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蜜饯
韩德元把信塞到袖子中,手抓着那个刚蘸了热水的毛巾回去,这一小段路上,他的手紧攥着。
那送信的人把信交到韩德元手里后,便溜了出去。
回到屋里的时候,陈子惠站在窗前,与韩昭昭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瞧着她。
韩德元进来,先略过陈子惠,直奔女儿躺在的床上,把热毛巾展开,敷在额头上。
之后,又给韩昭昭掖了掖被角,把每一个边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韩昭昭醒了。
“爹,怎么了?”
哪怕在病中,意识不大清醒,韩昭昭也感觉到父亲行为的怪异之处。
“有些事情,出去一趟。”
“出去?什么事?”
一种不好的预感腾上她的心头,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父亲的袖子。
韩德元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尽可能把事情往简单了说:“是边境那边又有些乱子,我得过去处理一下。”
韩昭昭手肘支着枕头,身子略微起来一点儿:“去哪儿?”
韩德元不情愿地吐出几个字:“情况不好的话,要去雁门郡。”
雁门郡在并州的北部,是卫国的边境,挨着匈奴,是战乱之地,这一去,不知道要等到几个月才能回来。
韩昭昭整个人一愣,这是又把她留在这里了?
无论如何,离开了父亲就像没了依靠一般,她的心里不好受,她紧紧地攥住父亲的手:“现在就走吗?”
韩德元叹了口气:“现在。”
已年过不惑,在战火中磨练出来的人眼中已经含了泪,趁着韩昭昭不注意的时候抹去,她再一见的时候,一切如常。
“来,先躺下,再怎么晚,明年春天也回来了,肯定能回来的。”
韩德元拍了拍枕头,重又让女儿躺下,盖好被子。
“多穿点儿,别再冻着了。”
昨天晚上韩府着火,把东西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哪还剩着什么多余的衣服。
他却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一件棉衣,搭在床边。
韩昭昭抬起眼皮瞅了一眼,是一件男式的衣服,新的,又大又肥,八成是从陈子惠那里扒拉出来的。
临走之前,他又张罗着要陈子惠府中的人给她再预备上几件衣服。
父亲要走,韩昭昭的心里愈发不安。
她搜寻自己梦中的记忆,记忆中没有这场战争的事情,只记得最后她家没落的时候冬天,她在冻得发抖的时候主动找上了陈子惠,从此陷入牢笼。
这应该是一年后的冬天,也就是说她现在还有机会,但愿父亲这回去边境,不会出什么事儿,不过陈子惠在这里,她心里实在难安。
把那件衣服搁下之后,韩德元又拉着陈子惠去外边,从袖中掏出那张纸,给陈子惠看过。
陈子惠扫了一遍,脸色阴沉,韩德元确信他是看不出来这些字背后的意思的。
果然,陈子惠是按照他的想法走的,与他谈起边境的战事来。
韩德元又像几年前对着那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一样,对陈子惠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我马上启程去雁门郡,你在这里稳固好后方,有事的时候我自会让你过去。记住,要防着人。”
陈子惠应声回答,低头,嘴角微勾,抬起头的一刹那,又换上忧心的表情。
韩德元没注意到,也不会往这边想。
说完了正事,最后他提起韩昭昭来,只一句,这段日子,要陈子惠好好照顾女儿。
天还未亮,韩德元放轻脚步,回了屋,拿了那件刚刚脱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最后瞧了一眼韩昭昭。
韩昭昭遥遥地伸出手来,竭力挽留,韩德元不敢再看她,别过头,只觉鼻子一酸。
以后事发,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走向,若是他陷进去了,但愿陈子惠能念着他的提携之恩,照拂一下韩昭昭。
韩德元清楚,只要陈子惠想,他便能做到。
又一次路过院中的时候,韩德元拍了拍陈子惠的肩膀,恍惚间又回到六七年前的光景。
那时候,陈子惠初到京城,哪怕少年一身衣服粘了尘土,倔强地昂起头来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朝气。
问他志在何处,说是平天下。
昔日的少年已经大了,能支撑起一片天地来了。
对着他惆怅的眼神,陈子惠道了一句“保重”。
天蒙蒙亮,雾气还重,韩德元踩着一地的寒霜,出了门,踏上北上的路,想回头,却抑制着,眼中一酸,又见到一片迷雾。
陈子惠看着他去远了,回了屋。
韩昭昭还躺在床上,遥遥地望见一个人影,她以为是父亲回来了,招了招手,要那人过来。
陈子惠刚把大氅脱下,就看见韩昭昭的手臂从被子里探出来一截。
生个病都不让人安生,麻烦!
心里是这么想的,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
“韩姑娘。”
“我父亲呢?”
韩昭昭正烧得难受,又见到陈子惠,心里自是好受不起来。
“你父亲要去边境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你暂住在我这儿。”
“哦。”
韩昭昭瞬间泄了气,手缩回被子里,乖乖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看着小姑娘缩成一团,乖乖的,陈子惠不禁想笑,看起来像只小兔子,一点儿也不似她父亲那般心机深沉。
韩德元这人能带出来这么一个女儿,实属罕见,把对韩家的怨气撒到这么她身上,他竟有些不忍心。
转念又想到她这般念着她那个好父亲,陈子惠的火又冒上来。
过去的事情又一件件地浮现在脑海里,那时他还太小,不记得什么事,但单听人说,也不寒而栗,不知道做过多少个晚上的噩梦,梦里都是黏糊糊的鲜血,一地的血把他包围,数不清多少次被吓醒过。
他又是何必对韩昭昭产生一种名为恻隐的感情,那些人的命,要谁来偿?
对她的客气都是装的。
“药煎好了,我让人给你端过来。”
一听到药,韩昭昭的眉毛立马拧起来。
陈子惠乐于看到此情此景,在心里暗笑,怎么说,他都是为着韩昭昭好,挑不出他一丁点儿错处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下人端着一碗中药过来,冒着热气,还烫,是刚煎好就端出来的。
韩昭昭一见,一阵恶心,那次落水后,她被按在药罐子里泡过一个多月,闻到中药味,看到黑乎乎的液体就想吐。
昨天半夜,吃药之前,她往嘴里塞了好几颗蜜饯,吃药之间,吃了,吃完药后,又来了几颗,才勉强把苦味压下去。
若是把她吃掉的那些蜜饯堆起来,定是能堆满一整碗的,估算起来比中药的量都大。
“拿些蜜饯来吧。”
“要多少?五颗够吗?”
“不够,拿一袋过来。”
“没有这么多了。”
韩昭昭怀疑地打量他,若这话是真的,陈子惠管事还管得挺宽,连家里有这些小玩意都知道。
“那有多少拿多少吧。”
“可是,一个都没有了。”
陈子惠瞧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笑着答道,一副无辜的样子。
他暗暗在心中勾勒出韩昭昭的表情,细细弯弯的柳叶眉拧到一起,使着劲地往眼睛上贴,小嘴耷拉着,不复往日的娇俏。
一生起气来人就丑了,连长得好看这一优点也没了。
“一个都没有了?”
韩昭昭一抬头,便见陈子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对陈子惠的回答,她并不感到奇怪,就是想耍她,见不得她好。
她一咬牙:“没有就没有吧,不拿也行。”
苦是苦,一口灌下去,也不见得有多难。
她伸手,从丫鬟手里接过来。
“姑娘,有些烫。”
韩昭昭摸了摸,是有点儿烫,不过现在不喝,与这黑乎乎的液体注视得时间长了,更不愿意喝,干脆利索地一饮而尽最好。
她把碗端到嘴边,药汁碰了碰嘴唇,有点儿烫,也能接受,于是,把碗往上一倒,一大口药进了她嘴里。
本来中药就苦,这回开的这副里头不知加了什么药材,尤为苦,苦得她想一口把药给喷出来,喷到陈子惠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上。
但一想到自己的目的是骗心的,她忍着,一口把中药咽下去。
在要喝下一口的时候,碗忽然被人扒住,她把眼睛从碗里挪出来点儿,见是陈子惠。
“你怎么给喝了?”
陈子惠骨节分明的手指强行从韩昭昭手中拿过这杯子。
他倒是没有想到韩昭昭做起事来这样利索,她不是最怕苦的吗,喝起药来,恐怕一碗蜜饯都不够。
“我为什么不喝?良药苦口利于病。”
韩昭昭硬气地怼回去,因在病中,声音有些轻,但语气异常坚定。
“喝药,能少苦一些是一些。”
他轻轻地把药碗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碗里的药汁晃了一下,泛起些许沉在碗底的药渣子。
“我不是只说现在没有蜜饯吗?又不是说一直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
韩昭昭警惕起来,为了喝下这碗药,她原是撑着坐起来,倚在靠枕上的,见陈子惠的手还在搭在身前,想到这双手做过的不耻之事,她习惯性地往后缩,这一下子,就靠到了墙上。
应是瞧着她一会儿硬气,一会儿又怕他,陈子惠觉得挺有趣,想把韩昭昭揪过来,手敲了敲床边的小案几:“我让下人出去买了,想着凉下来一些的时候,他们正好回来,你正好喝,没想到你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