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魔暗生
明慧方丈在杭州一带素有威望,这不仅仅因为他年长、武功高,更重要的是,德行至善。他能以身作则,以己为法。安国寺僧众上上下下何止百人,品行不一、武艺不一,但在他的约束之下,从未对百姓做过丁点不法之事,从未在江湖上惹下任何祸事。杭州寺宇众多,僧众万千,而明慧,则隐隐然成为众僧之首。
虽无深交,但王师远却对明慧方丈很是敬重。因此,在明慧的禅房外,王师远恭恭敬敬地等待通报后方才推门而入。
这是王师远第一次进入明慧的禅房。王师远的第一印象是简单、干净。房内靠里有一张床榻,榻边是一排书架,摆满了各种佛家经文;房屋中间是一张木桌,上有茶壶一盏,茶杯几许;正对屋门的墙上则是一个大大的禅字。
王师远在榻前站住,恭敬道:“方丈大师。”
明慧抬眼,打量了王师远一番,愣了一愣,唱声佛号,道:“一日不见,施主不但武功尽复,甚至更上层楼,可喜可贺!”
王师远道:“大师慧眼。今日确实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还望大师指点。”遂将白天在钱塘江畔观潮,引发真气复苏、武艺大进的过程跟明慧讲了一遍。
明慧低头思索半晌,道:“施主,你方才所言,贫僧先前从未听闻,不若你我先切磋一番,再行讨究如何?”
王师远不假思索道:“好,便如大师所言。”王师远也是对发生在身上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急于求得验证;而明慧见多识广,兼且武艺高强,故王师远也不做忸怩之态。
明慧依旧端坐于床榻,只是伸手示意道:“施主请出招。”
见明慧敢于坐着接招,王师远被激起胸中豪气,道:“好,大师好气魄。”话音刚落,王师远动了。他手中虽无兵刃,但右掌凝聚真气后却也晶莹雪亮,反映出一片月光,正好映照在明慧脸上。
似是感受到那抹月光的凉意,明慧睁开了双眼。就在他睁眼的刹那,一道白光袭来,竟不带半点风声,只看那被拉长的掌影,他便知这一掌刀的威力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单凭坐着,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下这招的。
明慧的一身技艺确实不凡。只在刹那之间便有了明悟,竟在间不容发之际,伸腿仰身,腰部一扭,堪堪避过王师远那疾如闪电的一掌,并从他身侧滑出,站到了王师远的身侧。
一招既出,王师远也是再无顾忌,右手成掌左手握拳,转身向明慧攻来。明慧也是初次见到如此快的速度,眼中闪过一丝神光,再不敢有轻视之心,立即运起十成功力,迎上前去。
二人在斗室内转身挪移,两双手便如穿插蝴蝶,令人目不暇接,根本无法瞧清二人的动作。只是,若论以快打快,明慧岂是王师远的对手?自观潮有感,从而恢复武功以来,他耳目的感应能力以及四肢的反应速度,便较以往更快了几分;并且,似是有感于浪潮的层层递进无休无止,他体内的真气也似乎永无竭止一般。更何况,王师远年轻力盛,而明慧毕竟已五十多了。
果不其然,五十招往后,明慧便开始感觉到跟不上王师远的速度,而王师远却依旧气息平稳,似乎在交手中还在进一步消化体悟。明慧心中暗暗惊讶,手上不由慢了半分,王师远顺势加快速度,本来便已迅捷无比的刀光此时更快了几分,更诡异的是,那掌刀竟似幻出重重虚影,忽左忽右,似进似退,令人无法摸清其虚实。感受到这一招的厉害,明慧心下一横,也是立掌为刀,不同的是,掌刀之上竟隐隐有红光闪现。
双掌甫一接触,顿时一道强劲的真气外溢出去,呈涟漪状扩散出去;这力道是如此之强,屋内的桌椅在一瞬间全部四分五裂。
王师远退后两步,看了看面色潮红的明慧,讶道:“大师,这掌法?”
明慧点点头道:“不错,这正是少林派的燃木刀法。”他伸手止住满腹疑问的王师远,又道:“昔年,老衲与少林方丈玄真大师有数面之缘。只是,此件事错综复杂,老衲不再想提起。”
既然明慧不愿提起,想必这期间涉及到当年的一些秘辛,不愿别人知道。王师远定下心神,岔开话题道:“对于在下的事,大师有何高见?”
明慧沉默半晌,道:“施主所经历之事,老衲也是闻所未闻,因此也没有肯定的答案。但有一种可能性较大。”
王师远急问道:“什么可能?”
明慧缓缓道:“按施主所说,当初内力尽失乃是因为被沈九一拍中腹部所致。但据老僧所知,沈九一一身武功尽在其刀法之上,并不以掌法闻名。故老僧猜测,施主当初内力尽失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因为令尊仙逝,施主心情激荡,在奔跑途中一直以真气相渡,导致丹田枯竭,后来挨了沈九一一掌,直接将将聚未聚的真气震散,导致丹田空虚。”
顿了顿,明慧接着道:“然而施主自幼习武,持续不断十几年的苦修早已积累下足够的底蕴,况且经脉并未受损。钱塘江涨潮之时,天地元气浓郁,天威难当,受天地气机牵引,施主的丹田便如久旱的土地一样,涌出深藏在身体里每一个角落的潜力,从而汇聚成新的真气。”
突地,明慧转过话头,道:“听闻王家有一绝学,名为四时令?”
王师远点头称是。王家的四时令任何一门武功单拎出来都是当世一等一的武学,早已名动江湖;况且,王家祖宅便在杭州,明慧居于杭州数十年,知道此事实属寻常。
明慧接着道:“据闻,四时令按季节变化,分为春之掌法、夏之拳法、秋之剑法和冬之刀法。男子性阳,习拳法和刀法;女子性阴,习掌法和剑法。”
明慧踱了数步,道:“公子年幼时体弱,令尊当不会强行逼你习练拳法和刀法,反而授以掌法和剑法。只是,虽未正式习练,但多年下来,公子理应已将拳法和刀法的拳谱和刀谱烂熟于心。今日,在天地气机牵引之下,公子内力恢复;然而,公子内心对自己充满了无限的自责;对仇人,又充满了无限的仇恨,故心中演练剑法时,自然而然地由剑入刀。唯有此,才能匹配你当时的心意。”
“彼时,施主脑中不断演练过去所学,在天地灵气充盈之时,将剑招化繁为简,并利用浪潮的影响,顺势而为,将剑招推演为刀法,实乃古之未有”。说到最后,竟又忍不住唱了一声佛号。
王师远凝眉不语,似在细细咀嚼明慧的一番推论。
“只是——”顿了顿,明慧又犹豫着开口道。
王师远抬头,恰见明慧那双深邃的眼睛正看向自己,眼神中有着不可名状的情绪;王师远蓦地感觉到哪里出了问题,急忙问道:“只是什么?”
明慧盯着王师远的双眼,缓缓道:“只是兴许是受此朋友背叛、亲人离世的经历,我观施主眉宇之间有一丝阴鸷冷厉,再看施主如今的刀法,凌厉狠绝。故老僧妄言,施主恢复功力的同时,实则也给自己已经种下心魔。”
“说是心魔,倒不如说是施主心中的执念,对仇人的痛恨以及对世事无常的愤慨,而这或许会逐步侵蚀你的意志,逐步变得暴虐弑杀,长此以往,对施主是祸非福。”
随着明慧话音落下,天空中突地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较之白天,风雨来的更急、更猛。
一阵冷风吹过,些许雨滴、一丝冷意随之进入屋内。可屋内的两人却浑然未觉,气氛一时尴尬、紧张了起来。
仅仅是片刻,王师远的脸上已闪过诸般神色,有仇恨、有杀意、有迷茫、有萧索,最后,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王师远叹道:“在下素无争雄之心,只求与至亲至爱之人快活幸福一生。奈何,家父惨遭奸人所害,此乃不共戴天之仇。一日不除此贼,我终一日不得心安。”
“阿弥陀佛。”明慧道:“人世间的一切争斗、苦恼皆源于放不下。放不下名利、放不下权势、放不下仇恨。施主乃具有大智慧之人,难道看不清,要想真的能够一生幸福、心安,唯有放下眼前的仇恨?冤冤相报何时了,施主当知,那人也有朋友、子侄,若他们再寻你报仇,岂非一个永无止境的死结?”
王师远道:“大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奸人连害我爹和我叔伯四人,我作为摘星楼主王破军的儿子,此时不能站出来,我愧对他们的亡魂,愧对天下对摘星楼心生向往之人,更愧对我自己的内心。”
说到最后,王师远情难自禁,双手握紧,眼中泪珠打转,偏偏就是不愿滴落下来。
过了好半晌,王师远情绪渐渐平复,走向门口,淡淡道:“至于他们的子侄、朋友,如有人前来寻仇,我也一概接下就是。若我被人杀了,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走到门口,王师远背对明慧站立,道:“大师,此次叨扰许久,更得大师悉心照料,在下心中感激得很。只是身在尘世之中,往往身不由己,日后有空,在下定登门拜谢。”
“施主——”明慧唤道。
“大师不必多劝,我意已决,明日天亮便启程。”说罢,头也不回,王师远就这样踏入满天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