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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往事难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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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海待了三日,澜聿本想昨日就带着褚亦棠回孤鹜山去,可昨日从那处出来后褚亦棠难得的面露疲色,澜聿以为是昨夜那一遭累着他了,又特意延后了一天回京。

    澜聿今早还有公务,就陪着褚亦棠用了早膳,粥是他亲自熬的,熬得是褚亦棠最爱的莲子粥,他喜甜,澜聿又一颗颗剖开取了莲心才入锅,褚亦棠乖乖吃了大半碗,脸色还是不太好,但精神看着比昨天强了点。

    “阿棠要是困,就睡着等我回来,好不好?”

    澜聿出门前还有些不太舍得,还是尚尧在门口催了又催,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褚亦棠给他系好腰间的系带,又亲了亲他的脸,哄着他:

    “下午就回去了,乖乖,我等着你。”

    从云海回来后,褚亦棠夜里就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一阵一阵的出冷汗,眉间紧皱,不时梦呓,澜聿一夜都没怎么睡,搂着他哄,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了一个多时辰。

    褚亦棠在房中待着憋闷,总觉着心里头不舒服,推窗时又被不知哪儿多出来的木刺扎了手指,褚亦棠皱着眉,盯着指尖那颗溢出的鲜红血珠,虽不太疼,却让人莫名烦闷。

    随手拿手帕摁着手指,褚亦棠推门走出房间,想在院子里透透气,这处院子风雅,左边院墙下还栽了几棵枝桠错落高低不一的梨花树,偶有一片雪白花瓣卷至足下,褚亦棠在桌前坐下,手帕被血迹濡湿出小片痕迹,怎么也止不住。

    头疼的厉害,褚亦棠支着额角,一手揉了揉眉心,恰逢院门外有婢女前来送茶,撞见褚亦棠正在院内,婢女端着托盘,轻声上前,恭敬福身:“仙君还请用茶。”

    褚亦棠烦得厉害,并没分神去看,只抬了抬手,接着闭目养神。

    梨花纷飞,砂石地上被吹得满面雪白,褚亦棠闭着眼,却许久都没等来茶盏落上桌面的那一声轻磕,周遭静的好可怕,所有声响都被卷走,鱼群游弋时带出的水纹,枝叶互相摩擦的细响,都只在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等等!

    褚亦棠只在霎时间睁开眼,却在那一瞬就被定在了原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浓墨黑暗,他身处其间,却无法动弹分毫,被牢牢地锁在这里,周遭一片死寂,静的只剩自己的心跳。

    心脏仿佛被狠狠扼紧,褚亦棠连呼吸都被截停,脊背僵直,无言的恐慌无孔不入,缓缓爬上他全身的每一处,钻进四肢百骸,贪婪汲取血液,要至他于死地。

    丝丝蚀骨寒意覆上后颈,像是冰凉滑腻的蛇在肌肤上游走,吐着猩红的信子,鳞片都泛着阴寒的光,褚亦棠无法回身去看,他被禁锢在这里,连指尖都不能动弹。

    褚亦棠面色惨白,脑海有一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在此时不断的被放大,遗忘了太久,褚亦棠快忘记了被那根弦牵制的滋味,可现下却被这根弦捆住了命脉,被死死扼制住,直到放大到某一个点时,周身的寒意才猛地爆发出来,犹如暴洪的江水,顷刻间就冲垮了一切。

    褚亦棠竭力稳住心神,他死死咬住嘴唇,用难以忽视的痛感来安抚自己,他不断地重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也绝不可能是这样的。

    腥甜流进嘴角,又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袍上,嗒的一声,绽开一朵猩红的血花,褚亦棠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他什么都看不见,陷在黑暗里,感官变得越来越敏锐。

    裸露的后颈毫无保护,像是皎白初生的兰草,随着最后一滴鲜血的落下,脆弱颈骨上蓦的覆上了一只苍白的手,白的毫无血色,连浮在皮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指节修长,瘦骨嶙峋,尖利无比,只稍用力就能扎穿咽喉,捏碎满手的血肉。

    眼角余光掠过一片黑金衣摆,耳畔的寒意越来越近,贴在褚亦棠的鬓边,离他不过一寸之距,嘴唇也是苍白的,明明在说话,却连丁点暖意都感受不到。

    那人靠近他,贪得无厌地嗅他身上的淡香,嗓音里饱含缱绻,却比淬了毒的箭羽还黏腻,拂在脖颈上,冷的蚀骨透心。

    “哥,我好想你啊。”

    “我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哥,你想我吗?”

    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侥幸,都在听到这个声音后被绞得粉碎,厌恶,痛恨,仇视,都从心底被硬生生扒出来,滋生的太快,是一记无可解的剧毒,却在发作时被生生锢住,只能任由毒性发作,生不如死。

    褚亦棠僵着手指,冰凉指腹擦过他的唇瓣,为他拭去鲜血,那人在他膝前蹲下,很亲昵地枕在他膝头,黑发蹭着他,像寻求庇护的幼兽。

    至此,褚亦棠才得以真正看清他的脸。

    这张脸很陌生,甚至是平平无奇,可那双眼,褚亦棠到死都忘不了,幽紫色的瞳孔,永远都含着一层薄薄的,残忍的笑意。

    一如当年,他也是这样,坐高椅,周围是鞍前马后的仆从侍女,漫不经心地敲着手指,像在看一场戏,雪地里是一整片的血泊,刺目的鲜红,宛如一汪深红色的潭水,女子的尸体以一种极其诡异扭曲的姿态仰躺在地面,脖颈歪折,衣不蔽体,就那样倒在漫天的大雪里。

    他赶到的时候已然太晚了,踉踉跄跄地膝行在雪地里,他拼了命地拨开人群,想再争取渺茫的希望,可手下却摁到了一张软绵绵的东西,褚亦棠僵住了,他茫然的四下张望,眼眶血红,无力地张着唇,捧起了那一滩白色。

    抖开的那一瞬间,他崩溃了。

    那是一张人皮,是一张人脸。

    是一个貌美女子的脸。

    那张脸,无比熟悉,是日夜陪伴,血脉相连的熟悉。

    他抬起头,把那张人皮按在怀里,牙关止不住的发颤,头痛欲裂,又在围的密不透风的人群里,看到了好几个衣着松垮,满脸淫笑的侍卫。

    那一切就像一场极致荒唐的梦,那些人都化作张牙舞爪的鬼魅,张着血盆大口,吃掉了他的阿娘,还要来吃他。

    最荒唐的是梦的结尾,他蹲在他面前,笑容可掬,很怜惜地摸褚亦棠的脸,手里撑着一把伞,为他挡雪。

    “哥,她死了,你就可以来依靠我了。”

    “我救了你,哥,本来母后说,要你们这对贱人母子一同去死的,可我不舍得杀了你,只好在她身上下狠手了,不然母后不会消气的。”

    褚亦棠好想哭,可是眼睛好干涩,一滴泪都流不出,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在挑水时,在书房外多听了一刻先生授课吗。

    还是因为血脉低贱,生来就是贱命一条,活该受人凌辱,受人践踏吗。

    褚亦棠仰着脸,木然了太久,他冷不防地大笑出声,笑得泪流满面,心痛如绞。

    当年梦回,往事难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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