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鬼童现世篇06
一道惊雷仿佛从行止脑袋中炸开,行止的思绪一下被打乱了不少。
他不由皱眉,自小他就在无序山长大,修行至今,从记事起,就未曾听闻有哪位师兄入世,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也更不可能是无序山所为。
行止微怒,正欲张嘴申辩,反倒被逢华捉住了手臂:“行止兄,一个几近疯了的人,说什么你也信?”
行止这才回过神,现下只见哭声、闹声,还有无数众人看戏的吵嚷议论声,全然混作了一片——沈元朗颓败在地,双眼无光,那歆芙醒来后,也是披头散发,泫然流涕,而烁哥刚苏醒了过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在看到自己的爹娘不似寻常后,也跟着害怕得哭了起来——好好的一个喜宴,一下子变成了一场闹剧。
行止默默低头,就地端腿盘坐,双眼紧闭,沉吟片刻,然后手朝那两团黑雾一点,八方罐起,不多时,他的精神灵识便被一同拉入了一片虚无中。他的身旁,逢华唇角一勾,作势也在他身侧蹲下,手撑着脑袋微笑着看着一动不动的行止。
所谓安魂术,是需要施法者的精神灵识跟随受法的魂灵一同遁入虚空,重走一遍魂灵记忆,并在其过程中化解魂灵的不甘与执着。且虚空与凡世时间并不对等,在虚空中经历数年,放在人世间也不过是须臾。昨日的两个鬼童,行止早已安魂完毕,鬼童在年纪尚幼时暴亡,记忆混沌,无太多执念,极好渡化。今日的茴娘和阿槐便不同了,需要行止多费些时间。
刚入虚空,行止率先来到了阿槐的记忆。
他来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前。
里屋,“啊——”一个女人一声惨烈的叫声后,一阵洪亮的婴啼随之而来。
院子里,一个胡子拉渣的大汉正一脚踹开试图攀爬他腿的一个三岁女童,不远处,还有一个八岁模样的女孩蹲在地上洗着衣服。
“滚开!”那大汉骂道。那个九岁姐姐赶紧在身上抹了把手,奔了过来,将女童抱离。
“王大郎,恭喜啊,你家婆娘生了个男娃哟!”里屋,一个声线粗粝的女声传来。
“妈的,生生生,又生一个!老子可真是养不起了!”那汉子啐了一口,然后大骂道。“不过终于是个男娃了,这婆娘肚子还算争那么点气。”
不多时,一个粗衣婆子挽着袖从里屋跑出来,手上抱着一团布,布里包裹的正是一个胎发濡湿的小婴儿:“王大郎,快给这小子取个名罢!”
那大汉也不惜得多看婴儿一眼,想也没想就瞟了身旁九岁的女孩一眼:“你过来,你来想一个。”
那个女孩怯生生地走了来,朝婆子的怀里张望了一眼,只见他们正站在院子中央的槐树下,那槐树叶子恰巧落了下来,飘悠悠地落到了小婴儿的额头上。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尽量不让自己沾了冷水的手触碰到他的皮肤,为他拨落了那槐叶。然后抬头对着王大郎说道:“爹爹,我想给弟弟取名叫阿槐,行吗?”
画面逐渐模糊,几瞬后,画面复又清晰,此时,行止已经站在一破旧的屋子里。烛火昏黄,窗外早已是黑夜,一个模样十五六的女孩正在一张床边拍着一八岁大的男孩哄睡。
那男孩瞪着大眼睛,对着女孩说道:“姐姐,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二姐姐了,娘亲说她去乡下了,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满二姐呀?”
女孩微笑着说道:“阿槐乖,阿满是去乡下亲戚家住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等阿槐长大了,我们一起去看她,好吗?”
“好!”男孩眼睛锃亮,一脸欢喜地对着姐姐傻笑,不多时,他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梦里,他还在发问,家里什么时候有了乡下亲戚,也不叫他跟着去住住。
中间的画面不断加快,皆是女孩护着男孩一路长大的景象……画面再一转,男孩又大了几岁,正在屋外玩耍一藤条做的小球,只听屋内乒乒乓乓地一阵乱响,随即传来女人的呜咽哭泣。
男孩早已习以为常,只管低头玩自己的球。
已是入夜,男孩朝着院门张望了数眼,不知为何,平常这个时候,姐姐早该回家了,今日却迟迟不来。
“你为何要把阿莲送到那里!”里屋,女人一边哭泣一边无力地说道。男孩一听到姐姐的名字,立马跑了过去,贴门凑耳听里面的对话。
“啪!”一阵清脆的耳光响,然后王大郎骂道:“你个女人,还敢管老子的事!老子的种,老子爱送哪里送哪里!”
“王郎!那是什么地方,阿莲哪里受得住!你还不如给她送到哪个人家去,也好过那种地方啊!”
男孩一阵疑惑,送去哪里,难道和二姐姐一样,大姐姐也去了乡下亲戚家?
“呸!正经人家能出的价钱,哪比得过香春院价钱出的高!”王大郎继续骂道。“老二送得早,老子已经亏了一笔了!现在的莲丫头人家香春院能看上,也是她的福气了!你这婆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告诉你,这香春院的条件可比我们这种人家好了不知多少……”
“呜呜呜……王郎……求求你……让阿莲回来吧……求求你了……阿莲受不住的……”
“闭嘴吧你死婆娘!”紧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和女子的惨叫声。
男孩不再听下去,而是又跑回了原处,他有些难过,二姐姐走了没几年,大姐姐也不再陪他了,“香春院”,那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她们都能去好地方,他却要留在这里?
画面又一转,男孩又大了不少,此时他正跪倒在一处装饰富丽的院子里,眼角乌青、嘴边带血,四周围了几个拿着木棍的大汉。
他的目光越过大汉,直朝着院子里面喊道:“姐姐,姐姐!”
里屋,一个装束艳丽的女子正在掩面哭泣。身旁,一个年长她许多,同样打扮俗艳的女子鄙夷地掩扇道:“什么腌臜东西!你那老爹可是早就把你姐姐卖给我们香春楼了,你要是想要你姐姐回去,倒是拿钱来赎啊!”
……画面再一转,一处墙壁前,男孩正贴着墙壁对着里面哭泣,他呜咽着嗓子道:“姐姐,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我一定会的……”
墙壁另一侧,女子哭泣着点头道:“阿槐,不哭,姐姐信你,姐姐信你……阿槐一定能办到的,一定能的……”
……
画面转得更快了,男子跪在老旧的院子前,一个已经有些垂老的男人对着他一阵刻薄的咒骂。随后,那男子眼神逐渐狠厉,他赤红了眼,看见身旁恰好有一把刀。他脑子一下混沌了,鬼使神差地拾了那把刀,朝眼前的人砍去……
……男子出了狱,满脸胡子拉渣,身无分文,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随后,他瞧见一赌坊门口人群络绎不绝,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男子拿着好不容易赢来的赌钱,狂奔去了香春楼。可是无论他怎么喊姐姐的名字,楼里都无人应她。在被几个大汉再一次抬出香春楼之前,那春楼的妈妈这才告诉他,那个“香莲”的姑娘,他的姐姐,早在前一年,就暴病去了……
……男子日益颓废,终日徘徊在众赌坊之间,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任谁见了都会绕着走。一日,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走,突然看见一形似阿莲的身影,正抱着一对双生儿在街上走过,他立刻跑过去追看,后才得知那妇人是新来的沣丘镇镇长的夫人,叫茴娘……
……一个温润有礼的男人站定在他的面前,微笑道:“你叫阿槐,是吗?”男子自然认得他,他就是现在沣丘镇的镇长沈元朗,茴娘的丈夫。
“我家缺个仆从,你可愿来当差?”沈元朗问道。
随后,男子点头。
……茴娘望着男子,眼底温柔如水:“你叫阿槐?真是个好名字,以后我们就拜托你了。”她眉眼弯弯,真是像极了他的阿莲姐姐,男人想……
……沈元朗对他说:“阿槐,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好赌了!茴娘说你这几日老是不着家,可别在外面犯了什么浑事!”……
……沈元朗对他说:“阿槐,茴娘那里少了一点银两,她说屋子只有你进去打扫过,我自然是信任你的,不过还是想问问,你最近可是有什么难处?”……
……沈元朗对他说:“阿槐,茴娘那边还是不大信任你,可能还是对你的过往有点介意,我是不好留你了……你再干个十几日,待我出差归来,你还是回原来的地方去罢!”
……“对了,我在坊间给茴娘做了支钗子,你有空帮我取了来,放到茴娘屋里的妆奁里去,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阿槐?你在这里作甚?”茴娘走进屋子,看见男子正一手伸在她的妆奁里,一根钗子若有若无地现在手上,茴娘的表情瞬间耐人寻味了起来……
……男子像被烫了手一般瞬间抽回了手,他正欲解释,只见茴娘身后,是她的一对双生子正扒拉着她的裙子朝这里张望,其中一个还奶声奶气地说:“咦,槐叔叔拿娘亲的钗子做什么?”……
……男子夺门而出……
……他的阿莲姐姐,才不是这样,才不是这样……
……他的阿莲姐姐无论如何都是相信他的啊……
……如果不是他的姐姐,那就一把火烧了罢……
…………
记忆戛然而止,行止顺着一片迷蒙又堕入了另一阵虚空之中。
这显然是茴娘的记忆了。前面的记忆和世人说的几乎一样,行止飞快地跳过了茴娘出生、在富农家中长大、嫁人、生子等回忆,直接来到了婚后五年,此时沈元朗刚任沣丘镇镇长,她的一对双生儿也已都四岁了。
上任镇长后,沈元朗归家的日子越发少了,好在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陪着她,她才不显寂寞。
……一个寂静的午后,沈元朗领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走进了家中,说道:“夫人,我为你在外面找了一个仆子,以后我不在,家中有什么事儿让他来帮忙罢。”
茴娘瞧着那个孩子,明明看着年幼,却一副饱经人事的模样,虽然黑瘦,但一双眼烁烁发光。这般大的孩子,不知为何,看着怪叫她心疼的,于是她温柔地问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说道:“我叫阿槐。”
茴娘眉眼一弯:“你叫阿槐?真是个好名字,以后我们就拜托你了。”……
……阿槐熟悉了家中事务,茴娘也放心地叫他打理家中的一切,只是不知为何,沈元朗总在她面前偷摸说些阿槐的不是:“夫人,我听厨子说,那阿槐还在厨房里偷吃东西。真是下作……”
她担忧道:“元朗!那孩子还在长身体,你何不让厨子给他多备些吃食,在家这么多天,还是这般精瘦,吃了肉也不见长,这才叫人担心……”
……“夫人,最近我见阿槐老是偷摸跑出去,像是去赌坊,这混账,哪里不好非学这!”
她摇头道:“元朗,你先别急,我们得先信阿槐。你得空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真有困难咱们就帮一帮罢……”
……“夫人,我也是后来才得知,那孩子是赌坊出来的,之前犯过点事,好像还死了两个姐姐,要不我们把他退了罢?”
她听罢,反而愈发可怜起阿槐了,忙摆手道:“别呀元朗,好好一个孩子,已经过得够苦了,估计也没地方去,咱们就当不知道,就让他在咱们家呆着罢?”……
……“阿槐,你……”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阿槐的手正伸进她的妆奁里,手上攥着一根她从未见过的钗子。她想,这孩子进来是来干嘛的呢?
“咦,槐叔叔拿娘亲的钗子做什么?”她的孩子奶声奶气地说道,茴娘正欲纠正那钗子不是她的。谁知,阿槐瞬间夺门而出……
……这孩子,跑那么急,若真有什么难处,怎么就不知道和我说说呢?其实可以把我当做你姐姐的啊……
……这钗子,真好看,是阿槐找人做的吗?下午等他回来了得问问他……
……好热,好熏,什么味道,真呛啊……
……是火!真烫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娘亲护着你们!我可怜的孩子……
……火好大,元朗呢?阿槐呢?……快救救我们罢……快救救……我们罢……
…………
行止睁开眼,眼前的沈府混乱一片。
从他方才坐定至今不过须臾时光,他却像度过了百年时光一般。
他撑着身体准备起身,谁知双腿无力,一时不稳,人往下跌去。一只手瞬间伏了上来,他偏头,只见逢华好似早就预料一般将他扶稳。
行止对他点头致谢,尔后回头。
那八方罐感应到了茴娘和阿槐的魂灵已然渡化,便旋即将他们收入。
待八方罐回到行止手上后,行止拍了拍身上的道袍,拂去灰,转身准备离开。
“不留下来看吗?”
身后,逢公子双臂抱胸说道,“不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行止回望了一眼,身后,歆芙正双手捶着沈元朗痛哭,一旁的宾客有不少人人义愤填膺地叫着要抓了沈元朗报官去,哪里还有先才为其辩白的样子,真是听风是风、听雨是雨。
回过头望这沈府,恐怕自今日起,将再不复昔日繁盛之光景,而是陷入一片衰败了。
他叹了口气,又扭过头去:“……鬼事已了,人事随缘。”
他们回到庙观,刚进庙观,只见一背影立于庙观正前,端视着观内神像。
那人一身浅色布衣,蓝色纶巾束发,其余再无过多装饰。待他转过身来,只见面容清秀,淡眉浅唇,一双目温润至极。
“行止。”那人一见行止,便眼眸生亮。
“岚……师兄!”行止定睛一看,这人正是岚泽。他惊喜万分,正欲喊道,但顾及身旁的逢华,毕竟不好随意将对方的身份脱出,于是他硬生生憋回了岚泽的名字。“师兄,你来了!”说罢,他急切地奔到了岚泽的身前。
“嗯,庙观感应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异动,就来看看。”岚泽说道,“顺便也来看看你。”他的手轻轻抚摸了下行止的后脑勺,行止腰间的阿柔也跟着兴奋地摆动了下柳叶。
“谢谢师兄!”多日未见无序山上的人,此时居然见到了岚泽,行止实在惊喜万分。自从岚泽飞升后,行止能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后一次也是在临别无序山前,岚泽将阿柔交予行止的时候。
“对了师兄,说到异动,我已查明,是这四鬼在镇中搅动。”说罢,他双手托起八方罐。
岚泽飞快扫了一眼八方罐,然后皱眉道:“行止,师父不是叫你在路上尽量不多多管他人之事么!”
“啊……”他也知师父临行前的嘱托,只是最先开始涉及的是施瓜的裕儿一家,他便忍不住管了。
“可有受伤?”岚泽紧接着问了一句。
行止忙摆手:“没有没有。”见师兄不再责难,而是担心他的安慰,行止长舒一口气。
岚泽松了眉,望了眼行止手中的八方罐,和然道:“几日不见,行止长大了。”
闻言,行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很快,岚泽就注意到行止身后的逢华,眉头微皱。
见岚泽注意到逢华,行止立刻向他介绍道:“师兄,这位是我近日遇到的好友,逢华,也是一同旅行至此的路人。”
逢华紧随其后朝岚泽作揖。
岚泽简单地回了礼,尔后对着行止沉声道:“你随我来。”
行止跟随岚泽走到庙观外,刚立定,岚泽就将手指探向行止的额头,灵力波动间,他仔细探查了行止的护身法盾。
见护身法盾未有损毁,他这才松了眉。
“八方罐拿过来罢。”岚泽道。
行止依言照做。
只见岚泽接过八方罐,念动了几句口诀,尔后四团小小的黑雾从罐中释出,在空中飘飞了几秒后便立马飞进了岚泽的乾坤袖里。“行了,接下来的事你莫在管了,这四个鬼魂就由我送去鬼道罢。”
行止点头。
岚泽又说道:“见你护身法盾无事,我现才放心少许。此去湟城路途还有颇多,师父既然交代了要由你亲自前往,便有他的道理,我也无法助你。所以,沿路定要小心,不可谁人都信,知道么?”
岚泽回头望了眼观内的逢华,又道:“此人突然出现、来路不明,不可尽信,就怕是冲着铭文来的,你可要当心,危急时刻就叫阿柔护你周全。”
“是,师兄。”行止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