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蛊05
下雨了。
春雨不大,淅淅沥沥飘洒着,连着好几天将森林浸染,就连树底下的蘑菇都长了出来。依山而建的苗寨道路越发泥泞,家里的小狗都不出去玩儿了。
石凝拿了洋娃娃,坐到屋檐底下,雨水顺着瓦檐滴下来,砸在地上成一个小坑。把脚搭在趴着的小狗身上,石凝开始给洋娃娃编辫子。
这石凝这个位置看过去,对面是一片梯田。虽然还在下小雨,可已有三三两两的苗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田里插秧。春天是种植的好时候,而苗人的主食是大米,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种上水稻。
听奶奶说,以前苗人种水稻是随便往地里插的,七歪八扭不成规矩。后来山下来人了,说是政府派来的,要科学种田,不能乱种。于是大家只能按照政府教的做,先是拉一条直线,将水稻秧苗按照直线整整齐齐的插好,不能隔得太近,也不能太远。
果然,这样种植以后,水稻长得更好了,收割也更方便。第二年,山下没有来人监督,大家也自觉这么做。
石凝也去种过田。可是她太小,一脚伸进去就拔不出来了,还摔了个大马趴,还是奶奶手疾眼快,把浑身是泥的石凝捞起来。可是大家都不关心她,只乐得哈哈大笑。后来石凝就不去插秧了。
给洋娃娃编好一条辫子,可是石凝不满意,打算拆了重新编。可是还没拆呢,一个穿着蓑衣的阿公经过。看到石凝,阿公问道:“小芽子,你阿妈呢?”
石凝:“在家呢。”
阿公:“我有事找他。”
石凝把脚从小狗身上拿下来:“我去给你叫。”
小狗看到石凝走了,也从地上爬起来,摇着尾巴跟在她后面。
“阿妈,阿妈!”石凝叫了几声,阿妈都没应。奇怪,她刚才明明在后院择菜的。又去厨房找了一圈,石凝灵光一闪:“我知道阿妈在哪里了。”
绕到角落里的旱厕,石凝拉开布帘子。
“阿妈。”石凝说:“外边有阿公找你。”
正在拉粑粑的阿妈:“?”
“有个不认识的阿公。”石凝说完带着小狗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叫:“阿公,你等等,我阿妈在拉粑粑。”
阿妈:“?”
过了一会儿,阿妈才出来。原来阿公是庆寨的阿公,看到阿妈,他开口就说:“胜花,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胜花”是阿妈的名字,阿妈很疑惑:“出什么事了,我哥呢?”
阿公:“我不太清楚,好像就是你哥的事。”
前些日子舅舅已经答应回归家庭好好过日子了,这怎么又出事儿了?阿妈听了以后,恨不得马上赶到庆寨,可是屋外小雨还在下着,她只好先去拿雨伞。
连续几天的春雨将本就不够平坦的小路打湿,路面变得更滑了。听说以后会给苗寨修水泥路的,可惜现在还只是泥土路。这种雨天,就连寨里的小三轮车都不愿意出门,容易打滑陷在泥里。
不过运气还算好,阿妈背着石凝刚走到大路上,一个拉着马车的叔叔经过。阿妈搭了车,虽然马车走得慢,又很颠簸,可总比靠着双腿自己走到庆寨强。
上次石凝来庆寨的时候,外婆家门口的迎春花还没有开,可是现在已经全部盛开了。一朵朵黄色的小花长在花杆上,无叶,一簇簇聚拢在一起,快要把篱笆给挡住了。
阿妈刚把石凝从马车上抱下来就听到了哭声,是外婆的声音,她似乎哭了挺久,声音有气无力。石凝和阿妈一起进去的时候,发现外公正在门槛上抽烟,而外婆却坐在堂屋中间泣不成声。
“怎么了?”阿妈很疑惑:“我哥呢,我哥怎么不管管?”
外公不说话,外婆抽泣着说:“你哥走了。”
阿妈很疑惑:“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问完这话,阿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问:“他是不是跟山下的女孩走了?”
外婆点点头。
最近几日,舅舅表现得很正常,他和外公一起把灶房的灶砌好,又修葺了家里的屋顶。以前容易漏风的地方也堵住了,就连猪圈都用水冲洗了一遍。外婆很高兴,觉得是新生活的开始。
外公催着舅舅把舅妈早点接过来,舅舅说出了这事怎么说也要买点东西赔罪。于是打算下山给她买件衣服。
第二天一早,舅舅出门了。可是很奇怪,他没有开自己的三轮车下山,可是搭了隔壁的马车。外婆以为是因为这几日下雨,路滑不好开,然而等到晚上,舅舅都没有回来。
外婆心急,以为出了什么事,可是突然发现舅舅把所有的积蓄都放在床上,就连衣服也少了几件。
舅舅走了,他连这个家都不要了。意识到这件事,外婆悲从心起,忍不住哭了起来。
倒是外公比较淡定,他沉默了好久:“走了就走了,我们还有孙子呢。养这么大一个儿,却做违背伦常的事,我们没教好。”
“他要离婚就离婚。”外婆开始后悔起来:“你非要拦着做什么?”
“我拦着,你不也拦着?”外公其实很生气:“不拦着你对得起阿美吗?她嫁过来后什么事都帮忙做,大热的天还也去种地。再说了我们还有两个孙子。”
外公的意思,是没有必要再下山找人了,舅舅明年就三十岁,那么大个人要走你也拦不住。况且舅舅这事确实不是人干的,真是作孽。
石凝看到气氛这么凝重有些害怕,而且他们在说什么自己也不是很懂。只知道舅舅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不敢哭也不敢闹,石凝爬到竹沙发上,一个人坐在上面。
“是不是还没有解蛊?”外婆一边哭着一边发出了疑惑:“上次肯定没有把蛊解掉,种虫子了。”
由于之前被阿爸教训了一顿,说要相信科学,阿妈对外婆的说话不敢苟同:“别瞎说了。哪有什么情蛊,现在都讲究科学,蛊虫是不科学的。”
“你懂个屁!”外婆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上千年的东西你懂个屁,就是被下蛊了。”
“你又没见过。”阿妈也很无奈:“这要搁以前,你就是是破四旧的对象。”
“来啊,让他们来。”外婆开始暴躁起来。
“别吵了。”外公终于忍不住:“斗嘴有什么用?明天还不是要去插秧。”
人走了,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外婆就这么一个儿子,更是接受不了。阿妈其实也没有什么主意。只有外公,想到自己还有两个孙子,这才好受些。
秧种上周就撒下去了,这会儿也该拔出来往其他水田里插了。季节不等人,秧苗也不等人,就算大家再难过也要去田里干活,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
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无论你怎么悲伤,于大自然来说都如此微不足道。该生长的禾苗依旧会生长,该盛开的野花还是会盛开。而你想要生存,只能将所有的悲伤装在袋子里,继续上路。
但是石凝不懂这些,她只是有些害怕。大人们都怎么了,舅舅现在已经变成坏人了吗?他不负责任,抛妻弃子,不孝双亲,从此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石凝的印象中,舅舅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而且还会给自己买糖吃,过年过节还会送礼物。他应该是个好人的,如今却成了坏人。许多许多年以后,石凝才明白,原来人性是复杂且善变的,一时的好坏并不能评判一个人。只是等她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她已经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
雨停了,外面灰蒙蒙的,所有的植物似乎都洗了个澡,露出嫩嫩的叶子。石凝突然想到一件事,她赶紧从竹沙发上跑下来,推开舅舅的房门。
房间虽然不算整洁,但依稀有条理。石凝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笛子还在。
还好还好,舅舅走的时候没有把笛子带走。
舅舅答应过石凝的,等她长大一点会吹笛子就送给她。现在舅舅走了,提前拿走没关系吧?找了个凳子,石凝爬上去,可还是够不着。又拿了把扫把进来,终于把笛子捅下来了。
嘻嘻,是我的了。
石凝抱着笛子走出去,阿妈外婆外公都没有注意到。石凝想去摘两朵花和笛子绑在一起。可是花朵上面全是雨水,湿漉漉的,她摘了几朵不是很满意。
正在石凝蹲在墙角挑选花朵的时候,一个汉人骑车摩托车经过。因为是泥土路不太好走,那人直接下来推车。他的车上还绑着个喇叭。
这人是山下政府派来的,每周都要用喇叭宣传政策,比如“只生一个好”,比如“适应儿童必须上学”。这种宣传方式虽然笨拙,可还是很有成效的,比如隔壁的哥哥跟人打架知道报警了,而不是纠集一堆人前去复仇。
或许是喇叭坏了,那人拍了拍喇叭,然后捣鼓了一下,喇叭终于能发出声音。
今天的宣传内容是:“二十一世纪不准下蛊!石头蛊、蛤ma蛊和情蛊都不准下……二十一世纪不准下蛊!石头蛊、蛤ma……”
那人推着摩托慢慢走远了,可喇叭的声音依旧飘荡在苗寨上空。
“二十一世纪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