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而不公的世界
“滚出去！不要回来！一个小野种，狗东西……最好死在外面……”
她咒骂着，扇了他好几个耳光。
脸上很疼，头也很晕，他一下撞到了砖墙的边沿，额头上传来一阵剧痛，血流了下来。
她操起扫把杆，狠狠地抽打着他，那是一根很粗的实木，他只觉得背上，腰上，大腿上，一下比一下激烈的痛，如果她的力气再大一点，他的骨头就会折断了。
“我也不想待在这样的‘家’里啊……”少年默默地想。
所谓的‘家人’是什么，无论自己有没有做错任何事，只要是奶奶的心情不好，他就会成为她的出气筒。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憎恨，有时也是毫无来由的。因为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只要自己高兴，就可以随意伤害别人，甚至是‘家人’。
大概是因为，在她的心里，也从未把他当做家人。
大概打了几十下，他爸爸从外面进来了。他急忙拦着奶奶：“又怎么了？他又做错什么事了，小孩子家不懂事，你莫气坏了身体．．．＂他一边说着，一边对他摆手，＂秦辉墨，还不快出去！还杵在这干嘛？出去！＂
他知道，爸爸让他出去，是让他避免挨打，但他是个倔强的人，就是挨打也绝对不跑。不过，看着父亲着急的样子，他站了一下，还是出去了。
他走到河边的大树下，坐在柔软的一小片草丛里，呆呆地想起心事来。
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起床，有干不完的农活。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才会回家。所以他每年只期盼着过年的时候，爸爸回来了，奶奶的心情也会好一点，她很少当着爸爸的面打骂他。
但是有时候，过年他也不回来，说是加班。
秦辉墨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过世了，他模糊地记得，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妈妈，不过，奶奶也一样不喜欢她。或者，这就是她讨厌他的理由吧。
当他叔叔的儿子，他的堂弟来到家里，奶奶的态度是极为不同的。
看得出来，她对叔叔是比对秦辉墨的爸爸更喜欢些的。不过，她最喜欢的，可能是她的小女儿，他的姑姑秦水秀。
秦水秀跟奶奶长得像，脾气也像，就是周围邻居，同村，都害怕的人。俗话说，鬼也怕恶人。她们母女俩，在村里是有名的嚣张跋扈，跟人吵架动手起来，那架势就是几个大男人也害怕。
她经常回来奶奶这里，有段时间，姑父出门做生意了，她就干脆搬回来住，带着她的女儿一起。这样一来，欺负秦辉墨的人，就一下x3了。
跟奶奶比起来，姑姑的恶毒更带着一份狡黠。像使唤奴隶一般让他干活，一刻都不让停下。然后，在他干活的时候抓住一点错处，就是一顿耳光。重点是，她每次都必在邻居等外人的面前打骂他，只为将他那仅剩的一点自尊心全部击碎。
“哥哥，你在做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回忆。
秦辉墨转过头，是他的弟弟秦辉文。他穿着城里流行的小西装，剪着整齐的短发，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跟电视里那些小少爷一般。
与他不同，弟弟从小就跟爸爸生活在城里，在城里的小学上学。
弟弟比他小三岁，看上去跟他是如此地不同。瞧着自己破旧肮脏的衣服，乱糟糟的很久没剪的长头发，还有脚上已看不出颜色的破布鞋，他感到一阵不自在。
“没什么，回去吧。”
“喔。”
弟弟走在前面，秦辉墨盯着他的背影，天知道，他有多么地羡慕他！他有多么想逃离这个家，多么想也跟父亲一起在城里生活。可是，爸爸没有那么多钱，他总是这么回答他。
没关系，其实，秦辉墨也有一个梦想。他要攒一些钱，等小学毕业，就去城里，找一份工作。他不怕吃苦，就算是捡破烂也好，只要能逃离这个家，只要能跟父亲一起生活，赚些钱，供弟弟上学，也是好的。
是的，只要攒一点钱，他就能买一张去城里的车票。
所以，他开始帮同学抄笔记，抄作业，几毛几块地赚，将这些钱，放在一个小铁盒里，藏在柜子的最顶上。但是有一天，还是被姑姑发现了。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顿，骂他是偷家里钱的小贼，还说再发现就要打断他的手。他不会解释什么，因为真相并不重要，她要的只是打他的理由而已。
那一次，他全身都是瘀伤，背上，胸口，腿上，大片大片的皮肤发青变紫，然后发起了高烧。就算躺在床上，也没法入睡，浑身的疼痛每时每刻地折磨着他。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梦想，他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
转眼间，暑假到了。这一年，秦辉墨11岁。
弟弟从城里回来，爸爸送他到家，就返回了城里工作。弟弟说暑假要陪他一起渡过。
这几天姑姑回了自己家，奶奶也整天打牌，没有怎么使唤他，正好在干完家里活之后，有时间陪陪弟弟。
什么捉蟋蟀啊，掏鸟蛋啊，钓泥鳅啊，对弟弟秦辉文来说都是新鲜新奇的游戏。他是那么高兴，秦辉墨也仿佛忘记了忧愁，感到了与他同样的快乐。
“辉文，哥以后不上学了，但是，你一定要读完大学。我会去工作，帮你凑学费的。所以…”
“哥，你为什么不上学了呀？”
“…你别管，我有我的理由。总之，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会有好的前途。别跟哥一样，没出息。”
“哥，你哭了？”
“我没哭，风吹到眼睛了…走吧，带你去看隔壁家的小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吗？”
“喔！喔！是呀！快走！”
等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弟弟也不再早起了，这几天睡起了懒觉。秦辉墨在打扫鸡窝，弟弟揉着眼睛从院里出来，“哥，出去玩吧，小唐哥叫我们一起去玩呢，昨天约好的。”
“我还没浇菜呢，你等我一下。”
“还要多久？”
“半个…一个小时吧。”
“那我先去了，在小唐哥家等你。”
“哎，你那么急干嘛，等我一起啊…”还没说完，弟弟已经先走了。他叹了口气，继续干活。
然而，一个小时不到，一群人穿过田地，慌慌张张地向河边跑去。有小孩溺水了，他听到他们说。
他心有些慌了，急忙也跟着跑过去。
秦辉墨的弟弟和另外两个小孩失踪了。在两天后，他们在下游找到了三个孩子的尸体。
爸爸回来了，脸色惨白，手脚颤抖着去堂屋里，去看弟弟的尸体。
他生平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得这么伤心。他想握住他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为什么没有照看好你弟弟？！”爸爸大声吼他，他伛偻的身躯伏在棺材上，肩膀不停地抽动，“你是不是嫉妒弟弟过得比你好，希望他快点死？…呜呜…萍珍呀，你看看你的儿子呀…你为什么…不保佑我们的小文呀…“
秦辉墨呆站在那里，他的脸上全是冰冷的泪水。
他一直以为，爸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会关心他的人了。可是，一直以来，他身上的伤痕，父亲不是看不见，而是不在乎罢了。
只有小文，是父亲期盼着的，爱着的儿子。
他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没有。
冰块融化的水，从棺底一滴滴往下落，他的眼泪，却已经干涸了。
如果死的人是我，父亲会不会这样伤心呢？他默默地想。
如果是我就好了，因为我才是没有任何价值的那一个。
没有被任何人所期待，即没有人在意，也从不曾被爱。
弟弟葬礼后的第三天，父亲就回去城里了，他说这个伤心的地方，让他受不了。他不想看到这一切，更不想看到他。
秦辉墨每天望着那座山，弟弟的坟墓在那上面。他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麻木地重复着每一天。他的那张车票，仍然存在那个朋友那里，但他的希望已经死了。
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父亲突然回来了。也不是过年。
父亲的样子变了很多，身体非常消瘦，头发稀疏而苍白，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
他生病了。治不好的病。
那时候，秦辉墨还不懂，什么叫癌症。父亲说，他的肝坏掉了，大概只能活几个月了。
他不再去学校，每天只是照顾他。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他麻木的心，再度涌起了悲伤。就像弟弟死掉那时的那种悲伤。
虽然父亲从没有把他当做儿子，也不曾爱过他，可是，他还是希望他能活着。
上天却要把他仅剩的东西，全部拿走。
父亲只活了两个月，最后的时候，他曾经甩开他的手，却紧紧地抓着他，好像恐惧放开之后，他会被带往遥远的，他所害怕的地方。
父亲的坟就在弟弟的旁边，他们现在在一起了。而他仍是孤单一个人。
在葬礼第二天的一大早，天还没亮，奶奶和姑姑，叔叔，婶婶都在楼上睡着，他谁也没有告诉，背着自己的破书包，向通往城里的那条路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