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遇
1984年,江清南18岁。
江清南这个名字,是他父亲想了几个月,最后在一首唐诗《夏日寻蓝田唐丞登高宴集》中得到灵感,才想出来的。
“清南”就出自句中的“南行小径尽,绿竹临清流”,这两句描写了夏日里竹林清溪的景色,给人一种夏日清凉的意境。
江父认为用“清南”两个字给孩子起名,会给人一种清雅、高尚的气质,这也寓意孩子聪明、有朝气、前途远大,如青竹般屹立于世。
可惜天不遂人愿。
江清南出生时,他娘难产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把他生了下来,却伤了身体,没几年就去了,而江清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娘胎里憋的时间长了,脑袋缺氧,发育不良,他说话、学习、做事都比平常的孩子要慢得多,不但一点也不聪明,反而还有点傻、有点轴。
要不是江清南的父亲是从城里来下乡的医生,医术精湛,很受村里人敬重,否则就江清南那个傻不愣登的性子,早就被村里人嘲笑他是个“小傻子”。
不过江父也没护得了他多久,在江清南10岁的时候,他就突发身亡了。
幸好,江清南还有一个姥姥跟他相依为命。
……
这天是大暑,太阳早早就出来了,天空异常地湛蓝,虽然是清晨,却让人感觉有些燥热。
江清南一大早的就起来喂鸡了,他家有一只叫“大将军”的公鸡,一只老母鸡,还有6只小鸡。
现在,江清南家里就剩下他和一个快60岁的姥姥,老的老,小的小。前年上面分地的时候,分给他家四亩地,两个人都耕不了,就把地包给村里两户人口多的人家,让对方给三成租子就行,也够他们两个的口粮了。
村里现在没有生产大队了,大家也不用天天定时定点的,去地里干活挣工分。
江清南每天就割些野菜、红薯藤之类的回家喂鸡就行了,姥姥负责种菜做饭,时不时就做些竹编篮子卖贴补家用,日子可比以前好过多了。
喂完鸡,江清南想把昨晚的馒头热一热当做今天的早饭,他也是会做一些家务的,虽然不会炒菜,但他会蒸菜,也会煲饭,就是干活时,动作有些慢吞吞的。
江清南刚把窝窝头放进锅里,想生火的时候,就发现用来引火的竹壳已经烧完了。
在乡下,大家都是用稻草或者竹壳这些易燃的东西引火的,江清南动作慢,稻草又烧得快,通常他还没反应过来要加柴,稻草就烧完了,所以他都是用烧得较慢的竹壳来引火。
他提了个旧竹篮,顺着村道去小竹林里捡竹壳。
骆村是个小村子,就几百口人,村里河道多,耕地也多,当然最多的还是那漫山遍野的竹林,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竹叶的清香。
村口这里没人,这个时间,大家都去田里割禾了。
江清南喜欢待在没人的地方,这样就没人对他唉声叹气,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但是却感觉不到孤独,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孤独是什么。
天气很热,他一边捡竹壳,一边拿着片大竹壳给自己扇风。
这时,有个高大的人影从远处快步走过来,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捡竹壳的江清南,他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色小马褂,七分裤卷到了膝盖上,露出的胳膊和小腿又白又细,水灵灵的,看着像是一块莹润无暇的白玉,又像是一棵刚剥了壳的小竹笋。
余海川开口问道:“小同志,请问骆书记家怎么走?”
快有20年没有回来了,骆村的变化实在不小。
余海川刚退伍回来,正想找个村人带路,这么巧刚进村就看见这少年,长得还真俊俏,白白净净的,不像是乡下孩子,反倒像个城里人。
江清南循声看过去,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高大健硕,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迷彩服,左脸靠近耳朵那里还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但那丝毫没有破坏他的英俊,反而给他增添了不少男人味。
江清南向来就胆子小,又怕生,乍一看见这么高大健壮,给人压迫感十足的男人,还以为是他姥姥说的土匪进村了,吓得站在那里没敢说话。
余海川再次对他说了句:“小同志?”
江清南这才反应过来,于是他撒腿就往离这里最近的骆桂芬家跑,想找人来救他,可惜那里房门关着,里面没人,他就钻进了骆桂芬房子旁边的鸡棚里。
鸡棚味道不好,但江清南顾不了那么多,他腿还哆嗦着呢,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刚才的土匪抓走卖了。
余海川站在原地,不自觉伸手摸了摸下巴,他早上才刚剃了胡子,以他现在的模样怎么也不吓人啊,怎么就把人给吓跑了。
江清南在鸡棚里呆了大半天,一直不敢出去。
“哎呦!我的天啊—”
突然传来的惊讶声,把江清南吓得一个激灵站起来,抓着衣角的两只手直发抖。
“是你啊,小——”骆桂芬话音一转,“清南,你没事待我家鸡棚干什么呢?吓我一大跳!”她刚从田里回来,最近农忙,家里人都累狠了,想来鸡棚捡几个鸡蛋做个蛋汤给大家补补身子的,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有人蹲在她家鸡棚里,真是吓死她了。
江清南也被她吓了一跳,缩着脖子低着头,嘴巴里嘟囔着:“有、有土匪进村了……”
“傻啊,现在哪儿来的土匪?”骆桂芬眼尖,见江清南的裤袋平平的,就知道他没有偷她家的鸡蛋,这会儿听到他嘴里说什么土匪,就以为他是脑子不清楚,发癔症了。
“有土匪,江、江江看见了。”江清南一边走,一边抓着裤子嘟囔着。
骆桂芬把鸡棚关好,见江清南还在磨磨蹭蹭地挪步,两只手把裤子抓得皱皱的。
算了,个小傻子,不能跟他较真。
骆桂芬上前两步,对他说:“清南,你要是害怕土匪,骆姨就送你回家,我刚刚看你姥姥正急着找你回去吃饭呢。”
江清南听了她说的话,忽地停下脚步,整个人像是忽然安心了一样,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边,余海川也在鱼塘边遇见了骆书记。
骆书记比余海川记忆中要苍老许多,头发白了不少,身子也有些佝偻,好在他精神头儿还不错,嗓子也亮堂,两人就站在鱼塘边说了一会儿话。
骆书记把空了的鱼饲料桶拎起来,边走边问道:“大川,我记得你就比我家正生小一岁,现在也有三十多了吧,在外面成家了没?”
余海川还没参军前,就叫骆大川。
他随口应一句:“还没呢,在部队里没得空。”
“到底还是要成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叫真正过日子。”骆书记像个长辈念叨晚辈般说道:“我也知道,你跟咱们不一样,不然当年也不会单单就挑中了你去参军,可是,跟你们这类人相符的伴儿确实罕见,你也别瞎等了,叔让村里的张媒婆给你介绍个好姑娘,早点成家立业也算对得起你地下的爹娘。”
骆书记年纪大,经历的事多,加上又有个在城里当办事员的儿子,对他们这类人多多少少也有一些了解。
余海川沉默片刻,随便敷衍了几句,但意思还是暂时不想提结婚这事。
他也知道他们这类人的伴儿很罕见,自己年轻时也想过找一个跟他契合的伴儿,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根本没见着一个人影,他也就是想想而已。
说起来,他们这类人,还有伴儿的出现也才过了半个世纪而已。
据说那是在1930年的某天清晨,天上下了一场红雨,这场红雨犹如催化剂,使得全世界一小部分人类得到了进化。
当时国内人口基数大,得到进化的人是最多的,这也使得国家在后面的几场战争中取得了一定的优势,同时这也为后来的进化人种服役制度奠定了基础。
可惜当时国内的科研基础弱,没有彻底搞明白进化人种的详细情况,如今倒是欧美那边对这个颇有研究,先是给他们这类进化人群作了区分,后面还起了专门的学名——阿尔法和欧米咖。
骆书记领着余海川走到一间红砖大平房前,这样的红砖房子在乡下是很罕见的,村里人住的大都是泥砖房。
他们一走进来,屋子里的人注意到他们了。
是骆书记。
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大家就不知道了。
男人身体高大健壮,他穿了件白色汗衫,下身穿了条军绿色的军裤,还背着个军绿色的旅包,手臂上搭了件军衣。
骆二婶十分热络地跟骆书记打招呼,“书记来啦,你吃饭了没?这人是?”
骆书记跟她介绍,“二满媳妇,这是大川,你还记得不?他是大满的儿子,20年前去当兵的那个,他今儿退伍回来了。”
余海川的父亲叫骆大满,叔叔叫骆二满,眼前这位骆二婶正是余海川的婶婶。
没想到,骆二婶一听,直接堵在他们面前,她打量了余海川几眼,见他眼神黑黝黝的,心底颤了颤,到底还是跟骆书记说:“大川不是早死在战场上了么,这随便带个男的就说这是大川,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图我家这红砖房吧?”
她叉腰道:“当初我那大伯瘫在床上大半年,那都是我们家照顾他的,人死了也是我家给他办的后事,我儿子还给他捧骨灰坛了呢,亲儿子也没这么贴心吧。而且这大伯可是亲口说了这房子要留给二满的,别说你能不能证明这人是不是大川,就算他真的是,我也不会把房子还给他。”
余海川的确没法证明自己就是骆大川。
他是建国后一年出生的,那时候生孩子也没什么出生证明,更不需要上户口本。
那会儿,国内国外都不太平。
而他们这类人大都体格强健,五感敏锐,头脑聪明,是天生的军人和领导者,一经发现,就得被上面带走进行专门培养。他是在14岁那年被上面发现的,直接就被部队带走,改名换姓去参军服役。
即便现在退伍了,上面给他开的身份证明也是写的余海川这个名字,还有写了他来自哪个部队,军号多少……就是没有他以前的户籍地址和父母信息。
骆书记一听,刚想要和她争吵,余海川二话不说,就按住了骆书记的肩膀,对他摇摇头。
骆书记头一抬,看见余海川黑沉的眼,就把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
离开的路上,余海川递给骆书记一根烟,给他点了火。
骆书记抽了一口烟,叹了口气,说道:“当初,你参军后,上面给了你家一笔钱,你爹拿这钱盖了那间红砖房,没两年,你娘又怀孕了,刚巧那年冬天特别冷,你娘在门口扫雪的时候摔了一跤,大出血,人就没了。你爹后面也没再娶,自己一个人过了好几年,70年冬天那会儿,野猪群突然下山,你爹带队去赶它们,被一只野猪撞到后腰了,之后就站不起来了。”
“你爹瘫在床上大半年,大都是你叔去照顾他的,他走之前见你还没回来,就把房子给你叔了,这些事,你二婶她确实没说错。”
余海川把烟熄了,十分沉默。
他把视线挪向别处,那是一片金黄的稻田,其中有几块稻田已经被收割了,只剩下一把把稻草躺在地下晒太阳,看着既陌生又熟悉。再往远了看,那是一片竹林,跟他记忆中的那片竹林既像又不像。
余海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我早上刚进村口的时候,瞧见一个男娃子在竹林捡竹壳,大概十几岁吧,看上去怪白净的,像个城里人,他一见我就跑了。叔,你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白净?”骆书记脑袋一转,突然说道:“哎,那是清南吧,你二姨的独子,村里就他长得最白净,模样比小姑娘还俊俏,他爹是城里来下乡再劳动的医生,说起来,他还是你表弟呢。”
表弟?
余海川神色微动,黑沉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远处的竹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骆书记忽然有了个安排余海川住处的主意,“对了,大川,你可以过去你姥姥家里住,你姥姥是个苦命人,你娘、你二姨都是同一年没了的,江医生十年前又突然去了。她这些年一个人带大你表弟不容易,你过去住,刚好可以给她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