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应城的长留大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富家小姐们打扮摩登,手挽手进出百货大楼。黄包车车夫在大夏天挥汗如雨,一双腿跑得飞快。
夏蝉在树上拼命扯着嗓子尖叫,茶楼的说书先生唾沫齐飞,底下的人听得拍手叫好。
这一出故事讲完,也有人觉得不过瘾,捧着小碗凉茶嬉笑:“老先生再讲讲咱们应城的大人物呗!爱听!”
大人物放个屁,都有人捧场。
讲谁不讲谁,是道学问。
老先生在四角茶楼盘桓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要求难不倒他,只见他抚须一笑:“那就来讲讲,霍家。”
听客们兴头大盛。
“就说霍家十七岁的少爷霍青荇,是个人物,全应城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般厉害的。
“十五岁凭霍家印信帮白家讨回公道,白家平反,他也正式开始参与到霍家家族生意上来。
“大家伙都知道,霍家是全国最大的珠宝商,有珠宝的地方,都能听到霍家的名。咱们应城响当当的‘清平当铺’、‘宁和钱庄’,也是霍家的产业,单单拎出来一个‘宁和钱庄’,城里大大小小的个人商户、企业,一半欠着钱庄的钱。
“霍少爷十六岁接管当铺、钱庄,多少人想欺他年少,最后都怎么着了?自食苦果。如今霍青荇十七,还是在燕大读书的年纪,上流圈里不能得罪的几号人,他占一位。
“不仅能为家里赚钱,还能带着别人捞钱,谁听了不得说一声霍少爷仁义?冯家背靠霍家这棵参天大树,两年来赚了多少,诸位可以大胆想想,反观褚家就不行了,褚家车行的生意一落千丈,冯家去年新起的车行,抓紧机会在应城站稳脚跟,隐有往外扩张的态势,冯家能有今天,得多亏……”
燕大。
蝉鸣一声急过一声,音浪喧杂。
霍青荇斜挎着包候在学校走廊,高挑的个头,很有辨识度的发型,鼻梁架着一副满了斯文秀气的金丝眼镜,天气这么热,她身上却干爽,肤质极好。
特意跑过来偷看她的女同学不在少数。
她散漫地靠在护栏,像是知道自己受欢迎,又满不在乎地身子后仰,十七岁,下颌角锋利,人也锋利,浑身写满了桀骜不驯。
偏偏这个年龄段的女孩迷她迷得要死,捂着嘴才能克制住,不让自己叫出来。
她抬手看了眼腕表,分针指到三十五,下课铃准时响起,304教室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位身材窈窕的旗袍美人。
美人气质清冷,属于走在街上惹得一众少爷垂涎又不敢贸然搭讪的类型,肤如凝脂,腰身曲线也好,只是今天有课,她穿得保守了,否则更惊艳。
“阿姐!”
霍青荇上前接过她怀里抱着的教案,满身的桀骜不驯散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如春水般的温柔。
白微是不耐热的体质,这会已经热得想马上回教职工宿舍洗浴:“在这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上完课就来了。”
两年多的时间,白微顺利从燕大毕业,因其在校优异的表现,直接留校任教,花了一年时间从助教刚刚升到讲师,她讲授的金融课程在燕大是火爆的科目,课堂往往座无虚席,五分之一的人来晚了得站着听。
学生们乌泱泱从教室出来,洋溢着笑脸喊“白老师好”,有男有女,围着白微,聒噪的像是一百只鸭子。
“阿姐?”
白微和同学们挥手再见,和她并肩下楼。
“那就是霍小少爷?”
“听说是跳级直接从佑晖中学考进燕大的,大一生,咱们学弟,专业也是学金融。”
“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
“嘘,别被人听见……”
霍青荇刚入学就和隔壁中文系的同学打了一架,理由是开学第一天,中文系的男同学把同样是“男同学”的“学弟”看作女孩,为了不想错过,直接捧花在学门口告白,结果可想而知。
霍少爷很生气,一脚踹得对方飞出一丈远,不仅人长得精致,身手好得也不像话。
一战成名。
最后还是作为老师的白微出面,平息这场误会。
至今隔壁中文系的江同学还尴尬着呢,想不通会有比女孩子长得还标志的男孩子。
大太阳顶在头上,霍青荇单手撑开一把遮阳伞,撑在白微头顶,白微冲她笑笑。
上课那时候她无意往门窗望去,就看到站在走廊无所事事的惊蛰,仔细算算,惊蛰至少等了她三十分钟。
“别光顾着我,你也遮着,晒黑了不好。”
霍青荇低头浅笑,仍和十五六岁时那样缠人:“阿姐离我近点,我这把伞小。”
她放着大伞不要,要小伞,净在这等着呢。
白微不疑有他,身子凑近,两人肩挨着肩。
十七岁的霍青荇既有青竹的俊秀,也有松木的挺拔,个头已经追上二十岁的白微,不再是昔日的小矮子,两人走在一起,成为燕大的一道风景线。
“要先回宿舍?”
白微迫不及待地想先冲澡,换身衣服:“要回一趟,惊蛰,你再等等我。”
“嗯,阿姐不用急,我在宿舍楼门口等你。”
她十分乖巧,没有外人对霍少爷的刻板印象,白微接过她捧着的教案:“我来抱着,你好好撑伞。”
霍青荇歪头看她:“阿姐,我送你的口红怎么不见你用?”
想到那支躺在梳妆盒里的口红,白微心生愧疚:“为人师表,要注意影响。你想看我用,一会再给你看?”
“倒是不急。”她见了白微就想笑,唇角翘着:“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还想着你不喜欢,我再换另外一个牌子。”
她格外贴心,对女孩子的化妆品、穿着很有心得,平日里也爱看一些时尚杂志,审美比其他人都好,白微忙起来的时候没少托她去逛百货大楼,霍青荇买回来的无论衣服、首饰,小到生活日用品,都相当合她心意。
职工宿舍楼到了。
霍青荇依言等在门口,看着白微妙曼的背影,心尖甜滋滋的。
“霍少爷?”
钟盈没想到会在这遇见她。
钟盈是钟大老爷的长女。
钟家以烟草起家,钟大老爷有烟草大王的美誉,应城统共这么大,两家不可避免地存在生意上的往来,霍青荇两月前在名流宴上见过她。
“钟小姐。”
她点头示意。
钟盈脸颊微红:“我去给陈老师送衣服。”
陈老师是白微的同事,纯粹的大好人。
“送衣服?”
钟盈嗯了声,温声解释:“前天下雨,我没带伞,弄脏了衣服,陈老师手头也没伞,知我体弱,怕我受凉,于是脱了外衣给我,我洗好了,得还给她,再谢谢她的好意。”
霍青荇听明白了,羡慕她能进这座楼。
“我先进去了?”
“好的,钟小姐。”
比上次见面多说了几句,钟盈害羞走开。
青荇等得无聊,干脆蹲在宿舍楼门口的台阶,宿管阿姨探着脑袋瞅她好一阵子,刚要开口喊这位同学不要蹲在门口,下一刻霍青荇转过身来,看清小同学的这张脸,阿姨不吱声了,没多会,跑出来和小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盈送完衣服回来,看见霍少爷和阿姨聊得不错的画面,忍不住捂嘴笑,临走,低声和她说悄悄话:“你怎么和谁都聊得来呀?”
霍青荇不明白笑点在哪里,眸子扬起:“你管我?”
话挺不客气,落入钟盈耳里,又多了分说不出来的引诱。
她捂着脸跑了,心脏怦怦的。
全应城哪家小姐不想管着霍少爷,可霍少爷眼界高,高兴了哄两句,不高兴了板着张俏脸,再不高兴了,眼里直接没你。
饶是如此,她待女孩子也比待男孩子客气。
就像天边的月亮挂在那,看得见,摸不着,暗恋她的女孩多得能绕城几圈。
霍青荇只觉得莫名其妙。
宿管阿姨回到自己的看守岗位,瞅着门口的后生笑得合不拢嘴。
哎呀呀,怎么能长得这么俊?
她一愣,仿佛刚看见白微这人,打招呼道:“白老师?”
白微才沐浴,头发还湿着,换了身绣花旗袍,脚踩细高跟,左手拎包,扭头与阿姨客套两句,快步走到树下:“走吧。”
霍青荇借胳膊给她挽,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笑了:“阿姐涂了我送的口红。”
“好看吗?”
纯正娇艳的花瓣色,哪有不好看之理?
“好看。”
白微满意地笑了:“刚才看你和钟同学咬耳朵,你们认识?”
说到这,某人幽怨地看她:“上次宴会认识的,她爹是钟草。你还说呢,我都请你去了,到头来你还是没来。”
宴会哪有不跳舞的?
害得她最后没有舞伴,又不想屈就找别人。
“还有,我才没和她咬耳朵,她自己凑过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和谁都能聊得来。”
白微一边走一边笑她:“难道不是么?只要你愿意,谁都喜欢和你聊天。”
她认识的惊蛰,风趣幽默,雅致斯文,唯一的短板——身高,也补了回来,简直完美。
霍青荇啧了声:“阿姐,你可要看好我,别让我被别的女人勾走了。”
“勾走就勾走,早晚都要谈恋爱,大学生活丰富多彩,与其等着叔父给你安排相亲,不如找个喜欢的,认真谈一谈。”
“……”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霍青荇咬着后槽牙,白微用手戳她脸:“怎么还气鼓鼓的?”
霍青荇握住她的手:“不想理你。”
“霍惊蛰,你胆子肥了?”
肥不肥的她不知道,她说气话:“那我赶明儿就去找个人谈恋爱,到时候,看谁还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