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梅抱霜(三)
她的指腹上带着薄茧,抚过他鬓边的时候,一阵异样的痒,激得他蓦地后退,急声道:“你放开我!”
她倒也当真不与他置气,只垂下手,站起身来。
“本王许你进帐子,不是让你打着我的名号,去多管闲事。”她道,“今天你也看见了,我手底下的兵,不是手软的。下回再惹事挨了打,没人救你。”
崔冉体会着四肢百骸漫上来的疼痛,不由苦笑。
“何须今日才知道,”他低声道,“这一路上,被你们欺辱打骂,视作牲畜,又不是今日头一遭。”
赫连姝的眉头微微一拧,面上平添戾气。
他望着她神色,忽地只觉得好笑。
半日之前,他还打心眼里畏她,觑着她脸色行事,为了活命愿意委屈求全。且他心底里,尚有一分天真的误会,以为北凉人虽都是一般黑,她这个主将却还不是一无是处。
至少,她没有让人糟蹋他,还有柳君和崔容。若论治军,倒也算严明。
却原来,不过是为了他们的身份罢了。
他们这些皇宫里出来的男子,被视为掠夺的财宝中的上品,是要完完整整献给北凉的大可汗和贵族的,而那些出身次一些的,便可以随意践踏,任人取乐。
军中的淫风,他们的悲戚,全拜她一人所赐。
“既是我给你惹了事,也不该再留在帐子里。”他垂着头,声音低哑,“让我回外面去吧。”
赫连姝的脸上便写满了压抑的怒气。
“你是在威胁本王?”
“我怎么敢。”他甚至笑了一笑,只是无限苍凉。
面前的人紧紧盯着他,脸绷得吓人,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声音冰冷。
“本王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洗干净脸,睡到角落里去,明天让军医给你看伤。”
崔冉半仰着脸,双眼无神,像是帐中的灯火,也映不亮他的眸子。他一动不动,只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坚持。
直到她厌恶地背过身去。
“滚。”
崔冉走出大帐的时候,才发现外面重新飘起了雨。不大,但夹着夜风扑在身上,像是一团无边的冷雾,要将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也给吞没了。
四下里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多数人都回帐篷里了,只有少数士兵还围坐在火塘边谈笑划拳。
他躲着那些人,走到营地的外沿,拖着疼痛的步伐,寻进白日里见过的那处帐子里去。
里面的人已经七七八八地躺下,都准备入睡了,见了他,躺在口子上的一人愣了一愣,“哟,你怎么……”
起了个头,也没再往下说,但醒着的人都坐起了身来,单瞧着他。
俘虏的帐篷里没有灯烛,他看不清各人的面目,只借着外面微弱月光,看见一个个黑色的半身影子,沉默地立着,皆朝向他。一时间,竟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时,却见一人艰难穿过众人,向他而来,“九哥儿,你怎么样?”
他直到手被崔宜握住,感到那一丝暖意,整个人才像回神了一般。
“放心,我没事。”他道。
一开口,忍不住低咳了几声。原本就有些风寒在,又受了那一顿打,方才在赫连姝的帐子里暖和,还不大显得出,这会儿让冷风一扑,忽地就觉得肺腑里牵着疼。
崔宜忙扶住他,道:“快进来暖暖。”
他也未多想,正要跟着进去,却听里面有人低低在说:“不是都进中军帐里伺候了吗,怎么又让赶回来了。”
他身子一僵,只觉得手上让崔宜捏了一捏,像是无声地在安慰他。
他只道低头捂住耳朵,当做没听见罢了,不料这一句,竟像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层层叠叠的议论声,扑面而来。
有听着像是好心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让打成了这样,真是可怜。”
旁边立即就有人笑:“不是说自己是大帐里的人吗,那话是怎么说来着,哦,‘你们染指了皇女的男人会怎样’。我瞧着,那几个兵倒是没有怎样,仍在逍遥快活,倒是他自己被赶回来了。怕是被打成这样,让人瞧着不中用了,没了兴致吧。”
自然,也有向着他些的,帮着说话,只是显得底气不那样足。
“你们少说几句吧,他再怎么说,也是为了护那孩子才挨的打,何必嘴上这样厉害。”
帐子里暗得很,离得稍远些,谁也看不清谁,人人都像枝头上的夜枭,隐在林间,不论口中发出什么动静,也只将自己掩藏得很好。
崔冉浑身发凉的当口,只觉得崔宜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在抖。
“五哥,我……”
他刚开口,就被骤然打断,崔宜的音调陡然拔高,在夜色里竟显得有些尖利。
“够了!”
崔宜是在宫中礼教底下长大的人,向来温柔又娴静,是他父后从前教养他时常用的例子,他从未听过他大声说话。
此刻显然是气急了的模样,声音抖得厉害:“他护着那孩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如今口舌这样厉害,那时候为什么不开口?”
帐子里静默了片刻,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然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幽幽传来一声:“如今又不是皇子了,倒还训斥我们呢。”
崔冉赶在身边人再争之前,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五哥,不用说了。”
他望一望帐子里头。地方窄,人人都挤在一处,白日里或坐或靠,还能剩出一些空地,到了夜里须躺下睡觉,便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里面挤,也无谓要人给我让地方了。”他道,“我来得晚,便在门口睡就好了。”
崔宜沉默了一小会儿,“我陪你。”
二人在帐子口上坐下来,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众人又重新躺下,有人嘟哝了几声“大晚上的”,随即也渐渐止了。
押解途中,难得一夜安寝,各人都要抓紧任何一点时间歇息。
只有崔冉和崔宜,一时难以入睡,为着说话声不扰了旁人休息,还有意又往外坐了一些。
外面的雨又有些大起来,这顶破旧帐子本就是北凉人随意打发给他们的,有些漏风,裹挟着冰凉雨丝,从缝隙里钻进来,扑在脸上身上,崔冉就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你身子如何了?”崔宜不免担忧。
他将头枕在膝上,尽力忽视身上各处漫上来的疼痛,“我没事,一路都过来了,这一点算不得什么。”
崔宜却仍不放心,“可不敢掉以轻心,我瞧着都要吓坏人了。明日我去同他们说,说什么也要让你躺到里面去将养。”
“五哥……”他无奈,低低唤了一声。
要为他出面,还不知要受人多少奚落。
面前的人却像心意已决,半点不理他,只朝帐外望了一望,“我倒盼着这场雨多下几日了,好歹让你歇一歇,若要马上赶路,身子必吃不消的。”
崔冉坐在他身边,忽地感到既疲惫,又安全,像是小时候让宫人陪着去御花园里玩闹累了,回到寝宫里钻进父后怀里的那一刻。
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忍住了吸鼻子的冲动。
两相无言了半晌,他正疑心崔宜是乏了,忽听那边声音传过来,带着微微的哽咽,“对不起,阿冉。”
“五哥为什么这样说?”
“你被打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
他就轻笑了一下,“不出来才是对的,你若来帮,不过是多一个挨打的人罢了。那可好了,我们并排躺倒,谁也别照料谁。”
崔宜让他说得亦笑起来,气氛总算是轻松少许。
他便顺口又道:“何况你是当了爹爹的人,比起我来,更要保重自身。”
不料一句话落,对面却是沉默了。
他心头一凉,陡然升起几分无措来,心里直骂自己糊涂。
他记得,崔宜出嫁的第二年,就得了一个儿子,长到如今,也该有四五岁了,按理说也该在被押解北上的队伍里。正是离不开父母的时候,想来应该是被紧紧带在身边。
但他自打见到崔宜起,就不曾见过他的孩子,且连提一句也没有。这一路死人众多,夭折的孩子更是不少,难道已经……
“对不起。”他连忙低声道。
身边的崔宜却轻轻笑起来。
“无妨,清儿还好着。”他道,“他并不在此地,因而你不曾见着他。”
“这是怎么说?”
“我妻主有一好友,是司农寺少卿,以她的品级家世,不在北凉人的掳掠之列。城破的时候,我们将清儿托付给她,让她带着一同逃难。”
他望着门帘外漏进来的一缕月色,轻声道:“不论将来如何,总比跟着我这样没用的爹爹好。”
崔冉忙安慰他:“五哥这是说什么话。他再大一些,必定感念你替他用心良苦。”
“我又不求这个,”身边人含泪笑了一声,“只是我瞧不见他长大的模样了。”
“你不要这样想,世事哪有一定的。”崔冉柔声道,“我们不过是眼下过得难一些,等将来回去了,你既知道那友人的名姓、官职,只要留心打听,哪有找不见的。孩子长得最快,到那时,只怕站在你跟前,你都不敢认了。”
崔宜笑着应了一声,眉眼温柔。
帐外雨声淅沥,沉沉夜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