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归路
紫九霜点头。
“我当时想着，即便是同你们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也只有我记得，只有我一个人为了离别难过，倒不如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柳鹤鸣忆起当初，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你带着狐狸崽子们日日守在旁边，我又觉得，哪怕之后你们将我忘了，可眼下这段时光，我们是在一起的……你知道吗，九霜，神仙最忌讳被人忘了，他们为天下苍生而生，若是没人记得他，就是一场孤独的赴死，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陨灭。”
紫九霜答：“我永远记得你。”
紫九霜没说我会永远记得、我能永远记得……因为这对他来说，不是一句承诺，不是一句空话，是他的本能，是他的似海情深。
哪怕天地倾倒，我永远记得你。
“星君，你，你先躺一会，我……我有些累……”
紫九霜服侍柳鹤鸣躺好，飞也似的逃出去，趴在茅屋外面的石桌上。
你到底在想什么？！
紫九霜感受着自己的昂扬，大口大口呼气吸气，想要平静下来。
柳鹤鸣用袖子掩着嘴咳，看着自己咳出的血，像是没看见，不去理会。
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天界雪牢关了九千多年，仙元也因为心存私情被自己破了，这副身子要散架了，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到几时。
可他还是笑了，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他还记得自己跪在九十九重天，质问天帝——博爱是爱，偏爱就不是爱了吗？
天帝没有回答他，他被关去了雪牢，那里是羁押重犯的地方，寒冰不化，风雪肆虐，进去的人要以修为做抵，抗住这天罚，连当初的闹翻了九十九重天的魔王顾淮，也不过撑了几万年，所以他一进去的时候就知道，他怕是不能活着出来了。可是他从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替小狐狸扛两道天雷怎么了，怜悯众生是爱，他这就不是爱吗？
柳鹤鸣方才绕了个圈，没有回答紫九霜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他会记得，无情怕有情，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祈盼着小狐狸不懂这些，生了情意就是有了软肋，他当初给小狐狸取名“九霜”，就是希望他能遇事泰然，一生安康，一生尊荣。
柳鹤鸣又咳起来，他不在乎，用方才沾了血的袖子接着，擦了嘴角的血迹。
紫九霜才灌了几口冰水，此刻听见他又咳，跑进来跪在榻边。
他不知道柳鹤鸣经历了什么，此时灵力微弱，大有倾颓之势……
不能再留了。
可是他真的舍不得。
“星君。”
“九霜。”
“我骗了你，我没有那个能力，我救不了你。”
柳鹤鸣没说话，他伸手，紫九霜就握住了，袖子上的血格外刺眼。
“星君，你如今变成了一个凡人，其中缘由我不清楚，但……这只是一个梦，我不曾在那冰天雪地里救你出来。”
记忆重叠，一边是紫九霜，一边是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衣袂翻飞，站在云端，对柳鹤鸣说：“天帝网开一面，许你凡间一世，苦修行，断情缘，方可重列仙班。”
“多谢帝君栽培，鹤鸣怕是要辜负天帝。”
“柳鹤鸣！我看你是忘了当初去凡间的本意了！你根骨极佳，心怀苍生，本不应被儿女情长牵绊，却偏偏要出身扛那两道天雷，你放弃的是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
柳鹤鸣看见自己跪在冰天雪地里，肩骨被贯穿，文昌帝君站在高高的云端，好不威风。
“正是因为我见过众生相，才知道手中运簿究竟有多重要。气运簿上寥寥几字，人间繁华顷刻间变成一抔黄土，那这气运私改究竟是谁的错？我查出来又怎样，这个错还是要我来认！你们演了好一场大戏！在这九十九重天的哪一个不说自己心怀苍生，可在他们眼里，什么才算得上苍生！”
柳鹤鸣眉眼虽淡，此刻却异常凶狠，一字一句都咬着牙。
文昌帝君听着柳鹤鸣声音逐渐嘶哑，生出些同情来，帝辛昏庸无道，拜神时出言调戏尊为万灵之宗的女娲，那女娲是何等人物，补天裂造人类，算起来是人类的老祖宗啊！帝辛狂妄，惹得女娲震怒，遣手下狐仙去迷惑纣王。那狐狸认为自己有了后台，附身美人苏妲己身上，做了诸多坏事，最终死于封神之战。苏妲己死了，临死前还哀嚎着是女娲娘娘派她来的，可笑啊，哪里有人听她的这些鬼话，又哪里有人敢听这些？帝辛断送江山命脉，遗臭万年，这仇算是报了，可这事怎能张扬？身为大地之母，怎能心存有私？那苏妲己做的着实过分，搅得人间乌烟瘴气，这单单是她的错吗？她不过一只千年狐狸，如何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些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天帝降旨，在三十三重天罚了柳鹤鸣，贬下界修炼，在下界罚了狐族，削去神职，贬为妖类。当初罚柳鹤鸣下界，是文昌帝君向天帝进的言，他以为让柳鹤鸣见过众生苦相，就能改变他的想法，可谁知道这个柳鹤鸣是个榆木脑袋！下界吃苦一千年，看着周王朝都覆灭了，还是不开窍！
“愚昧！枉你清修十世！竟窥不破红尘！”
“若是心如铁石便算作窥破，那我宁愿永坠红尘地狱。”
柳鹤鸣脸上尽是嘲笑，他不再在乎什么星君仙位了，这九十九重天同人间是一般混沌，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愚昧至极！”
愚昧至极……
“你自己看看！你做那些有什么用。”
柳鹤鸣顺着文昌帝君的手指方向，隔着重重云端望下去，此时文昌帝君开了众生镜，柳鹤鸣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流连粉霜云鬓间，投壶取乐，好不快活。
许久，他喃喃道：“他过得很好。”
“无可救药！”
众生镜随着文昌帝君的怒喝破碎，化为碎片，柳鹤鸣挣了挣身子，伸手要抓那碎片，铁链被带的哗啦作响，他想在众生镜消散前看清紫九霜的脸，他还从未见过小狐狸化为人形的样子……
“星君？星君？”
柳鹤鸣不住地咳，紫九霜别过脸去抹掉了眼泪，又转过头来给他擦干净嘴角的血，他看见柳鹤鸣的眼泪和血一起涌出来，只觉得那血泪化作刀子插在胸口，不住剜他的心。
“星君……你别吓我……星君……”
紫九霜带了哭腔，哽咽着，手忙脚乱，捏着自己的袖子擦眼泪、擦血。
“小狐狸，我看见了，你过得很好，咳咳……咳……我最喜欢春天了……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多过几个春天……”
“星君，不要，我不要，求你，你别再丢下我了，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别丢下我，我不想，星君，求你……”
紫九霜没想到会这样严重，他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不要”，“别丢下我”……柳鹤鸣在天界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有长刀在手，自当划破黑暗。我十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柳鹤鸣手在紫九霜手中滑落，合了眼。
“不！我不要！不要！星君！啊……”紫九霜扑过去，将柳鹤鸣抱起来，揽在怀里，“柳鹤鸣，你醒来……柳鹤鸣……你醒来好不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怎么这么傻，我为什么要干坐着等你，我该去找你，我……我好想你……你才刚回来……我不要……”
紫九霜一口血呕出来，忙用袖子去接，覆在柳鹤鸣的血上。
“爷，别听别看别信，都是假的。”
别听别看别信……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
都是假的……
“九爷？”
“醒了吗？”
“醒了醒了，九爷醒了！”
“阿紫？”
“九爷？”
紫九霜睁开眼，泪在眼角滑出来，心口还疼着，视线还是模糊的，只看到影影绰绰的有人在眼前晃。
“阿紫？”柳鹤鸣探着身子，手在紫九霜眼前晃，“听得到我说话吗？”
紫九霜看清了柳鹤鸣的脸，忽然就笑了起来，原是入了自己的梦了……幸好，幸好……
“醒了醒了，艳红姐，阿紫醒来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紫九霜躺在榻上，抬起手来，袖子上没有血，那只是个梦。
梦醒了，柳鹤鸣还是柳鹤鸣，要进京赶考，紫九霜还是紫九霜，要高坐紫阳殿，做他的夜行紫阳真君。
“阿紫醒了，艳红姐，你照看他，我这便启程了。”
柳鹤鸣背上箱笼，抬手行礼。
“怎的这样快……”艳红话一出口，又偏头看了看紫九霜，他正起身，没有表情，也不开口。
“怕误了时辰。”
紫九霜站起来，理了理衣服，道：“我送送你。”
箱笼遮住了上半身，穿过长街，再过两个山丘，便能乘船直达京城。
艳红站在紫九霜身后，看着他站在长街尽头一动不动。
日头正好，驱散了初春的寒意，微风吹动衣袍，紫九霜就那样站着，柳鹤鸣的背影早就被树影挡了个严实，看不见了。
“他什么时候醒的？”
“比爷早一会儿。”
“可曾说什么。”
“只说自己睡过了头。”
“他……还说什么……”
“没了。”
果真啊，大梦一场，醒来什么都没有变，他什么都不记得。
“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