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饮雪天南(四)
崔冉拖着疼痛的脚踝,慢慢地走到河边。
他生长于陈国的皇宫,是君后所出的嫡皇子,自幼众星拱月,锦衣玉食,从未有如今天这般,在野外的一条河边,一个陌生女子的看守下,赤着足走向河水沐浴。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抬手轻轻解开自己的衣衫。
衣裳已经从里到外,被鲜血浸透,中衣也未能幸免,到这会儿已经被风干了大半,像纸浆糊的一样,板结在身上,乍一剥下来,丢在地上还硬挺挺的。
底下的皮肤上也尽是血,干涸成一片片的褐色血痂。一想到这是另一个人的血,一个几乎欺辱了他的粗鲁女子的血,就令他作呕。
衣衫褪尽,身子在旷野的风里被吹得微微瑟缩。他向着河里缓慢走去。
河是一条无名野河,大约平日里也少人来,河岸上乍看是好的,踩上去才发现,脚底下尽是淤泥,且夹杂着草根,滑得厉害。
他没留神,一下险些给滑进河里去,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就听身后赫连姝的声音遥遥传来:“怎么了?”
他一回头,见她将头往这里偏了一偏,似有要转过身的意思,慌忙道:“我没事,你别看!”
赫连姝的身形一顿,果然又将头转了回去,只是隔着那样远,他竟也像能看见她头顶的火气。
“本王不稀罕!”
崔冉抿了抿唇,小心地扶着岸边,下到河里。
刚一踏进去,立刻就哆嗦了一下,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深秋的河水已经非常的凉,这种荒郊野外的凉,与他从前在宫中偶然掬一把凉水完全不同,不但冰冷刺骨,且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离开岸边十余步的地方,河水就渐渐地浑起来,看不清底下究竟藏着什么。越看,越让人心慌。
脚底下是滑腻的淤泥,长着青苔的石头,和不知道是些什么的粗粝杂物,令他战战兢兢的,举步维艰,害怕下一步踩到的会是什么。
他犹豫地捧起水,淋在自己的身上,立即就打了个寒颤。
血迹干涸,难以搓洗,清洗起来既慢,又冻人,淋过水的身子让风一吹,冷得直哆嗦,雪白的小臂上一片鸡皮疙瘩,久久难消。
他想了想赫连姝说的“一刻钟”,还是咬了咬牙,向河水深处走去。
若是将身子浸没在河中,最多是冷一些,须熬一熬,但应当会洗得快许多。
他并不知道,河床不是平缓地向河中心延伸的,有些地方,可能前一步还是平坦地带,下一步就是深不见底,激流暗涌。
刚走出没几步,他就忽地觉得脚下一空,还未及反应过来,身子已经陷下去,猝不及防地喝了一口水。
他控制不住地惊叫出来,反将水呛进了肺腑,冰冷的河水带着腥气灌进去,像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冻得木僵。
他手忙脚乱,挣扎着向后爬回浅滩处,听见远处的赫连姝在问:“又怎么了,还活着没有?”
崔冉狼狈地以手撑地坐起来,咳得声音断续,勉力答她:“没,咳咳,没事。”
她这回果然端正坐在马上,没有半点要回过头来的意思,只背对着他,声音冷冷的。
“在河边洗洗就得了,别往水深处去,要是被冲走了,我可不捞你。”
崔冉经此一遭,也不敢再莽撞,只在岸边浅水处匆匆清洗了身子,正要上岸,想了想,又将染血的衣裳也囫囵过了水。
衣裳一拧,淡粉色的血水淅淅沥沥的,直往下淌。
虽不能完全洗净,但好歹是减淡许多。毕竟押解途中,又没有衣裳可换洗,这一身还要继续穿下去的。
他尽可能快地收拾好了自己,回到马旁,轻声道:“我洗好了。”
赫连姝便回过身来。
但一见他,就陡然瞪大了眼,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想干什么?”
眼前的人一身的水气淋漓,墨发尽是湿的,蜿蜒披在肩上也就罢了,连衣裳竟也透湿,虽然是拧过水,但仍是紧紧地贴在身上,布料带着褶皱和残余的血迹,衬得他身子越发薄得像纸一样。
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处干燥的地方。
崔冉的声调倒是很平静,“衣裳太脏了,穿不了。”
赫连姝看着他冷笑,“你不怕湿,我的马还怕。”
他垂着眼,默然了片刻,“那我跟在马边上,走回去就行。”
马上的人像是被他逆来顺受的模样激怒了,猛地伸手一拽,就将他扯到马背上。先前送他下马时的那两分客气荡然无存,仍是粗鲁急躁,力大如铁。
崔冉被摔到马鞍前面,捂着自己被扯疼的一边胳膊,将抽气声忍在喉咙里。
就听赫连姝道:“你这样磨蹭,要走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让本王的队伍都等着你?”
他没有言语,只小心伏在马前面。
他浑身透湿,散发的寒气都能扑到赫连姝的身上,让风一吹,更是冷得发抖,身子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不但手脚冰凉,连心口都像一丝热气儿也没有了,要活生生在寒风里冻成冰雕似的。
赫连姝瞄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那么想死?”
他头发上的水珠不断落下来,将衣裳打得更湿,也有滑落到身下马匹上的,在油亮的马毛外头汇成细细的水流,小河似的往下淌,闹得那马不时就要甩甩脖子。
“什么?”他发着抖小声问。
“我没见过这样冷的天气里,将自己里外湿个透,还在露天里晃荡的。你等着瞧好吧,过两天得了风寒,可没人给你请郎中。”
赫连姝说着,嗤笑了一声,摇摇头,“你们陈国的男人可真有意思,矫情得连命都不要了。还不如直接投河死了痛快点呢。”
崔冉抬头看了她一眼,无话可说。
马回到官道上的时候,众人该吃饭该歇脚的也差不多了,见了他们回来,且崔冉又是这么一副水里捞出来的模样,神色各异,皆惊疑探究。
赫连姝像是没瞧见似的,只将马停在一驾车边,把他从马上拽下来。
守着车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生得黑壮,脸颊两块红,赶紧站起来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她指一指崔冉,“在你车上腾个地儿,让他坐着。”
“是,小的明白。”那士兵连忙答应着,就要动手归置。
这车不是崔冉从前坐的,富丽又宽敞的马车,甚至连个车厢都没有,不过是一驾板车前头套了两匹马,车上装的尽是从陈国掳掠来的金银财物,或装袋或归箱,乱糟糟地堆了老高,外头用绳子固定,顶上又盖了两块雨布,就算是成了。
崔冉望着那挤得满满当当,很难说还能腾出什么地方的车板,轻声道:“我可以自己走。”
“自己走?”赫连姝垂下视线,往他长及地面的衣摆看了看,“天黑前要到下一处扎营地,就凭你也想把队伍都拖累了?”
他将肿痛的脚又往衣摆下面缩了缩,没敢说话。
就听着她吩咐那士兵:“替本王看好他,不许跑了,也不许生事。哦,对了,要是他耍什么花样,半道上就可以丢下去,不必来问本王。”
对面忙赔笑道:“您说笑了,小的哪敢擅做这个主张。”
赫连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不确定是怎么一个意思。
说话间,那士兵倒当真在已经拥挤不堪的车上,挪出一个空当来。地方不大,刚够坐下一人,背靠着堆成山似的财物。
赫连姝就看着崔冉,“上去吧。”
崔冉望了一眼,身子却没有动弹。
“又怎么了?”面前的人俯首盯着他,脸色微沉。
他在她不耐烦的语气里,手指在衣袖底下不安地紧了紧,觉得自己是有些不识抬举。
但是,若当真要坐上车,让人载着行路,才越发令他惶恐。
自从被北凉的军队俘获,离开京城,被押解北上,他们这些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锦衣玉食的贵族男子,就再也不被当做人看待了,其景况与牲畜无异。
不论是老是幼,皆是被驱赶鞭策,白日里无休无止地行路,夜里常是荒郊露宿。从前姿容丰美的男子,一个个的都没了人样,常有走着路倒下去的,便再也没有起来。
而今,他若是沾了赫连姝的这一点光,坐上车去,一会儿行起路来,那些步履蹒跚,被士兵驱使的男子,该怎样看他呢?
他一想到那般场景,就觉得无所适从,浑身难受得厉害,好像被剥光了衣裳,让人明晃晃地打量似的。
“我,我不想。”他极轻声道,“还是让我跟着走吧。”
此话一出,一旁那士兵不由得觑了他一眼,大约也很惊讶于他竟敢拂这人的意的勇气。
赫连姝却只盯了他片刻,忽地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扛起来,在他的惊叫声中,将他丢到车上。
崔冉摔进那在金银财宝中腾出的一个小小空缺里,一时没敢出声。
就见她站在他跟前,蓦地轻笑了一下,透着几分邪气,“让你坐,你就坐。不是很想做本王的男人吗?那好歹也得让你沾点好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