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岳竹站在雨里,一旁的老管家梁琼为他撑着伞,漆黑的雨珠沿着伞脊一直落到他的肩头,沾湿了素黑的西装。
他有些倦怠地摩挲手指,往前迈出几步,“走吧。”
墓场围着的人给他们让出一条道,两人径直来到人群中央,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雨似乎更大了。
“谢谢各位能来参加老爷子的葬礼。”他从左至右扫视人群,挤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近日气温骤降,身体抱恙的朋友可先行移步本宅,琼姨为大家准备了热茶。”
人群的视线也停在他一丝不苟的脸庞,有几位老人湿着眼眶叹息,有几位面生的人不忌惮地打量着他,大家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葬礼如期举行,就像老爷子生前的想法那样,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冗长的悼词。
看着碑前的百合花瓣,岳竹觉得自己的心隐隐作痛。
整个岳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我先带他们回本宅。”琼姨拍了拍他的肩,“你的表情很难看,回来之前调整好。”
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岳家庭园,留下他一人孤零零面对父亲的埋葬之地。
岳竹将伞沿遮住漆黑的天空,也遮住眼眶里的泪珠。
他蹲下身,伸手擦拭墓碑上老爷子的相片,“你放心吧,没有人可以从岳家拿走任何东西。”
……
岳家本宅位于城南的郊外,距离庭园还有三公里路程,先行抵达的琼姨带领佣人们招待着宾客,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在岳家的四十年,早已让她对客人的行为习惯了然于心。谁是什么人,对岳家有没有用,该坐在在哪儿喝什么茶,一切安排得无比妥当。
从现在起,葬礼就从追悼性质变成了交际活动,乃至于有许多没有受邀前往墓场的客人在这个环节涌入,对他们来说,在这里可以见到平时见不到的人。
半个钟后,换了身格纹西装的岳竹返场,脸上的阴翳不复存在。
琼姨和他交换眼神,带着他到宴厅的主桌。
“抱歉张总,让您久等了。”梁琼一边拉开椅子让岳竹坐下,一边笑呵着对旁边和蔼的年轻男人说道。
岳竹主动和张家继承人握手示好,接着展开了业务交谈。
梁琼退到一旁,她知道这么快安排商业会面有点难为岳竹,但时机稍纵即逝,岳竹必须在老爷子辞世后快速站稳脚跟。
张家是北方最大的医材供应商,若是能达成合作,对岳家的业务拓展会很有帮助。
……
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新来的佣人面露难色地挤到她身前,正当她想斥责对方的莽撞时,有人从宴厅大门进来了。
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眨了三次眼皮才抬起眼看向宴厅的人。
“不好意思……”他喘着粗气,缓了一会儿才憋出下半句:“身体太差,耽误了。”
梁琼疾步穿过人群,她认出这是纪家公子纪枫,她本能地警戒起来,因为纪家是岳家竞争企业的得力合伙人。
然而下一秒她顿在原地,因为推着纪枫上前的男人,竟然是阔别七年的熟悉面孔,也是自家少爷的前任。
对方也看到了自己,神色不动地挪开目光,扫过主桌的岳竹。
紧接着,轮椅旁走上来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她取下白色的手套递给推轮椅的男人。
“纪小姐。”梁琼微微含笑,“门口风大,快入座吧。”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她不清楚为什么纪家会来,更不清楚为何他会出现在纪家。
倒茶间隙她望向岳竹,自家少爷的神态僵住,两边的眉头紧锁着,应该和自己一样深感震惊。
“辛苦两位冒着恶劣天气来参加老爷子的葬礼了,如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叫我。我先去叫岳总过来。”
梁琼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暂时告别了纪家和名叫方休的不速之客。
她走回主桌,岳竹略带焦灼的眼神让她感到为难,“是他吗?”
“嗯。”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不知道纪家有什么事,我们过去吧,其他的事等人走了再说。”
岳竹缓缓站起身,走向纪家兄妹时,他始终看着轮椅后名叫方休的男人。
对方侧身和纪家人交谈,胸背挺直和认真的表情与他记忆中的男孩相差甚远。
“纪先生。”岳竹说话的声音很不自然,他握住纪枫骨干的手,“好久不见。”
一米,他和方休的距离只有一米,他甚至觉得已经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了。但对方视若无睹,接过纪大小姐纪杉递过去的贝雷帽,起身跟着琼姨离开了视线。
九年前,岳竹违抗父亲的意思,执意搬回岳家在北湖市的旧宅。在那里他遇见了家境贫困的方休,他深深被方休吸引,陷入了狂热的爱恋。
后来旧宅被人一把火烧了,熟睡中的岳竹被方休踹门声吵醒,两人从窗户逃生,尚未说上几句方休就被警察带走了。
震怒的父亲禁止他继续留在北湖,加上他不在岳家的两年被冯家趁虚而入,那场绝非偶然的火提醒了他自己身处的位置。
方休从警局出来的那天,也是岳竹离开的日子。两人的最后一面,是他亲眼看着心爱的人被戴上手铐。
……
梁琼将人带到放置衣帽的柜前,她留住对方,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琼姨。”男人点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接着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你好像长得更高了。”梁琼鬼使神差地说。
男人轻笑,另梁琼深感恍惚。“但是琼姨没有变老。”他说。
“嘴巴还是那么甜。”梁琼带着他往角落走去,“你后来去哪儿了?岳竹找了你很久。”
方休稍有迟疑,“当然是力挽狂澜了琼姨。”他脸上没有神采,近乎棒读,“还要多亏琼姨给我留的地址,不然都不可能再见到您了。”
梁琼眼神黯淡下去,方休轻描淡写的话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当初她奉老爷之命陪在岳竹身旁,算是见证了两人的感情,她很喜欢方休的个性。
返回本家后她私自给方休寄了一封信,是北湖市的鲁家地址,他们曾让梁琼推荐合适的管家,虽然活累,但一定比方休在外面找的活挣得多,也算是她私人对方休的弥补。
“是岳竹给的吗。”男人看着她,“那封信是岳竹让琼姨给我的吗?”
梁琼伸手揉了揉眉心,“哪个家族缺佣人这种事传不到他耳边的。”说着她重新审视眼前的人,站姿笔直,五官的轮廓硬朗,白色的衬衫下有条黑印。
“琼姨的判断没错,我很适合做管家的事,没有让您失望吧?”
梁琼抬眼扫纪家的桌位,那边的岳竹正侧目看着两人。“看来纪家很看重你,他们的父亲从来不会带管家出席这样的场合。”
“是吗。”方休反问着,语气却是陈述语气。
“他好像有话想和你说。”梁琼说。
方休看着岳竹的方向,“放心吧琼姨。”他的语气很真诚,就像当年主动告诉梁琼两人的关系时那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是来工作的。”
梁琼垂眸,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方休被纪大小姐招手唤回去。
她在私底下一直关注着方休的动向,那场大火后的两年,方休蒸发了,岳竹不知从哪儿听说方休死了,有阵子非常暴躁。
看来是去了纪家,不过他是怎么找到纪家的呢?纪家老爷子走的早,纪家的供应产链在纪枫的掌权下奄奄一息,近年来才兴起,更是得到了宋家的鼎力协助,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算了,梁琼的同理心有限,方休的事想的她头疼。当务之急应该是紧盯纪家,没有邀请的登门拜访,必定来者不善。
……
直至宾客离开,方休都没正眼看过岳竹。
回自己房间后他打开灯,白色的顶灯照在他身上,他出神地看着木板上的影子。
他曾想过有一天还能再见到方休,无数个模拟出来的场景中,唯独漏了今天这样的情况。
岳竹记得自己在方休身上吻过的地方,而如今对方柔软的脖颈上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隔着衬衫都看得无比清晰。
他不敢去想自己没有交代的离开会对方休造成什么伤害,在本家安顿下来后曾让琼姨给方家钱。
和岳竹不一样,方家只不过是万千同款家庭中的一个,那时方休总念叨着要带着家人搬进大房子,可当买房子的钱送上门的时候,方家一分钱都没要。
那种无懈可击的坚韧,是他爱上方休的原因,也成了隔绝两人的利刃。
“该吃饭了。”老管家轻叩房门,岳竹才反应过来他站了许久。
和往常不一样,家里今天只有他们二人。
“你和张家继承人聊得怎么样?”琼姨问。
他喝了一口水,用依旧干涸的嗓子回道:“很顺利。”
“纪家呢?”
岳竹抬起眼,对上老管家的目光,“方……他怎么会在纪家?”
琼姨伸手拍拍他的肩,“先吃饭吧。”
“我没有资格问,对吗?”岳竹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只有在纪家,才找不到他,看来他并不想见到我。”
梁琼放下盛到一半的汤,“那时候鲁家的管家走了,问我有没有什么靠得住的人,我就把他推荐过去了。至于为什么会流转到纪家,我会调查清楚的。”
“抱歉。”岳竹揉了揉脸,“我不应该反应这么大的。”
琼姨把剩下的半碗汤盛完,小心翼翼推到他面前,“今天还有几个集团的事,你不想讨论的话就明天再说,先把饭吃了吧。”
“没关系。”岳竹拿起勺子,“你说吧,迟早要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