百斤，比两个她还重，身高也估计有180甚至190了。
蚍蜉面对大树，人类面对巨轮深渊。
生物面对体型比自己大得多的未知的东西是一定会产生危机感的，哪怕是不动的物体，遑论是面对体型比自己大得多的同物种。
只有一米五三的梅丹，从小面对大山大树、大江大河从不害怕，后来面对大风大浪、大起大落也从未真正胆怯。
全因为梅丹是一个孤儿。
自打记事起就被同村的小孩们追着喊各种难听绰号，连狗都撵她，收养她的伯父伯母也不曾给过她好脸色，从小都是脏兮兮的她也并不招老师待见，朋友自然也是没有的。
以至于她曾经认为，这个世界上其他地方也都像那个小山村一样，全世界的狗都会撵她，全世界的人都嫌弃她。
后来的梅丹尝试过看一些以孤儿为主角的爽文，但是从来都没有代入感，因为她是一个如此缺乏安全感又弱小的人。
没有穿越而来的不屈灵魂，也没有冠绝天下的姣好容颜，也没有前朝公主的爱恨情仇，更没有超凡绝顶的武术医术，自然也不可能有为她倾尽天下的公子王孙。
即使能有幸遇见公子王孙，他们会欣赏她什么？欣赏她的怯懦和胆小吗？
如果人生是一场登山，有的人可以开直升飞机在众人头顶盘旋，而她却两手空空、一双赤脚。
直到在初三时，遇到了薛老师，拉了她一把。
薛老师是一位来山里支教的年轻男老师，对她很是关心，可是因为需要避嫌，所以薛老师最多也只是叫她“小丹”。
只可惜造化弄人，薛老师在资助梅丹四年后，也就是在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那位老师就因为车祸去世了。
好人为什么不能长命？
老天爷，你到底有没有长眼？
虽然她每年还是会去给薛老师扫墓，拿一点钱给他的家人，但随着岁月的流转，她的这股怒气也慢慢消散了。
因为成年之后，见识愈多，心胸愈宽广，好运也就滚滚来，彼时意气风发的她甚至不知道生活中还有什么可怕的。
直到上一段婚姻中，她才又开始害怕起人来，如同在那乡村的土房里的无数个孤独无助的黑夜。
而这伤害，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自信的缺乏、身体构造的脆弱，以及经济的不独立。
此后，只要是人类，比她强壮的，于她来说都是潜在的威胁，而能比她更弱小的，大约也只有婴孩。
之前也考虑过幼师的工作，但是一方面学历不够，专业也不对口，一方面是婴孩的家人皆比洪水猛兽更为可怕。
虽然只要有死的觉悟，人总是能不断生出生的勇气，但也决不能再将自己白白置于任何危险的境地之中。
所以她赶快逃离，连头都不敢再抬，匆匆地绕着从摊边走过，连从那棵“云朵树”上垂落下来的水珠都不想碰到。
“小姐姐，要吃点什么不？”摊主主动招徕道。
从这尊大佛一般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居然一点也不低沉，反而很清润明朗。
看梅丹稍微顿了一下，摊主继续说着：“小姐姐，今天天气有点凉呢，要不要吃点麻辣烫暖活暖和？”
梅丹小声地回应了一句，“不用了。”
也不知摊主听到了没有，反正梅丹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躲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