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为人之子(3)
父子相认后，阿奴也“母凭子贵”搬过来跟儿子共住。不必和众多帮工仆役挤在拥挤的大屋，跟从前相比，简直是天地之别。因为赵鞅并没有给她任何身份上的变更，她受到的敌视很少，除了被大夫人叫去进行一番恩威并济的谈话之外。比她预想的轻微得多，她欣然接受这样的警告。
毋恤的处境比她艰难得多。孩子们的反应很直接——你是个杂役，出身低贱，不配跟我们为伍。他们想方设法的折腾羞辱，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鄙夷不屑。
今日之事，已经快到极限，赵毋恤忍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捉弄，他觉得够了。“娘，我要反击。”他声音哽咽，强忍眼泪，表情委屈。
“不！一定要忍！”阿奴抚摩着儿子的鬓发，轻声安抚道：“好容易才走到今天，绝不能让这些小事毁了你的前途。”
“小事？”赵毋恤大叫，张开手掌，上面还有残存的血迹，“是不是我的命没了才是大事？娘，要这虚名干嘛？大不了回到从前，我牧牛放羊，你洗衣清理，一样可以过下去。”
“傻孩子，娘不怕吃苦，反正已经挨了那么多年。”阿奴的表情有些悲凉，嘴角有丝嘲弄的笑，“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我便失去了自由，一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洗不完的衣，晾不完的衫。可是你不一样，你还有大好人生，不能被埋没。”
“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在母亲怀里，赵毋恤仿若回到儿时，只要嗅到母亲的味道，全世界的冷漠都可以视若无睹。
“小者不忍，乱大谋也。”阿奴拍拍儿子的背，歪着头说道：“从前，我父亲时常对哥哥们这样说。原来不懂，经历过人情世故方知，这是终身受用的至理名言。”
“就算孩儿忍了，大谋何在？”
“大谋是什么，娘也说不上来。娘只知道，做执政大人的儿子和做个杂役，未来前景有天壤之别。就凭这一点，就值得你千忍万忍。”
“那好吧。”燃烧在心头的火势渐小，慢慢熄灭，冷静一想，的确如此，赵毋恤终于恢复平静。
“难得你年纪轻轻有如此雅量。”赵鞅满意的点点头。
“家常说完，跟你说些政事。”姑布子卿说道：“郑、宋两国侵伐不断，你有何看法？”
“之前曹国伐宋在先，宋国反击，郑国为了自身的利益出兵解围，双方都无错。”赵毋恤想了想，说道：“只是，郑国发兵包围宋国的雍丘，就是故意挑衅了。”
宋国灭曹之后，郑宋两国相安无事。毕竟，郑国已尽人事，是曹国单方面作死。
万万没想到，“作死”已成传染病，在中原蔓延开来。先是邾国，接着是曹国，井底小国还情有可原，不想昔日小霸——郑国也不幸中招。
郑国大夫罕达，有位宠臣名叫许瑕。某天，许瑕请求罕达封他一邑，罕达回绝说，郑国已无封邑能给他。许瑕软磨硬施，请求罕达许他取别国的一块土地作为封邑。罕达想了想，宋国灭了曹，它的土地多，不如就从宋国身上着手。
于是，罕达调拨兵马给许瑕，许瑕很快率师包围宋国的雍丘（今河南杞县）。宋国大惊，马上派大将皇瑷将包围雍丘城的郑军包围起来。
皇瑷到后，命军士每日建一堡垒，挖条壕沟，建好后迁往他处重新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修成若干个圈，将郑军层层包围，仿佛铁桶，把郑军围得密不透风。
内不能得雍丘，外又被困，粮草被断，后援不见，郑国军士慌成一团，嚎啕大哭，无心作战。罕达闻之，急忙率领军士前来救援，却被宋军打败。
不到半月，郑国军士粮草已尽，等不到救援，被宋军轻易攻破，大部分士兵都被俘，雍丘城重回宋国手中。为了震慑郑国，皇瑷下令，有才干的俘虏可以留个活口，带回宋国为宋所用。身无长技、逞凶斗狠、阿谀奉迎者，一刀砍死。
“兵者，凶器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如是说。统兵打仗，战场上活跃的皆是鲜活的生命，成败关乎生死，不可不慎。有人却将战争当成儿戏，为了溜须拍马小人的一己私欲，无端挑起战事，把普通士兵的生命视如草芥，冷漠疏忽。
幸好宋国将勇兵强，若让郑国得逞，下次定会故伎重施。
“宋国既是报了仇，今次又要伐郑，算不算故意挑事？”打退郑国军队不久，宋景公又下令兴兵伐郑，故此姑布子卿有此一问。
“嗯应该算是。”赵毋恤回得有些犹豫。
“为何犹豫？”赵鞅斜眼看了看赵毋恤。
“郑宋两国都是我国的盟国，盟友之间应该和平共处，无论谁挑起战事都是非礼。可是我国并未出兵所以不知道”赵毋恤低下头，不敢看向父亲。
“你可知我国为何不发兵？”姑布子卿问道。
赵毋恤摇摇头。
“兴师讨伐乃国之大事，除了非出
兵不可，还要有赢得胜利的把握才能发兵。”赵鞅接过话茬，娓娓道来，“经过占卜，几位国师权要都解读为‘凶’，不敢违备天意，所以没有劳师动众。”
“哦，原来是这样。”赵毋恤恍然大悟，原来兴兵作战还有这许多讲究。
“让你师傅跟你说说推算吉凶的过程吧。”说着，赵鞅走到帘子处，看向桃花深林。
得知宋国伐郑，身为军政首脑，赵鞅请国师准备，由他亲自为是否出兵救援郑国占卜。
得到卦象——“水适火”。依据字面来解，即水流向火，具体是什么意思？赵鞅叫来蔡墨和两位史官，一位姓赵、一位姓龟，询问吉凶祸福。
姓龟的史官说道：“此卦意为阳气下沉，可以发兵，攻打姜氏有利，攻打子商则不利（攻打齐国可以，攻打宋国则不利）。”
齐国是周王室的辅佐大臣姜子牙的封国，所以，姜氏代指齐国。
西周初期，周公辅佐周成王平定“三监之乱”后，找到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将其封于商朝的旧都商丘，建立宋国。商朝的国姓是子姓，所以子姓国代指宋国。由于是前朝后裔，宋国被特准用天子礼乐奉商朝宗祀，与周为客。
“盈，水的名称。子，水的方位。名称方位相当，不能触犯。炎帝是火师，姜姓是他的后代。水胜火，攻打姜姓则可。”蔡墨如是说。
所谓“炎帝是火师”，来自古代传说。《吕氏春秋》有“其帝炎帝，其神祝融”。意思是，炎帝乃火师，后世以“祝融”为火神。
姓赵的史官则认为：“此卦像叫山川水满，不能游泳，若游必溺；郑国因宠臣轻动干戈，有罪在先，不能救。若要救援郑国，就要讨伐宋国。救不义伐义，违备天意，不吉。”
一般来说，为了最大程度的收集意见，解卜会请三人，少数服从多数，以两人都赞成的方案为准。这次是三人皆反对救郑，意见出奇的一致，赵鞅稍微放心的同时又有些担心，生怕错过了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