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杜月梅(五)
杜月梅喜欢画画,擅长山水画,尤擅画梅,画兰。人物画她也喜欢,他为林朝生画过好几张,以往作画都是她执笔,今日角色转变了。林朝生想为她画一张。
杨柳依依,溪水徐徐。杜月梅巧笑嫣然地坐在柳树下,双腿弯曲并拢,右手托腮,手肘靠在膝盖上,神态松弛自然。
林朝生端坐在她跟前,挥洒着手中的画笔,在身前的画板上仔细描摹着。杜月梅和她身后的景物,在他的笔墨下慢慢成形,慢慢活跃在纸上,时间一点点流逝,画中的人儿越发传神,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好了没有?”杜月梅的身体有些僵麻了,她已经坐了快一个时辰。
“可以了!”林朝生点头,画像已经完成了十之八、九,不需要参照物,再润润色就行了。
“画得的怎么样?快让我看看。”杜月梅活动了一下四肢,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凑到了画板前。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老气横秋地点头赞许道:“嗯!画得不错,画出了我一半的美貌。”
林朝生哑然失笑,拿起细毛笔,开始对画的细枝末节进行填充润色。最后一笔落下,画终于完成了。画中人儿,神态灵动,娇美可人。远处的山水,近处的花草,层次分明,相互映衬,立体生动。画的构图,内容,画工,近乎完美。林朝生都没想到自己能画得这么好,画这幅画时他精神爽朗,挥洒自如,如有神助。
林朝生退后一步,仔细观摩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些年,他作了不少画,这幅是他迄今为止最满意的。可年少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幅画,会在今后的600年,成为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杜月梅看着林朝生,突然笑道:“小书生,等墨干了,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吧。认识这么久,我都没去过你家。”
林朝生愣了愣,放下画笔,转头看向杜月梅,“怎么会……突然想去我家呢?”
他心里是拒绝的,尽管他已讲过自家的情况,还是不愿让杜月亲眼看到那种寒酸。
杜月梅敲了一下林朝生的脑袋,笑骂道:“傻瓜,我以后可是要嫁到你家,先去了解一下,不是很正常吗?我想提前拜见一下公公婆婆不行吗?”她想见见林朝生的父母,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培养出了林朝生这么温和的性格。
林朝生犹豫了一下,应声答应了。杜月梅都不嫌弃自己的家世,自己还想这么多干嘛呢?既已确认关系,见父母,也是迟早的事。
墨水渐渐风干,林朝生取下画,小心翼翼卷收好,收拾好画具,带杜月梅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心中忐忑,杜月梅虽不会嫌弃他的家世,两人悬殊的差距,还是会让他有自卑感。
他家离小溪边很近,不过三里地,很快,他们便离开山野,走入了云泥街。云泥街是桃源镇的边缘地带,这里没有繁华的街景,没有商铺酒楼,只有矮小的、冷清的瓦房木屋。气质出众,身着华丽丝绸的杜月梅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街上行人看到她后纷纷投来讶异的目光。
林朝生加快脚步,下意识与杜月梅拉开了一些距离。
“走这么快干嘛?等等我。”杜月梅小跑上前,不满地拉住了林朝生的灰色长衫。
林朝生放慢速度,讪讪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没注意。”行人们羡慕地看着他,小声议论着。林朝生低下头,尽量避开他们的目光。
杜月梅打量着周围的房屋瓦舍,笑道:“这里比我家那边清净多了,我还挺想住这儿的。你家在哪儿?还有多远啊?”她来过云泥街多次,却一直不知林朝生家位置。
“快了,就在前面。”
两人沿着云泥街走了一里,右拐进了一条泥巴小道,小道两侧坐落着稀疏的房屋,有瓦房,有茅草房,有篱笆围起来的农家小院。走了近二十丈,林朝生停在了一座木材和石土混合搭建的小瓦房前。
“就是这里吗?”杜月梅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这栋灰白的、有些老旧的房子。
“嗯!”林朝生点点头,呼了口气,挤出笑容打开了房门,“我回来了!”
正在家中织鞋的林母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和蔼笑道:“回来了,一定饿了吧!刚才蒸了几个馒头,还热着呢,我去给你端出来。”
林母站起身,猛然看到了林朝生身后的杜月梅,她立时愣住了,沉吟片刻,紧张地问道:“这位姑娘……是……谁啊?”
不等林朝生开口,杜月梅自己站到了前面,热情地自我介绍道:“伯母好,我叫杜月梅,是朝生的好朋友!”
“你就是……杜小姐啊!我家生儿……经常提起你,快坐,快坐。”林母脸色骤变,着急忙慌地转身拉来一张椅子,找来抹布使劲擦了擦,满面堆笑地搬到了杜月梅跟前。
林朝生早前给林母说过,说他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是东市杜明礼,杜元外家女儿。她一直以为他是在说笑,没当回事儿,没曾想这竟是真的。
杜月梅受宠若惊,连忙道:“不用那么客气,伯母,我没那么讲究,您快做下。”她上前将林母扶回原先的座位,将椅子搬到林母身旁,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
看着母亲唯唯诺诺的样子,林朝生心里很不是滋味。
林母不自然地看着杜月梅,不自然地笑着。她抬头责怪地瞥了林超生一眼,“生儿,杜小姐要来,也不提前给家里说一声,你看看,家里……都没有东西,可以招待杜小姐。”
杜月梅温和笑道:“不怪他,是我突然好奇想来看看,伯母太客气了,我就过来坐坐,没什么好招待的。”
林母尴尬地笑笑,手放在膝盖上不停的摩挲着。杜月梅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摆设,眼里没有丝毫嫌弃之色,满是兴奋喜悦的光彩。
“爹呢?”林朝生四下看了看,没发现父亲的身影。
林母道:“你爹他下地弄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林朝生掀开帘布,走进了灶房,不多时,用瓷盘端出了几个白面馒头。他把馒头放到桌上,拿起一个细嚼慢咽起来。
杜月梅不高兴了,“喂,你只顾自己啊,没看到我吗?”
林朝生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吃得惯吗?”这是自家做的粗面馒头,他怕杜月梅吃不惯。
杜月们嗔道:“你都吃得惯,我怎么可能吃不惯,只要是五谷杂粮做的,就能吃,快给我一个。”
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林朝生从盘中拿了一个递给她。她接过滋滋有味、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得比林朝生还香。边吃边道:“好香,比我家厨房做得好吃。”
林母不可思议地看着杜月梅,这与她想象中的富家千金完全不一样。
林朝生笑道:“慢点吃,别噎着了。”他起身帮杜月梅倒了一碗水。
杜月梅吃的很快,没一会儿便把馒头吃完了,她接过碗,仰起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了水,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揉了揉肚子,“好吃,感觉已经饱了,回去都不用吃东西了。伯母,我以后可以经常来你家蹭馒头吃吗?”她笑嘻嘻地看向林母。
“可以……当然……可以!”林母木纳地点了点头。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漂亮、华贵的女孩儿,会如此亲和,朴素,接地气。
“那就这么说定了!”杜月梅露出了孩子般童真的笑容,她站起身,四下瞅了瞅,看向林朝生,问道:“你的房间在哪儿啊?带我去看看。”
“娘,您坐着,我带她看一下。”林朝生指了指里屋右边的房门,“就这间。”
他将杜月梅领进了他那间从未向外人展示过的小木屋。杜月梅一进屋子,便被满墙的字画吸引了,四面墙壁几乎被贴满了,密不透风。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木床,右墙墙角摆着一个自制的品字格书架,书架有四层,零零散散的堆放着书籍。左边的纸窗底下是一张上过黑漆的简易书桌,桌子右边摆放着几摞书,左边摆着一套普通的笔墨纸砚。屋子空间紧凑,干净整洁,放眼望去满是字画书籍,充满文人气息。
“好温馨的房间!”杜月梅绕着屋子仔细打量了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她摸了摸床垫,舒适地躺了上去,扭动了一下身体,感叹道:“床也好舒服,都不想回去了,真想在这里住一晚!”
林朝生怔住,脸上泛起了红光。杜月梅躺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撑起身体,笑嘻嘻地盯着林朝生,“你怎么不说话了!”
林朝生结结巴巴,“怕……打扰到你。”
杜月梅嬉笑道:“谎都不会撒,你看你脸都红了。”
林朝生无言,面露尴尬。
杜月梅噗嗤一声,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跟个大姑娘一样?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
这话让林朝生更不好意思了。杜月梅乐呵呵站了起来,“好啦,不逗你了。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吧。”
和林母打了声招呼,林朝生便和杜月梅离开了。临走前,杜月梅亲热地握住了林母的手,说以后会经常来看她,弄得林母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云泥街上,林朝生和杜月梅并肩漫步着。杜月梅笑道:“伯母真是个可爱又朴素的人!我以后嫁过来,一定能跟她相处的很好。可惜没见到伯父。”
林朝生笑道:“我娘是个很温和的人,只是有些不善言谈。”
杜月梅道:“能感觉得到,毕竟,你这么温柔,伯父伯母也一定是很温柔的人。”
林朝生抿了抿嘴,侧头看了杜月梅一眼,小声问道:“你……不嫌弃我家的情况吗?”
“怎么会嫌弃!”杜月梅道:“一家几口这样生活在一起多温馨,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嫁过来。可惜我爹肯定不同意!”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朝生认真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已做好打算,明年就去参加院试,过了院试便去参加科考,待取得功名,立即去你家登门提亲。”
杜月梅高兴地笑了,笑靥如花,“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你可得快点儿,想娶我的人可多了。”
红日偏西,彩霞万丈,映红了天空,染红了房屋街道,拉长了两道情意绵绵的身影。
将杜月梅送出云泥街,林朝生便回去了。他们只是私下确立了关系,并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的认可,他不敢明目张胆的送她回去。
林朝生怀着喜悦的心情打开了家门,一进屋却看见母亲一脸忧愁的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
“生儿,你和杜小姐是什么关系啊?”林母担心道:“你怎么敢把她带到家里来,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被人说闲话的?”
林朝生想了想,决定把他和杜月梅的事情告诉母亲,“娘,我和月梅……已经确定了恋人关系,不久的将来,我会娶她过门。”
“你说什么?你想娶杜小姐。”林母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焦心道:“生儿,你可不能犯糊涂啊!杜小姐是什么家庭,我们是什么家庭,人家怎么可能会下嫁到我们家?她的父母又怎么可能同意?”
林朝生安抚道:“娘,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现在的确配不上他,但我有自己的打算和想法。我想好了,等我考取功名,再去他家提亲。”他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坚定地说道:“娘,您放心,我一定尽快考取功名,让你和爹过上好日子,把月梅风风光光的娶过门?”
林母叹了口气,道:“考功名,谈何容易!娘虽然不识几个字,却也知晓其中的艰难,你们学堂的王先生,据说考了十年才勉强中个秀才,西市的李书生,屡试不中,穷其一生也没拿到半点功名,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不是娘不相信你,而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后果,做好最坏的打算。科考是件难事,能不能考上?何时考上?都是未知数。杜小姐能等你多久呢?你耽误得起,但她耽误不起呀,就算她愿意等你。他的家人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在私塾中,林朝生只能算优秀,并不拔尖,林母在镇上这些年,听到科考中举的人屈指可数,可谓是凤毛麟角,九牛一毛。
林朝生缓缓松开了母亲的手,沉默了。
林母继续道:“孩子,古往今来,婚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杜小姐这样的人,我们高攀不起,还是算了吧!娘已经给你相过人了,隔壁王婶家的小兰比你小一岁,长得乖巧又懂事,虽不如杜小姐,也是难得的好姑娘。小时候她还经常来找你玩,记得吗?你若想成家,娘可以请人帮你去王婶家说媒。”
林朝生抬起头,眼神越来越坚定,他再次握住了林母的手,“娘,这不一样,我喜欢的人是月梅,我只想娶她,除了她,谁我也不感兴趣。”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已经向她许下了承诺,下定了决心,非她不娶。不管有多难,我也会尽力做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到。娘,请您也相信我!”
林朝生自知自己才学不出众,科考这条路于他而言,像蜀道一样难!但这又如何?为了杜月梅,为了这个贫瘠的家,再难他也要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林朝生的决心让林母大受触动,她看着儿子,露出了认可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娘,相信你!”
说完她自觉愧疚,“你这么有决心,娘应该支持你才是,刚才却一直说话打击你,实在不应该!”
林朝生劝慰道:“娘,您说的也是事实,也是在为我着想。只是,我有自己的目标和想法。”
林母语重心长地说道:“生儿,既然做了决定,你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把事做好。虽然与杜小姐接触得不多,但娘看得出来,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千万别辜负了她。”
“嗯!”林朝生郑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