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梅抱霜(四)
上路是两日以后的事。
赫连姝倒还不算丧尽天良,果真一直等到雨停了,才让队伍开拔赶路。只是一连耽搁几日,脚程又被拖慢了一些,那些士兵面对一群柔弱难行的男子,难免没什么好脾气,沿途抽打叫骂不休,驱赶着他们前行。
崔冉在帐子里躺了两天,身上的伤是略微养回来一些,虽然仍是疼痛,但至少勉强能够行动。只是风寒却愈发地重起来。
他被崔宜扶着往前走,只觉得头昏脑涨,脚步虚软得厉害,止不住地打飘。
为防挨打,他们有意避着道旁士兵,往路的中间靠,却不料挡了一名将领的马。那人手中鞭子一扬,就要朝他挥来。
崔宜也顾不得什么了,忙着替他道:“求您行行好,我弟弟病得厉害,又是有伤在身的,若是再打,只怕更走不得路了。”
那人就冷笑:“死了才好呢,要没有你们这些东西,咱们都快到白龙城了,哪儿还在路上受冻。”
崔冉怕他替自己挨打,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低哑:“五哥,你回来。”
崔宜却走近那人马前,用身子挡着,不让她的鞭子落下来。
“将军您别说气话,”他软声道,“我们这些人若是死了,倒是不麻烦,怕的不就是伤了病了,走不快,反倒拖累您的脚程。”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呵”的一声,像是有些意外。
“你倒是会说话。”
她说着,忽地伸出手来,在崔宜脸上掐了一下。崔宜一瞬间脸色微变,下一刻却又强撑起笑来,不躲不闪的,只一派温顺。
对方便大笑出声,“算你有点眼色,那也行吧。”
看那模样,竟是要伸手来拉他。
崔宜不由得发慌,既不敢喊,也知道喊了无用,脸上顿时就白了。
崔冉亦心急,这人一旦被带走,即便是回得来,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了。无奈他一个男子,本就无力相抗,更兼病着,风吹也晃,原本是想护崔宜的,自己反倒被扯得一个踉跄。
那将领模样的人眉眼一横,就要举鞭子,“我看你是活得腻歪了。”
却听身边一阵马蹄声过,有一匹马从后面加快了两步,并行到她身边来。马上的人一袭黑狐斗篷,身形高挑醒目。
那人清了清嗓子,示意她回头,她一看之下,脸上的跋扈立时落了下去。
“殿下。”她连忙收了鞭子,抱拳道。
赫连姝只淡淡看她一眼,“嗯,你到前面来,本王有事交代。”
她忙应了,丢下他们跟上去,赫连姝的马连停都未停,就往前面去了。
崔冉这才敢舒出一口气,只觉得全身发软,又如劫后余生一般。
崔宜方才受了一场惊吓,还要忙着来瞧他,道:“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微喘着气,朝马匹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不料却正瞧见赫连姝,在与那将领交谈的当口,竟还侧回头来看他们。
目光对上的刹那,她脸上冰冷,像要用视线将他刺穿一般。
崔冉眼帘一颤,立刻就垂了下来,只作从未见过,低着头继续向前赶路。
却听身后有熟悉的声音道:“九哥儿还是好福气的。”
他一回头,就见是几个从前宫中的君侍,正结伴而行,说话的便是柳君。
他从这话里听出了那么些弦外之音,抿了抿唇角,一低头,并不打算去接。
柳君身边的崔容却还年幼,正处在半懂不懂的年纪,抬头便问:“父君,九哥明明刚让人打伤了,又病得这样重,您怎么还说他福气好呀?”
他脸上顿时更难堪,眉头微微蹙起,却也避不过这一场奚落了。
柳君瞥了他一眼,声调缓和却清晰,“你小孩儿家家,懂得什么?别看你九哥如今和咱们走在一处,仿佛看着是一样的苦,实则分别可大了,他是有人在后头护着的,能与咱们一样吗。你说,这算不算是福气好?”
“有人护着?”崔容天真,扭头四处看,“是谁呀,我怎么没瞧见人?”
他便笑了一声,“你这孩子,还是个眼神不好使的。方才骑马过去的那不是吗?那便是你九哥的妻主了,往后可得记着多哄哄你九哥,他若是高兴了,吹几句枕头风,咱们的日子都跟着好过些。”
崔容张了张嘴,讷讷道:“可是,可是方才骑马过去的,不是北凉人的皇女吗?”
一旁终究有人看不过眼,低声斥了一句:“孩子面前,也说这些,天底下还有这样做父亲的呢。”
是从前宫里的贵君,姓陆。
他尚未生育过,却凭着家世和得宠,位份上反倒压了柳君一头,二人之间向来是有些不睦的。
柳君立时反唇相讥:“孩子么,各人教养自己的去便是了。”
眼看着要争起来,还是向来性子好的顾少使出来打圆场,道:“这天气当真是说不得话,一开口冷风直往嗓子眼儿里钻,我刚喝了好几口风,难受得紧。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让那些兵再盯上了。”
又道:“若是脚程快些,早到了扎营地,还能多歇息一会儿。”
听他这样劝,几人才不言语了,都闷头顶着寒风向前走。
崔宜朝着崔冉苦笑了一下,拍拍他手背,扶着他落开几步,跟在后面。
今日的运气倒还算不错,走的路少些,不过申时的光景,太阳还未落山,便见队伍慢下来,前面传话过来,让就地扎营。
崔冉听见有士兵路过时在说:“今儿个怎么歇的这样早,不是说要到前头有村子的地方再扎营吗?”
一旁就有人道:“你管那么多呢,殿下让扎咱们就扎,快些支帐子去吧。”
赶路的男子们听了,立即动起来,纷纷去寻树下、灌木旁,有所倚仗又能稍稍避风的地方,脚步竟是比前头行路时更敏捷一些。
只因没有雨水的日子里,扎营只有北凉士兵的份儿,像他们这样的俘虏,并没有帐篷可睡,只能裹紧了身上全部的衣裳,寻背风处囫囵躺一夜。而好去处又有限得很,先到先得,须与别人争抢。
崔冉抱病走了一天的路,脚步都拖不动,更遑论与他们去争了,只由崔宜扶着,在路边草丛里坐下来,喘一口气。
“倒也是好的,”崔宜道,“若是再走,你身子也吃不消了。”
正歇着脚,见有人从不远处回来,捧着水囊,喜滋滋的。
崔宜就上去问:“劳驾,可是附近有打水的地方吗?”
那人倒好心,指着一处道:“那边有个小水潭,水不算太清,但总归还行吧。你们快些去,要是一会儿让那起子北凉人饮了马,水就喝不得了。”
行军路上,水源时有时无,全凭运气,各人都只有随身的一个皮囊,用以装水,路上解渴便全靠它。是以但凡听说有水,总是第一时间赶着去装满。
他们谢了那人,崔宜道:“你歇着别动了,我去就好。”
崔冉却倔强着站起身来,“走这几步,还不打紧。我们在一处,总是有个照应。”
于是便一同前去。
幸而水潭离得不远,隐在一处高高的蓬草丛里,寻到此处的人尚且不多。水面上浮着些枯草落叶,的确是称不上干净,但总好过没有。
他们将水囊装满了,正要走,崔宜却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潭边湿泥,忽然道:“九哥儿,我有一个躲开那些肮脏士兵的法子,你要不要学?”
崔冉一怔,问:“什么?”
却见他不说话,只忽地蹲下身去,掬起一把泥,就抹在了脸上。犹嫌不够,又拿手着意匀开,三两下间,一张白净面容就脏污得不能看了。
崔冉冷不防让他吓了一跳,轻声道:“五哥?”
就见他转回头来,一张被泥糊得难辨面目的脸上,只有秋水双瞳,温柔带笑。
“我前些日子,也用过这些法子,夜里本就暗,那些北凉人见你脸上黑漆漆的,便不会来细看你了。”他道,“只是泥浆干了之后,脸上有些发痒,绷得难受。”
崔冉失语了片刻,恍然间就明白了,他这些日子都是怎样过来的。
他的这位兄长,从前不但德行出众,更是以容貌俊美闻名,是真正的皎皎明月,琅琅美玉,然而落进虎狼的爪牙之下,便是令人觊觎的羊羔了。像今日那样的事,一定不曾少过。
只能是靠着这样的智慧,才能保全自己至今。
他微笑了一下,走上前去,蹲在他身边,也学着样捧起一把泥,咬了咬牙,一下拍在自己脸上。
泥土湿润,带着不好闻的腥气,且夹杂有粗糙土块,乍一上脸,很是难受,却也予人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崔宜望着他,也笑,伸手替他抹匀,轻声道:“小花猫。”
二人说笑了几声,将手在水里洗净,揣好水囊,就要返身离去。不料一回过身,却骤然惊住了,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赫连姝竟不知什么时候,牵着马站在他们身后,就在几步开外,静静看着他们。
一身黑狐斗篷,像一只寒鸦立在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