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饮雪天南(三)
赫连姝紧皱着眉,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好一会儿,像是没从他脸上发现要耍花招的企图,也的确是忍不了那一身血腥气,才低低地哼了一声。
“罢了,把本王的马都弄脏了。”
马走得快,他们先前心惊胆战的,花了那样大的力气才跑出的一段路,骑马却不过片刻,就回到了官道上。
队伍仍在原地歇脚,士兵三三两两地蹲在道旁,拿铁盔盛了热汤喝,喝得满头发汗,畅快得很。那些被俘的男子则没有这样的饭食,只瑟缩在一边,靠些冷硬的饼子和馒头充饥。
见了他们回来,皆噤了声,满脸惊疑畏惧,一路目送。
方才几人逃跑未果,闹将起来,众人皆知道了,又见士兵拖着面无人色的柳君和崔容回来,好一顿打骂,却不见崔冉和墨玉,只道是他们凶多吉少,没准已经都死了。
此刻乍见了崔冉,一身鲜血,气息奄奄,被挂在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赫连姝的马前,人人恐惧同情。
皆道是这般模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赫连姝只昂着首,策马缓缓穿过官道。
官道的另一边,有一处小河,正是先前士兵们打水做饭的所在。这会儿许多人已经吃罢饭了,在河边清洗自己的铁盔,也有爱干净些的,掬水洗洗手和脸,使得连日赶路一身风尘的人显得没那么腌臜。
马在河边停下,近旁的士兵纷纷行礼道:“殿下。”
赫连姝瞧了瞧自己马上的人,朝着河一努嘴。
崔冉低头望了一眼河水,没有动弹。
面前的人就哧了一声,“怎么,还要本王伺候你下马不成?”
他略抿了抿嘴,声音低低的:“不是。”
赫连姝在马上松动了一下身子,挑眉看着他。
那模样很明白,她不急,有的是时候和他慢慢耗,但要是不想落得个和刚才那士兵一样的下场,他最好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又望了望河边聚着的那些士兵,终是道:“此地人多,我不可于女子面前洗浴。”
此话一出,赫连姝几乎是要笑出声来了。
“小皇子,你在这儿和我矫情呢?”她扬了扬唇角,笑容里满是嘲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才已经让人给看完了。”
崔冉脸上陡然一烫,红得像要滴血,片刻前让人扑在地上肆意欺辱的恐惧,复又袭来,令他一阵阵地反胃,全身发寒。
他闭了闭眼,捱过那一阵强烈的不适,重新睁开眼时,看见赫连姝的眸子雪亮,带着探究的意味。
他再开口时声音微哑:“所以你杀了她,我感谢你。”
赫连姝像是忽然语塞,随即微微眯起了眼睛,带着某种煞气。
“本王杀她,是为她违反军纪,不是为你。”
崔冉垂下视线,像是低笑了一下,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重复:“我不能在女子面前洗浴。”
眼前的人脸上就露出显然的不耐烦。
“你要用水,本王的将士也要用。”她看一眼河边挤得热闹的士兵,“吃完了饭总要洗涮,怎么,难道我还得将她们赶走,给你让出地方来不成?”
崔冉无奈地笑了一笑。
“我怎么敢有这样的要求,我只求能找一处僻静背人的地方,洗净身上血污。还望你能成全。”
赫连姝抬头望了一眼。她这一支队伍,因为押送的只是孱弱男子,还有一些金银珍宝,所带的兵已经不算很多。但难得遇见水源,谁能不往前凑,因而仍是挤挤挨挨的,目之所及的河道边,人满为患。
“你自己瞧瞧,”她道,“你能找到哪里去。”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想避开人,就只能往远处走,瞧这架势,不走出二三里地不行。他一个柔弱男子,且是脚上有伤的,还不知要折腾多久。
她脸上就更加没有好神气。
“都是忙着赶路的,没人有工夫看你,下到河边胡乱洗洗就得了。就算是让人瞧见了一眼半眼又怎么样,谁还乐意记着你?哪儿就这么金贵了。”
她瞥他一眼,语气不屑,“都亡国了,还拿自己当金枝玉叶呢。”
崔冉的身子在冷风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喉头滑动了一下,像是艰涩难堪。
但他硬生生地将那阵哽咽忍了下去,反倒挤出一丝笑来。
“你方才不是说,我归你了吗?”他望着她,目光如水,“你是凉国的皇女,你的男人,身子总不好让人随意看了去。”
赫连姝像是一口气提到喉头,偏了偏头,“呵”地一声笑了出来。看她的模样,像是拿舌尖舔着后牙,神情说不上是好笑还是无奈。
“行,”她盯着崔冉,“你行。”
她拿眼神往地下示意了一下。
“去吧,你乐意走多远都行,但一会儿队伍开拔,可不会等你。要是赶不上,你就留在这荒郊野外,自生自灭,明白了吗?”
崔冉看了看远方被荒草遮挡了的河道,沉默了片刻。
“怎么,怕了?”她挑眉望着他。
他没有说话,只动了动身子,开始往下爬。
他这姿势原就挑得不好,面朝下横挂在马前面,只能倒退着下地。马镫离得远,本来也踩不着,何况他视线受阻,看不清,心就更慌。
他手攀着马脖子,试探着将腿往下伸,以期能探到地面,自然是不可能的。一个不稳,身子骤然向下滑了几分,慌得他本能地去抓马鬃。
马吃痛,扑打着前蹄嘶鸣。
他吓得“啊”一声叫出来,紧闭双眼,眉目都缩成一团。
随即就让人拽住了。那人扯着他后背的衣裳,像拎小鸡一样,重新将他拎回马背上。
他听见赫连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像是郁结不已。
“本王的马都要让你扯秃了。”她道,“这辈子,还没人敢这样对待我的马。”
崔冉喘着气,伏在马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马,闻言缩了一缩,像是不敢再拉扯,但也不敢放,就这么僵着。
他看起来像是真怕了,眼尾湿红一片,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忽地一扯缰绳,驾着马掉头就走开了,仍将他挂在马前面,在一众士兵讶异的目光中,穿过人群,走向河的上游。
片刻后,马停在一处僻静水边。
这里距离士兵打水洗涮处,已经隔了很远了,河道转过一个小弯,连那边的人声都听不大见。四下里旷野寂静,只有风过茅草。
偶有草屑被裹在风里,扑到脸上,一阵刺刺的痒。
“这总行了吧?”赫连姝语气不善道。
崔冉抬头看了她一眼,喉头微微滞了滞,终究是低声道:“谢谢。”
说罢,又要小心试探着下马。不料才刚一动,立刻让人喝住了。
“别动。”赫连姝阴沉着脸,“你愿意折腾,我的马可不想陪你折腾。”
说着,手就向他伸来。
崔冉知道,她又要用那一招。被她扯着胳膊拽上马的疼痛记忆犹新,使他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身子,目露恐惧。
立刻就让赫连姝瞪了一眼。
“躲什么?”
“……疼。”
他声音低低的,埋着头,像是有些怕,但脸上又写着宁愿自己往下爬的坚定。
一身衣裳原也不算干净,被血迹染得越发脏污,先前被士兵撕扯过,只匆忙掩了衣襟,方才这一番折腾,又散开一些,松松落落地遮在肩头,头发也散乱。
反衬得一张脸苍白又单薄,因着一路落难,越发地瘦了,下巴尖尖的,往人身上一搁就要扎人似的。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矫情。”
话音刚落,手再次向他伸来,动作既快,又精准,并不给他半分躲闪的余地。
但却不是粗暴地扯他臂膀,而是一手绕过他腋下,环住他上身,将他身子的重量都放到自己身上,不过轻轻一提,就将他半扛半抱起来。
崔冉只来得及倒吸了一口气,就被她俯身稳稳放在地上。
他重新脚踏实地,仍惊魂未定,只见马上的人冲他扬了扬眉,眼中划过一丝像是得意的笑。
“去吧,”赫连姝挺了挺身子,“给你一刻钟,把自己洗干净,时候到了我就走,你要是没赶上,就留在这野地里喂狼。别和我玩什么花样,听清楚了?”
崔冉思索了片刻,也有些没听明白,她这话究竟是怕不怕他跑了,只点点头,“知道了。”
他看了看眼前的人,终究还是有些迟疑,“那我洗的时候,你……”
“本王没兴趣!”赫连姝陡然翻脸,横眉竖眼的,“姑奶奶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稀得看你?”
说着,手里缰绳一拽,那马也跟通人性似的,冲着崔冉打了一个响鼻,甩甩头,十分不屑似的转过身去。
她坐在马上,只留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快滚。”
崔冉静默了一小会儿,转身缓慢地向河边走去。
步履蹒跚的工夫,还听身后有人像是用力拍打着自己的皮甲,低低的抱怨声让风带进他的耳朵里。
“好端端的沾姑奶奶一身血,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