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徐徐图之（四）
“如果我没有毁约的话，他们就不会死了。”钟醉里说完，再次陷入无尽的沉默。
祝玲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大惊，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身前的男人，只见钟醉里双眸紧闭，神情肃穆，似乎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之中。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觉得这个男人大概有着某种悲伤的经历，例如感情破裂，事业不顺，甚至心理疾病……可是任他如何想象，也不会想到竟然是如此悲剧。
原来这就是钟醉里为何从未提过自己的父母……
不过，什么叫因为自己没有一起去旅游，所以才会发生车祸？
面对这等悲剧，他不可能去问细节，只能从模糊的叙述中的细枝末节来推测。
算算年龄，五年前的钟醉里还在读大学，想要全家出游肯定是在节假日，而他记得钟醉里曾说过自己不是s城人，因此钟醉里的家人可能本来准备去机场接人，或者先去s城，再转机飞去目的地，无论哪种情况，钟醉里的反悔都会让他们改变原本的旅行计划。
而这样一个小小的变化，却让这个家庭遭受了灭顶之灾。
蝴蝶效应。
可是这一切就是蝴蝶的错吗？
良久之后，钟醉里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眸低垂，声音低沉而又飘忽：“小梦因为颅脑外伤造成全身完全瘫痪，连眼睛都无法主动开合，医生说她的意识是半清醒的，一直处于浅眠状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脑死亡……说实话，这种情况已经算是死局了，医生建议用机器分析她的脑波活动，达成简单的交流，让她可以安然离去……”
祝玲屏住呼吸，紧张不已，显然，钟醉里没有接受，否则小梦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我本想同意，可是这个时候睿理科技公司的人出现了，他们正在招募有偿志愿者测试某个仪器，而我和小梦不久前曾一起购买了他们的游戏舱，游戏舱和数据库里记录了一定的脑神经数据，这些数据刚好可以让小梦……让植物人、或者全身瘫痪的人在虚拟世界里复生。”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满溢着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情感，“起初我是怀疑的，可是在参观了睿理科技之后，我开始相信小梦真的可以在游戏里继续活下去……”
“所以现在的小梦……”祝玲倒抽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小梦从来不提及现实、从多年前开始到现在毫无区别，原来这个少女早已失去了现实，只存在于虚幻的游戏世界中……
“嗯，我签订协议之后，他们就把小梦带走了，除了每周的进度报告，每月甚至还有两万的报酬。没过多久，睿理那边就传来了好消息，说是小梦可以在《曙光》里短暂出现了，不过因为小梦大多数时候都意识不清，所以不会时时刻刻都在。”
祝玲不由得感叹起来：“竟然有这么厉害的技术……”
“刚开始小梦出现得很少，到了后来，基本我刚登上游戏，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我也不太清楚原理，我猜那是因为我们兄妹之间的脑电波产生的特殊效果吧？不过又过了一年之后，小梦出现的频率突然变低了很多……睿理的负责人和解释过很多，具体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反正不是仪器的问题，只是小梦她……总之，我可以理解，毕竟那个时候小梦说不定早就没有意识了……”
钟醉里的语气异常平静，却让祝玲更加心疼。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个男人如此执着游戏，并非是厌恶现实，而是只有这个虚幻的世界里，他才能再次和亲人相见。
二人沉默良久，就这么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祝玲咽了一口唾沫，打破寂静：“……可是，这和你不能和我见面有什么关系？”
闻言，钟醉里自嘲地笑了一声：“是我害她这么凄惨，我又怎么可能抛下她在自己逍遥自在？”
祝玲了然，又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至亲或是离世、或者失去意识，突然间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面对这样的悲剧，被留下的人就算随之而去也不奇怪。
看着钟醉里空洞的眼睛，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小梦还活着，还能时不时地出现在游戏中，说不定他根本不会与这个男人相遇……
可是，这一切不是钟醉里的错。
祝玲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柔声安慰道：“你没有义务承受这一切，你完全可以和我在一起，忘掉这些痛苦的回忆……”
钟醉里挑眉：“忘掉？”
祝玲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情急之下，他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也不是忘掉……只是，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也要赎罪？”
钟醉里直视着他，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不是我的错，难道是小梦的错？”
祝玲还想解释，然而那双冰冷的眼睛却打消了他的念头，他从未经历过亲人离世的痛苦，虽然也曾参加过葬礼，但他并不能感同身受，而他能想出的安慰也只有那么一句节哀顺变。
最终，他默默闭嘴，说得越多错得越多，他怕再多说一句钟醉里就会真的离他而去。
“你明白了就赶紧放弃吧，我们不是一路人。”钟醉里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祝玲依旧抓在他身上、不停颤抖的手拿下来。
那双手因为长时间的用力，有些血流不畅，此时如纸一般苍白。
祝玲还想挣扎：“可是……”
钟醉里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神情肃穆：“我想守护她到最后一刻，仅此而已，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祝玲呆滞地看着那双眼睛，那是犹如磐石一般、世间一切都无法动摇的坚决，包括他自己。
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你也不要哭了。”
男人犹如叹息一般的声音突然响起，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不是自欺欺人，他是真的可以感觉到这句平淡的话语下刻意隐藏的关心，他知道这个男人依旧对他满含爱意。
可惜他们被巨大的沟壑阻隔，他没有跨越的能力。
他知道在钟醉里心中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比不过小梦，况且，就算比过了又如何？难道这个男人就会放下过去？就会抛下小梦吗？
他想解决一切，可是目前的状况简直就是死局，就连想和小梦说点什么都做不到。
难道他真的只能放弃？
他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
钟醉里愿意信任他、告诉他真相，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他又怎么可能放弃？
即使钟醉里做了他不能理解的选择，即使在他看来钟醉里没有任何错、没必要承受一切，他也会无条件包容，找到解决的办法。
即使从今以后他们不再是恋人。
……
钟醉里坐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没有开灯，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电脑屏幕依旧发出刺眼的光。
祝玲没有上线的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坦白，或许用微信分手是最好的选择，不需要面对面，甚至不需要对话，只用打出“我们分手吧”五个字，然后点击发送，之后暂时把祝玲拉黑，一周之后，一切都回归正常，简单轻松。
可是每当他输入那五个字的时候，总会看到祝玲最后发的几句消息，明明只是一些简短的、算不上情话的聊天，却让他觉得无比可爱、散发着恋爱气息。
他狠不下心，所以拖到了最后，以最惨烈的方式面对面地说了出来。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虽然祝玲出身很好，大多数时候都从容不迫，有着同龄人少有的耐性，但是内心却无比柔软，被他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待，不知道会伤心多久。
祝玲泪眼朦胧的模样在脑中久久无法消散，让他更是后悔。
如果他温柔一点分手就好了，如果祝玲没那么喜欢他就好了，那样的话，心痛的就只有他一个。
想到这里，他不禁颓惫地叹了口气，他相信祝玲一定能很快恢复，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不让小梦难过……
他朝电脑看过去，屏幕上是邮箱界面，上面显示着一封昨天发来的邮件，发件人是睿理科技公司——志愿者钟佳梦近日状况不佳，请志愿者家属在相处中不要让她有过度的情绪波动，以免发生难以预测的情况。
这样的报告已经持续有段时日了，一字未改，他想这就是为什么钟佳梦的出现越来越少，而钟佳梦出现得越少，那些记忆也就越模糊，记忆越模糊，他就会更想逃避。
然而越是逃避，记忆重现的时刻就越痛苦。
他闭上眼，俏丽的少女出现在他的脑中，永远都那么天真无邪，活泼可爱，即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醒来，只能在虚拟世界里生活下去，她也只是伤感了片刻，便用甜美的笑容温暖他快要崩溃的心。
“哥哥保研了吗？不愧是哥哥，从小成绩就那么好！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也好想上学啊，明明以前超级讨厌学校的……”
出事之前，他们专业的教授对他青睐有加，不仅得到了保研名额，还被介绍去当时s城最有名的律所实习，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是看着妹妹无暇的笑容，罪恶感扑面而来。
他的妹妹失去了一切，而他却在学校里照常过着自己的生活，和无数朋友嬉笑打闹、无忧无虑……
最终他拒绝了保研，为了和钟佳梦相处的时间更多，他就连司考前最后的复习都是在游戏里，通过之后，便去了教授介绍的律所实习，他想逃离曾经的交际圈，想用工作麻痹自己。
就像当初的教授之所以赏识他一样，他在这方面确实很有能力，实习一年之后，律所上下都对他很满意，于是他也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与此同时，工作也越发繁忙。
钟佳梦也从刚开始的“稍微有点羡慕哥哥呢，可以见到那么多有趣的案件”变成了“哥哥最近看起来好疲惫，律所的工作有这么忙吗”，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直到他连续一个多月都只有深夜上线看一眼，要是钟佳梦在就陪她半小时，要是不在就直接下线睡觉。
“要是在这么忙下去，总有一天哥哥就不会来看我了吧？”某次下线之前，钟佳梦突然像是感叹一般幽幽问道。
妹妹落寞的神情让他瞬间崩溃，他这才意识到忙碌的工作能够麻痹的只有他对那场悲剧、对钟佳梦的罪恶感，他的妹妹依旧在被他伤害。
最终他递交了辞呈，在律所和那位教授的介绍下去了一家公司做法务经理，虽然工作量依旧很大，但是朝九晚五，并且几乎没有加班的情况，再加上他毕竟是被介绍来的，就算不爱参与团建也没人会说三道四，如此一来，他也有更多时间关注游戏。
那段时间里，钟佳梦似乎愉快了很多，毕竟只要钟佳梦出现，他就可以一直陪到她消失。
“好想吃xx雪糕啊，为什么《曙光》里没有xx雪糕呢……”
为了这么一句话，他号召整个公会发邮件希望《曙光》和xx雪糕合作，后来也有不少路人加入，大概是响应的玩家太多，达到了预想之外的宣传效果，几个月后钟佳梦真的吃上了心心念念的xx雪糕。
然而，他不是魔法师，不能实现钟佳梦的所有愿望。
“想吃妈妈做的糖醋排骨，总觉得《曙光》里的糖醋排骨味道怪怪的，甜得让人舌头发麻。”
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像是丧失了全部的生存动力一般僵硬，他不敢去想钟佳梦只是随口感叹，还是在告诉他都是因为他父母才会死去，也是因为他，小梦才会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只能靠一丝脑电波活在虚幻的网络世界。
这种割裂感让他时常陷入空虚，好在游戏里有不少人与他成为朋友，渐渐地，游戏仿佛代替了现实，成为了他真正“生活”的地方，他也在游戏里交了女友，虽然双方都只是找点乐子，分手的时候也都好聚好散，但是却让他的精神放松了不少，更重要的是钟佳梦对此也没有意见。
“哥哥，你要和那个姐姐见面吗？这么说的话，她就是我的嫂子啦？哈哈，嫂子长得好漂亮，又很聪明的样子，以后你们肯定会有个可爱的宝宝的，不知道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觉得女孩更可爱，诶？哥哥也喜欢女孩？可是我很怀疑哥哥能不能养好女孩子……”
那时他正好和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生交往，大概是他有点忘乎所以，再加上那个女生比较保守，这是她第一次恋爱，因此老是说着要和他见面，他当时差点就快要妥协，毕竟他现在工作稳定，思考一下未来的婚姻和家庭也不是坏事，而那个女生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不错，相处起来也挺舒服，好好交往几年，说不定真的会像钟佳梦说的那样结婚生子，幸福一生。
就在这时，少女又幽幽地感叹起来：“总觉得哥哥在另一边的世界有了很不错的新生活啊，真是太好了，虽然我也看不到就是了。”
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他却感受不到半分笑意。
看着那双幽深的眼睛，他顿时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简直快要无法呼吸，就连梦里也被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夜不能寐。
他怎么会那么自私？怎么会觉得他的妹妹会为他开心？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他失去了一切，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而他唯一的亲人却抛下他过上新生活，他能高兴得起来吗？
总之，他提出了分手，那个女生也和祝玲一样哭得梨花带雨，拉着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走，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已经决定不再和任何人交往了。
被他分手之后，那个女生没过几天就消失了，再也没上线过。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而他没有那个女生的现实联系方式，所以如果这个女生永远不再上线，那他们就再也不会相见。
正如同如果他选择离开，他和妹妹也就不会有任何关联。
因为从那场悲剧开始，从他选择了让钟佳梦在虚拟世界中复生开始，他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
“哥哥和她分手了？没有见面？太好了，我还以为哥哥真的要抛弃我了呢……”
钟佳梦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眉开眼笑，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容，他不禁有些恍惚，有了对比他才知道，原来这么久以来钟佳梦从来没有真正的笑过。
心疼之中，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花更多的时间关心她、爱护她。
可是即使如此，他也无法让钟佳梦开心起来，他能感觉到他的妹妹正在崩溃，而最好的心理医生也无能为力。
“哥哥，我想爸爸妈妈了。”
“哥哥，为什么要让我这样活着？”
“哥哥，能不能关掉那个仪器？我不想这样活着了，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少女的声音在耳畔不停回旋，他清晰地记得那张迷茫的、痛苦的、凄然的、绝望的、冰冷的脸，他心爱的妹妹正在和他求助，而他却无计可施。
或许死亡才能让她彻底解脱，但是他怎么可能让小梦去死？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妹妹啊……
在那之后，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像是被剪掉了一般只剩下结果。
他只记得少女瘫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苍白无力，一双眼睛无比黯淡，仿佛两颗落进灰里的玻璃珠，简直就像一具……
“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一具让活着的人安心的人偶。”
少女的话让他心痛欲裂，无以复加，却也将真相血淋淋地摆在他的面前。
可是就像小梦只有他了一样，他唯一拥有的、让他可以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也只有小梦了。
钟醉里躺在床上，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
“是我太自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