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许军猛地闭上眼,喉间滑动却说不出一句话,耳边一直持续着他近乎痴迷的呓语,成了这沉黑的夜诅咒般的哼鸣。
不知过了多久,听筒里渐渐没了声音,许军将手机丢开,右臂因僵持的动作而发麻发胀,竟有些不自知的抖动。
逼仄的空间没有窗口,他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也并不关心时间的流逝,在极致的静寂里,他与世隔绝,被时间丢弃……
这半年来刘成隔几天跟他闹一次,可从来没像这次这么崩溃过。
那年分别,许军混在人群中目送他离开,少年的肩膀尚瘦削,因背负着过于宽大的行囊而愈加显得瑟缩,他渐渐被拥挤的人潮淹没,走向不知归途的异国他乡……
转眼四年过去,许军以为他早已习惯那边的生活,以为他会在那里成家成业,平安而平凡地过完这一生。
可境遇往往另有安排,偌大的异国校园,同样的发色和肤色成了相互吸引的标志,他和一个中国女孩朝夕相伴,互相倾心。
许军早在刚得知他恋爱时就有所担心,可也抱有侥幸——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分手。毕竟爱情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如胶似漆的恋人转瞬就分道扬镳的情形,在这个快节奏的年代,从来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矛盾的是,许军也一度为他高兴,因为在为数不多的越洋电话中,他变得愈来愈自信而明朗,成熟而乐观。
寂静中,许军枯坐的身影融入黑夜,直至门下的缝隙漏进一道白昼的光,他将目光定格在那里,看着光线渐亮。
他知道,又一个黑夜过去了。
远帆终于如愿调岗,交接完后,闵建帮忙把她的物品搬到新办公室,顺便又表达了对她“始乱终弃”行为的控诉。
远帆摇头笑着调侃,“我记得丁玲不喜欢唠唠叨叨的男人呢。”
闵建随即闭嘴,苦着脸走了。
法治专线记者略多些,办公室也相对较大,然而此时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她和另外一位年长些的记者,之前偶尔碰见,点头之交的熟络程度,他正在整理新闻稿,只在刚远帆进来时打了个招呼。
远帆简单收拾完东西,便走到他桌前谦逊地搭话,“孟老师,我是刚从舆论监督科过来的远帆,以后还请您多关照。”
孟老师分神看她一眼,礼貌地笑着说,“不用介绍我也认识你,舆论监督科少了一员猛将啊。”
这话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说,“只是换了个新闻方向而已,其实实质都是用事实发声。”
孟老师敲击键盘的手稍稍顿住,看她数秒,微微点头,“希望你永远有这样的坚持。”
远帆郑重地说,“当然。”
调入法治专线的头几天,远帆暂时没接到派题。她想起那条未被发布的新闻,事实上她从没放下过。她想将这条新闻重新跑一次,从法治的角度。
远帆找到之前保留下来的线索和初稿,包括知情人爆料、黑作坊位置、运输工具等等,但事情已经过这么久,不知道信息是否还对等。
她先拨打了知情人电话,询问黑作坊现在的情况,得知他们确实仍在经营,且变本加厉地增加了产品类型,之前只有黑毛肚,现在竟然还做起了诸如牛蹄和牛耳之类。
当天下午她就借了丁玲的车开往北都郊区,径直来到当时知情人提供的地点,根据线索,作坊开工的时间还没到,而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天依稀阴沉下来。
天色越来越暗,及至全部黑透,她坐在车上往村口望去,村道被昏黄的路灯照亮,鲜有人过。
期间许军打来电话,远帆如常和他聊天,周遭安静,她听到那头传来打火机的细微声响。
心念突如其来被这声细响拨动,她不免想起许军抽烟时的样子,以及贴近时他身上有如烙印般的烟草味。
那是她想念的味道。
“许军,”她说,“你是不是想我了?”
听筒中明显一窒,紧接着是他短促的笑声,他并不否认,平淡地“嗯”了一声。
“我也是。”远帆给出对等的回应,“等我空下来就去找你。”
许军未置可否,那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他似乎又点燃了一颗烟,远帆微微皱眉说,“少抽点吧。”
他又笑,随口答应着,“行。”
“敷衍。”她轻声说,语气带着些不自知的软。
“我哪敢?”他吹散烟雾,转而问,“晚饭吃了什么?”
远帆一愣,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她随口回答,“忘了。”说着探身打开储物箱翻找,她记得丁玲习惯在里面放些零食。
她过于专注,以至丝毫没留意电话那头莫可名状的沉默,直到翻到一包巧克力派,她惊喜地分享自己的发现,“有吃的了!”
“远帆!”耳边豁然传来极郑重的声音,甚至有些严肃,“就不能好好吃饭?”他说。
“……”
远帆心里倏忽间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简单形容,就是明明被骂了一顿,心里反而甜丝丝的。
“说话!”他粗声粗气地催促。
远帆下意识“嗯”了一声说,“出来跑新闻,一时忘了。”
“跑新闻?”语气已是极其不虞,他微微克制着呼吸问,“白天不能跑?非特么黑灯瞎火的?”
远帆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后悔告诉他,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那个黑作坊白天要避人耳目,基本都是晚上才工作。”
沉吟好一会儿,再开口时他声音平淡些许,“和那个什么建搭档一起?”
远帆一噎,略显无语地解释,“闵建之前是我搭档,现在我们不在一个部门了,当然不太可能一起跑新闻。”
“那你和谁?”
“……”她下意识抿唇,依稀觉得许军又会“骂”她。
而许军很快便从她的沉默里得出答案,沉声问,“你自己?”
“……”
“你特么……黑灯瞎火你一个娘们!”他气得憋闷,语速快而急,“赶紧回去,赶明儿找人和你一起来。”
远帆说:“我没法找别人,这条新闻是当时被新闻中心撤下来的,没人愿意趟这浑水……”
听出电话那头他的呼吸复又变得急促,远帆赶紧喊了他的名字,紧接着将这条新闻被压的始末大概告诉了他,许军随即沉默下来,半晌没作声。
远帆叹了口气,声音轻缓却格外笃定,“如果我没跑过这条新闻,我有理由漠不关心熟视无睹,可是现在,我不能。”
他的沉默更静了些,似乎连呼吸都似有似无。
良久,当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倏忽听到耳边低沉微哑的声音,他说,“至少让闵建过来一起,”似乎是怕她搪塞,许军随即补充,“不是作为同事,是作为朋友。”
远帆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他安抚下来,便答应着,“好。”
谁知他竟问,“充电线和蓝牙耳机带了吗?”
远帆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如实回答,“带了。”
“现在给闵建打电话,打完充上电,行动前给我拨过来,用蓝牙保持通话。”
远帆:“……”
“就这样,挂了。”说完,果断挂断电话,颇有些翻脸不认人的架势。
远帆愣了半晌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盯着屏幕看了会儿,蹙眉略显无语地将手机丢在副驾驶座上。然而没一会儿又鬼使神差地瞥过去,迟疑几分钟还是拿起来给闵建拨了个电话……
闵建答应得很痛快,说马上出发。
远帆特意交代让他打车,她已经开来一辆车,再来一辆未免扎眼,还是谨慎些好。
闵建到时已经快九点了,已经黑透的天密布着厚重的云,酝酿着一场雨,村里睡得早的人家已经熄了灯,整个村子被安静笼罩着,融入沉黑的夜,像极了被浓墨泼洒而成的水墨画。
由于上次只是单纯蹲守,他们并没拍到实质性的画面,远帆决定这次走近一些,尽量拿到更板上钉钉的“证据”,让上面的某位领导连压都不敢压。
正商量着如何行动,一辆小型货车沿着道路开进村子,两人同时偃声,极默契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确认,那就是上次他们跟丢的货车。
也正是那次暴露行踪,才被黑作坊钻了空子,第二天就托关系找上某位领导,强行把这新闻压了下去。
他们最终决定还是分开行动,并商量好,万一行踪暴露,远帆就谎称“赌气”出门“散心”,然后闵建再出来“求和好”救场。
商量好后,远帆从车上下来,将装有针孔摄像头的包挎在肩上,手机却掐准了时间似的,突然想了几声,远帆恍然想起许军的交代,赶紧戴上蓝牙耳机接听。
耳边只有电流的声息流过,远帆舔了舔唇角,率先开口,“正准备行动,刚要打给你,你就拨过来了。”
“嗯,我不拨过来没准你就不行动了。”他没好气地拆穿,接着问,“闵建来了?”
“嗯。”
沉吟半晌,他说,“电话别挂断,我不出声。”
远帆轻声答应着,将耳机掩在浓密的长发下,随即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未免打草惊蛇,她没有直接去往作坊的方向,而是在周边瞎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假装无意地朝那边走。
天空突然传来一记闷雷,远帆脚步微顿,抬头往上空看一眼,云层似乎比方才更厚重了些。
她继续向前,不远处就是作坊,空气中渐渐弥漫刺鼻的气息,像某种化工原料,远帆微微蹙眉,从侧方靠近作坊。
她沿着墙根绕半圈,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拍摄点,化工气味浓厚得几乎令人窒息。
或许也是怕被熏出个好歹,作坊里的人就这么大开着门做工,远帆倒有些怀疑,他们是怕被毒死呢,还是本身就是有恃无恐。
不远处,闵建正暗戳戳猫在树后,只等着她“暴露”后出来“救场”,耳边却安静极了,仿若完全没有声息。
她突然觉得答应跟许军保持通话是一件极不专业的事情,此时此刻,她最应该保持通话的不应该是搭档闵建吗?
然而此时挂断再重新拨给闵建,略冒险了些,毕竟她躲在暗处,任何一点星火或动静都会引人注意,她不敢轻举妄动。
并且此时的情景也不容许她多想,目及之处,两名工人拎着个红色的塑料桶,猛地倾倒在胶皮垫子上,难闻的化工气息瞬间更浓几分。
其中一人拿一柄铁铲将那堆黑乎乎的东西翻铺均匀,远帆微眯了眼细看,那似乎是动物的蹄子,她想起知情人提供的信息,大体确定是牛蹄。
接着,那名工人将铁铲随手丢在一旁,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踩在那堆牛蹄上,一下又一下地踩着……
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胶鞋,踩得格外用力,而随着他们的动作,那堆原本黑乎乎不像样子的牛蹄,渐渐变得皮光柔滑……
远帆感觉胃里翻涌,猛地用手掩住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