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情蛊01
2002年春天,门口的兰花开了。细长的叶子生机勃勃,一朵粉色小花开在最上面。
彼时,石凝快四岁,她把花朵摘下来,用阿爸刮胡刀的刀片切碎,装在一片破瓦片上,还精心地弄了个形状,开心说道:“吃饭啦!再做一个汤。”
可是这个汤还没做好,她便看到一个穿着墨青色苗衣,头上插着苗梳子的老人,朝自己方向走来。
“外婆!”石凝高兴地跑过去:“外婆我做了一道兰花菜。”
外婆看到石凝,从兜里掏出几颗糖果,这是她上山的时候特意买的:“月亮糖,一天只能吃一颗哦。你阿妈在家吗?”
石凝开心地接过月亮糖,然后牵着外婆的手:“在呀在呀,我带你去找阿妈。”
旁边正在睡觉的小狗听到他们的交谈,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继续睡觉。
阿妈正在洗衣服,石凝吧嗒吧嗒跑过去:“阿妈,外婆来了。外婆给我月亮糖,你要吃吗?”
听到石凝的话,蹲在水龙头旁边洗衣服的阿妈这才站起来:“外婆在哪里?”
石凝:“在这呢!”
不知道为何,在看到阿妈的那一瞬间,外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哎,家里闹翻了天。”
“怎么了?”阿妈用围裙把湿漉漉的双手擦干净:“去屋里说。”
石凝家是苗寨标准的吊脚楼,正屋摆着一个神龛,右侧放了个竹子做的沙发。阿妈和外婆坐到沙发上,外婆这才把一肚子委屈说出来。
外婆有一儿一女,女儿是阿妈,二十岁就嫁到庐寨来了。还有一个儿子,是舅舅。舅舅是个优秀的苗家小伙儿,勤快耕地,会吹笛子,也会用树叶吹曲子,可好听了。
“你哥中蛊了。”外婆愁眉苦脸地说:“他这天天往山下跑,跑出事儿了。”
外婆家在几个山头开外的庆寨,庆寨和庐寨一样,是埋在深山里的古苗寨。这两年修路,庆寨和庐寨都通了官道,虽然这路坑坑洼洼,黄泥满天飞,可好歹能走车了。于是舅舅用多年的积蓄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给大家伙儿拉货拉人,挣点小钱添补家用。
山下是汉人住的地方,那儿比苗寨富裕一些,有些人不种菜,便跟苗人们买菜买水果。舅舅是个勤快的人,每日来往于山上山下,就算有人半夜叫他,也会起来跑活儿的。
“就不应该买三轮车。”外婆是真的愁啊:“我早就说了,山下没什么好的。”
石凝不知道外婆和阿妈到底在说什么,于是返身到房间,拿了一个竹子编的球出来玩儿。
“到底怎么回事?”阿妈又问:“我哥怎么就中蛊了?”
舅舅在石凝没有出生之前便已经结婚了,还有了两个儿子。因为终日来往于汉人苗人之间,舅舅便认识了一个汉人女孩儿。据说那女孩儿会读书、会写字,是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舅舅居然冲破红线,跟那个汉人女孩儿走到了一起。
可是他们瞒得很好,真的非常好。
虽然苗寨在缓慢发展,可是外公外婆这种久居深山的老人是不懂汉话的。他们说住苗寨,说苗语,穿苗衣,根本没有意识到舅舅都干了些什么。直到昨日,不能再瞒了。
那个汉人女孩儿怀孕了。
舅舅思虑再三,向舅妈提出离婚。
晴天霹雳,舅妈气得大喊大叫。外婆和外公知道后,毫不犹豫地站在舅妈这边,家里闹翻了天,逼着舅舅跟那个汉人女孩断了。可是舅舅却一言不发,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他就坐在凳子上,低着头,听着众人的责骂。
气得外公一脚踢过去,把舅舅踢了个四脚朝天。
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家门不幸。眼看闹得不可开交,外婆这才过来找阿妈,毕竟他们年轻人说话才能说到一起,道理也多一些,可能阿妈劝劝,舅舅就回心转意了。
“我哥也真是的。”阿妈当即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干这种事也不怕丢脸。”
当地的苗人奉行一夫一妻制,许多年前山下汉人有小妾的时候,苗人都不能纳小。反正石凝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已经是一夫一妻了。如今舅舅干出这事儿来,若是让寨子里的人知道了,还不得戳着脊梁骨骂?
“他肯定是中了情蛊。”外婆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察觉到外婆心情不好,石凝把兜里的月亮糖掏出来,她剥了一颗,跑到外婆跟前用苗语道:“外婆,吃糖。”
“外婆不吃。”把递过来的糖拿在手里,外婆又把它塞到了石凝嘴里:“小凝吃。”
“好甜啊!”石凝含着糖,笑眯眯地看着外婆。
外婆的心情忽然好了些。
“我跟你回去一趟。”阿妈站起来:“看看我哥到底怎么回事。”
家里的人都出去干活了,阿妈给石凝换了套衣服,带着石凝一起去外婆家。藏在深山的苗寨像大自然遗落的明珠,树木葱茏的大山将其包裹,为之撑起保护伞。
哪怕现在已经是2003年了,鲜少与外人交流的古苗寨发展依旧艰难而缓慢。阿妈抱着石凝,和外婆徒步两个小时,走过蜿蜒的小道,来到两个外头开外的庆寨。
庆寨是个小寨,只有二十几户。杉木树做的吊脚楼靠山而建,家家户户挂着玉米和辣椒。外婆家门口有一颗桃树,现在是春天,桃花开得十分艳丽,像一个穿着粉衣的仙女亭亭玉立。
舅舅坐在门口的木凳子上,瞅着地面,一言不发。外公也骂累了,拿着烟斗在旁边吞云吐雾。只有舅妈还在房间里哭,不见人影。
“你自己玩一会儿。”阿妈把石凝放下来:“别跑太远。”
舅舅原本还有两个儿子,也就是石凝的表哥。家里出了这种事,留着他们在这儿也不好,所以外婆早上已经把他俩送去亲戚家了。至于石凝,一来家里没人看她,二来她还小不懂事,只要不凶着她,大概就没什么事了。
舅舅看到阿妈,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哥,你是怎么想的?”阿妈也很生气:“和嫂子好端端那么多年,非要去跟什么汉人女孩。你这俩儿子怎么办?”
阿妈和舅舅的关系一直很好,从小到大兄友妹恭。听了阿妈的话,许久才开口:“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离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山下汉人离婚的多了去了。”
“那是汉人。”阿妈又说:“汉人也有许多好规矩,你怎么不学好的,尽学坏的去?”
阿妈:“嫂子每天出去种地干活,你瞧瞧你干的这是人事吗?你是不是真的中蛊了?”
“什么年代了?”舅舅说:“要相信科学,不要再说中蛊这种话了。”
舅舅和舅妈是从小订的娃娃亲,和其他人一样,小时候订亲,长大了结亲,无波无澜走到一起。舅妈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是个很勤劳的人,上山栽树,下地种菜,每日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照看两个儿子。本来这一家可以一直这样和和睦睦,直到舅舅遇到了那个汉人女孩儿。
石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知道舅舅一定是做了错事才被骂的。在家的时候,石凝做错了事不仅挨骂,还有可能会被打屁股。
石凝跑到桃花树下,捡了几朵掉下来的花,然后插到脑袋上。可是这花没有树上的好看,于是她抱住树,想往上爬一爬,摘一支更好看的。可才爬了一点点,就被外婆抱下来了:“别上去,等会儿摔了。”
“我想要花儿。”石凝指着头上盛开的桃花说道。
外婆顺手摘了一支:“拿去玩吧。”
石凝拿了花,高高兴兴地跑到一边。阿妈还在和舅舅交谈,她不敢过去。
外公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表示,如果舅舅执意要离婚,那就当做没有他这个儿子,让他跟着那个汉人女孩滚吧!外婆在旁边小声嘀咕:“别说气话。”
说完外公拿着他的烟斗去了后院,舅舅二十多年来善良勇敢,这会儿突然大逆不道,差点没把他气出病来。
石凝拿着桃花,跟着外公去了后院:“外公外公,你能把烟斗给我玩吗?”
“小孩子不能玩这个。”生气的外公看到石凝,语气缓和了不少。
不能玩烟斗,石凝看到旁边有一堆沙,那是准备用来砌大灶的。她跑到沙土旁边,开始挖土。
苗人虽然生活在深山里,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舅妈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外公是不会允许舅舅跟她离婚的。可是如今这个情况,一时之间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正在发愁的时候,石凝又跑了过来。
她拉了拉外公的衣袖:“外公不要生气了,吃肉。”
外公扭头看她,只见她小小的手里拿着一块五花肉,小孩子都喜欢用手吃东西,这小调皮肯定去锅里翻了吧。外公低头把石凝手里的五花肉吃掉:“外公不生气。”
“我再去给你找一块肉。”外公把肉吃掉以后,石凝很高兴,吧嗒吧嗒跑到旁边的狗碗里翻找:“还有肉。”
外公一看,一个头两个大。
谁啊?谁他妈把剩菜都倒进狗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