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福非祸所依 祸非福所伏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一声春雷，惊醒了工地上熟睡的梦。那贵如油的春雨，在雷声的催促下，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工棚上的茅草在雨点的敲击下，发出“卟卟”声响。

    清晨，雨依旧不急不缓地下着，忽远忽近，漫山遍野笼罩在轻纱中，朦朦胧胧的。

    这样的雨天，不适合出工，又不适合休息，周老三站在窝棚门边，望着密密的雨丝，发呆：春天的连阴雨是寻常的，一下就是两三天。不知这场雨是要下到什么时候，谁也算不到。

    周老三试着戴斗笠、披蓑衣去劳动，便提了铁锤和钢钎，迈进雨里。

    有人带头了，陆陆续续地就有人戴着自备的雨衣，走出雨棚，各自拿着工具，赶着上工去。工地上依然是人头攒动，一幅别样的劳动场景，一样是热火朝天。

    雨的脚步追赶着人们的脚 步，雨水和着汗水，湿透了衣服。但劳动着的人们，仿佛是与雨进行着一场无声地较量。

    锤击钢钎”钉铛、钉铛“的敲击声，撬石块的”嗨哟、嗨哟“的号子声，挑着担子的快步行走”卟嗤、卟嗤“的脚步声，在雨里合奏着一首空前的交响曲。

    雨没有停歇，人们也没有停歇。”战天、战地、战雷雨。“这是一场跟雨抢时间，抢速度的，抢战果的特殊战斗。

    中午时分，天开雾散，雨停人歇。雨儿收起雾幕，在亮晌午了，工地天空变得亮堂堂。

    开饭了，人们收起工具，男男女女的民工，都脱掉沉重的蓑衣、斗笠，拖着有些疲乏的双腿，往食堂走去。

    饭后的那口气还没缓过来，天际边滚来了团团乌云，一声炸雷，划过天空，将乌云撕开一个大口子，一瞬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随即，狂风吹过，雨帘从山后漫过来，顷刻就把天地间变成白茫茫地一片。

    窝棚里，有倒头便睡的，有望着雨静坐发呆的。

    周老三也发了一会呆，总不能这样闲着无事，寻点事做吧。他的目光看向棚外角落堆起来的破烂竹箕，便顶着斗笠，起身向外走去，拖了几只进来，坐在门口，拿起竹蔑丝，将那破烂地方补起来。

    又有几位工友，像他一样，参与了进来。闲下来的时间，其实是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的。锄把断了，重新削一根新的，斗上。扁担断了，重新用树杆削一根。窝棚漏雨了，在里面加点塑料布，搪一下。

    那些青年女工，这会在缝缝补补，鞋子破了，要补，衣服破了，要补，垫肩破了，要补。甚至工具破了，也要自己补。

    工地上的女工们，组建了工地唯一的一支”铁娘子军“，这些女工，是各大队组合在一起的小分队。共十三人。她们来自不同的公社，不同的大队，她们之间很少有相互认识的，也没有沾亲带故的。大家组合在一起，需要时间的的磨合，但有一点，只要分配到任务，没有人拈轻怕重人，也没有人不服管理。

    男人能干的，她们一样地干，男人能挑得起的担子，她们也一样能挑得起，干活不输男人。

    在工地，女人也能顶起半边天。

    铁娘子队里多半都是未婚的大姑娘。林慧妹也是其中一员，她来自相邻的张店公社、张店大队的郭湾生产队。林慧妹是这支特殊队伍里的队长。她不是细皮嫩肉的娇女子，她是一个不多言，不多语，但说话做事都很有主见，有谋略的女子，所以，大家都挺服她的。

    林慧妹拿起身旁快要脱底的解放鞋，准备用麻线将它缝补起来。工地最费的是鞋子，泥里雨里都是它。还好她带有一双草鞋。这会可以穿着草鞋，将解放鞋补一下。

    鞋子沾满了厚厚的泥巴，怎么下手呢？窝棚的地势比较高，没有水凼，不如拿去河边冲一下，管它干与湿，只要能下针就行。她这样想，也准备这样做。

    戴上竹斗笠，披上蓑衣，挽起裤管，赤着脚，提着泥鞋，冲进雨里。

    来到河边，河水已经暴涨，新修的临时河道，浊浪翻滚，山洪奔流而下。

    周老三看着这瓢泼大雨，想着不知河道冲毁没有？他要出门去看一眼。于是就戴上竹斗笠，披上蓑衣，挽起裤管，赤着脚，冲进雨里。

    刚走到河边，远远地看见有一位姗姗而来的人影，看不清是男是女。周老三以为也是和他一样来巡视河堤的呢。

    待走近点，再看，那人手里提着一双鞋子，似乎是个女人。周老三放慢了脚步，他不确定这女人想干吗？

    林慧妹来到河边，蹲下来，将一只鞋子放旁边的石头上，低头冲洗另一只鞋子。突然一个翻滚而来的浪头，将石头上的那只鞋子冲进河里，林慧妹惊得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进水里去捞鞋子。

    湍急的河水，瞬间没过她的腰，急浪将林慧妹冲得站立不稳。只听她“啊！”地一声大叫，人就倒下去了，看到水里扑腾的女子，周老三丢下斗笠，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快速冲到女子身边，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将她拽住了！

    周老三死死拽着林慧妹的手，看到林慧妹的手上提着鞋子。周老三明白了她为什么落水了。

    周老三站稳脚，寻着可以爬上岸的石头，抠住缝隙，使劲将林慧妹托了上去，自己再爬上来。这瞬间发生的事情，与河水搏击一场后，两人均已精疲力竭。瘫坐在石头上，周老三冲她吼道：

    “不要命啊！为了一只鞋子，差点送了命！这样大的水，你也敢下去！真是不知死活！”

    林慧妹看着吼叫的男人，她也懵了！她当时根本没有多想，只想抢回自己的鞋子！没有鞋子，她怎么干活？

    林慧妹的眼泪和着雨水，她不知所措地盯着面前的这个暴怒的男人，紧闭着欲哭的嘴。

    鞋子是捞起来了，可头上的竹笠却冲走了。

    两人浑身透湿地坐在那里，任凭雨水冲刷着身体。周老三看着眼前女子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淌，他心软了。

    瞪着“哗哗啦啦”汹涌咆哮的河水，发悚。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没命了！

    周老三醒过神来，起身将地上竹斗笠拿过来，戴在女子的头上，看着傻了一般的女子，温柔地说：

    “回去吧，待会要着凉了。”

    俩人起身，默默对望一眼后，转身往不同的方向慢慢走去。

    林慧妹坐在窝棚里，手拿针线在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害怕极了！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洪水冲走了？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怎么失踪的。

    突然手上一疼，针扎在手指上，血冒了出来，一珠血在手指上，慢慢放大、放大，许久，林慧妹才想起将手指放进嘴里，慢慢地吮吸

    她知道他是谁，在那个表彰大会上她便认识了他。他的事迹，在工地上口口相传，他在她心里已经是英雄般地存在着，刚刚的经历，他在她的生命里，又救命恩人般地厚重起来。

    可是，她竟然连一声“谢谢”也没能说出口，像傻瓜一样。

    人在低谷时，忧伤也随之而来，林慧妹想着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即便是在遭遇生死攸关的时候，连一个抱抱她人、安慰她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一股心酸涌上心头。

    林慧妹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从小父母双亡，跟着舅舅舅妈一起长大。舅舅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过的也是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清苦与贫穷，使林慧妹早早就懂得看人眼色，早早地懂事了。五岁时，她就知道帮舅妈带弟弟、妹妹，稍大点就会洗衣做饭，养猪放牛，再大点的时候，就开始起早贪黑地与舅舅、舅妈一起下地干活，真的是什么事都干过，什么事都会干。

    如今，舅妈已离世多年，舅舅又因过度劳累，体弱多病，脏活、重活、累活，全依靠她，一个家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肩上。担当与责任，逼着她长大。现在，出来工地，也是为了多挣工分。能让家里的弟妹们有学上，能让大家吃饱饭、穿暖衣，那就是她最大的愿望，就算累得再不堪，她也要挺下去。

    经过一场生死线上的较量，夜里，周老三躺在床上，眼前满是女子在水里扑腾惊恐的神态，他想：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出现，她会不会被洪水冲走？她是谁呢？她的家在哪里？家中有些什么人？一个女子为什么要参加工地这样繁重的劳动？

    他对她一无所知。只要闭着眼，他眼前就是她那无助又惊恐双眼。他心里一紧，这样的女子，该是怎样地让人心疼。

    雨还一直下，望着窗外还有些瘦弱的嫩叶，在轻微的夜中摇曳着。湿漉漉的的叶片在灯光的照射下，显着光，透着光。不大的雨滴持续地落下来，落在叶面，细小的树叶摇摇晃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雨中飘摇柔弱的叶，像她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无助。从未失眠的周老三，这夜，在铺上翻来覆去地烙煎饼。

    雨连续下了一天一夜，河水暴涨，进出口被洪水阻隔，工地成了孤岛。清早，雨帘依然挂在棚前，哗哗河水在宣誓它的主权。食堂那边传来消息，粮食不足，因雨天不出工，三餐只能吃改两餐。这样一来，无事可做的民们，依然躺在铺上，做着白日梦。

    这样日子，对于劳动惯了的周老三来说，闲下来就急，就像无头的苍蝇一样。

    午后，雨渐渐停息，大家不用吆喝，都一齐出工地，人们趁着雨的空隙，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雨小的时候，大家依然坚持大干，这一个下午，人们顶着微风细雨，坚持一干到黑。夜里，老天把隐忍了一下午的狂躁，倾泄暴发出来。

    天地一色，水天一色。雨又急又猛，低处的窝棚要进水了。

    工地上的灯灭了，整个世界都是狂怒暴雨声和山洪怒吼声。

    铁娘子小分队的女人们，窝棚漏雨了，周小雅的床铺淋湿了。林慧妹将自己的位置让了一半出来，与她共享。姑娘们半坐半躺地望着漆黑的夜，不知何时才是雨的尽头。

    睡不着的时候，姑娘们就寻找话题，来打消黑暗带给她们的压抑。到工地来的姑娘，都是身世比较特殊的，要么是孤儿，要么是家庭条件十分艰苦的。很少有出身好，家庭好的女儿，家长能让她到工地来。

    所以，平日里，大家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也没人打听。愿意说的，自己说出来，不愿意说的，大家都装着不关心的样子。

    能知道彼此来自哪里，走到一起是缘分，就可以了。大姑娘家家的，谁没点秘密呢。

    林慧妹实在没忍住，将上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告诉大家，自己差点就没回来，差点就见不着众姐妹了。还将周老三在关键时刻，怎么救她上岸的细节也说了出来，她太需要分享了，不然，心里的像压着块石头似的，吐不过气来。

    姐妹们当然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一个个都被那惊险的时刻吓懵了！

    ”那么大水，你也真敢去！“周小雅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这个她刚认识半个来月的女子，总是像大姐姐一样地照顾着她，照顾着大家。在这样的漆黑的雨夜，她俩有种惺惺相惜，相依为命的感觉，黑夜加深了她俩之间的感情。

    大家先是惊讶与感叹，都替她后怕。但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周老三的身上了，大家七嘴八舌，想让话题变得轻松，愉悦。王芳问：”周老三是不是尾随你？“

    ”周老三为什么那么及时的出现，是上天安排好这样让你俩相遇的吗？好浪漫哦“，年纪最小的余安琴满嘴痴迷地说。

    ”周老三真是好男人，如果遇到个胆小的，还怕自己被冲走了，指定不敢去救你，他真是你的救命恩人呢！“角落里的王秋香接了话。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扯到周老三身上的，都是佩服的话题。

    林慧妹被大家东拉西扯地调侃，心里”突突“乱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涌上心头，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