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
当晚,白微歇在霍家。
霍青荇被亲爹一番敲打,情绪低落,天都黑了,她还是蔫蔫的,坐在白微房间的大床,脚丫子晃动,白微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
少见的沉闷。
“你不说,那咱们来下棋好了。”
“不想下棋。”
白微一怔:“那你想做什么?”
霍青荇小白牙露出来:“想要阿姐背我。”
她光着脚丫踩在床上,跳到白微后背,白微重心很稳,眼疾手快地揽住她小腿。
“阿姐,我重不重?”
“不重。”
“那我是不是你背过的第一人?”
“是。“
“阿姐,你放我下来。”
白微更迷糊了:“刚上来又要下去,你……”
霍小少爷挣扎着从她背部下来,弯下腰:“我也要做第一个背你的人,你快上来。”
“……”
说风就是雨。
“惊蛰,我……”
“快点快点!”
霍青荇急得不得了。
看她是认真的,白微不再推辞,只是皱着眉看她瘦削的脊背:“你背的动吗?”
“少瞧不起我,试试不就知道了?”
室内灯光明亮,她小脸明净,肤白细腻,几乎看不到毛孔,脸上是少年人倔强的表情。
白微瞅了又瞅,还是有些羞:“我都多大了,怎么能要你背?”
“哎呀,不要磨磨蹭蹭的了!”她毛毛躁躁的性子又压不住。
为了不气到人,白微唯有妥协,嘱咐道:“如果背不动,你就不要逞强。”
“知道了知道了。”
白小姐腿长,很轻松地趴在她背上,双臂搂着她脖子,霍青荇绷着脸使劲,把人背离地面。
阿姐比她想的还轻。
她叹口气:“总是说我小身板,你这身板也不怎么样嘛。”
倒是会长,该有的丝毫不少。
想到再过几年白微没准就要嫁人,会趴在她的背上,由她背出家门,再坐到其他男人带来的花轿,霍青荇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背着她踩在地毯走来走去:“白微,你喜不喜欢我?”
话说完挨了白小姐的揍。
“你喊我什么?”
“白微。”
“你应该喊我什么?”
青荇不吱声。
白微不好强迫她,心坎酸酸的:“对着冯芸一口一个冯姐姐,你若不想唤我阿姐,最起码也要喊我声白姐姐。”
“阿姐。”
“……”
这时候又乖了。
她好像提前进入逆反期的小孩,白微笑了,不和她计较,问:“我重不重?”
霍青荇恢复精气神:“嘁,小鸡仔一样的重量。”
“说谁小鸡仔呢?没大没小。”
“我说我自己小鸡仔还不行?”
霍青荇背着她去找镜子,白微借着镜子,看见趴在她背上笑容浅淡的自己。
“真好看。阿姐可不要被臭男人勾走,要多陪我几年,不然我会闹的。”
说着话她又扯到嫁人不嫁人的话题上,白微不理解:“你很怕我嫁人?”
“没有。”
霍青荇背着她在屋里走了几圈然后放下,累得额头出了一层汗,埋在心口的纠结散得七七八八:“我先回去了,你早点睡,明天我送你回校。”
白微不住校,六角胡同离燕大不远,每日课程结束,总要回她的住处。
想不通小家伙脑瓜子里想什么,她嗯了声:“你也早睡,少想有的没的。”
“嘿,那我想你。”
“又在胡说。好好的,大晚上你想我做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霍青荇听了这话可伤心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瞧着她背影太可怜,白微追出去:“惊蛰!”
霍小少爷心里乱糟糟,故意丧着小脸回头,逗得白微捂嘴笑。
“惊蛰,好梦。”
“阿姐也好梦。”
白微快步走到她面前,用手轻扯她小脸:“那你笑一个?”
“不笑,阿姐都不想我的。”
“谁说我不想你?”
“那你想我,今晚想我。”
知道她是个执拗性,听不到想听的也许一晚上都会不快,白微妥协:“好,今晚想你。”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怪异,便见眼前的小少爷扬起笑脸:“晚安,阿姐。”
“晚安。”
霍青荇脚步轻快地回她的晖院。
白微回房,躺在床上还是感到莫名其妙,她起身前往书房,从书架里取下一本关于心理学的书,在白炽灯下观看。
晖院。
霍青荇洗完澡躺在床,房间里一片昏暗。
她闭着眼想,爹娘他们到底在防备什么?担心什么?她和阿姐难道不是好好的么?
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想得脑仁疼。
也许在对待阿姐追求者的问题上,她的确偏激了,不该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试探阿姐的反应。
因为她,阿姐厌恶褚瑜,到了看一眼都觉得脏眼的程度。
娘却话里话外说她控制欲强,太爱拈酸吃醋,爹爹却要警告她,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做不符合“霍家少爷”身份的事情 ,不要让白微,成为能够伤害她的利刃。
怎么可能呢?
她脑袋从被子探出来。
她不会伤害阿姐,阿姐也不会伤害她。
必要的无伤大雅的手段,只会让她们感情更好。
现在燕大不是没有男生敢缠着阿姐了?
这是好事。
她坐起身,走下床,来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月亮。
看着看着,月亮化作白微的身形,好似从广寒宫飞出来的嫦娥仙子,霍青荇眯起眼,笑容明媚。
兴许是白微答应了青荇,要想她。
这夜,她又梦见九岁那年的情景。
那天很冷。
面容精致的小少爷双臂展开,挡住抬往兴平坊的那顶轿子,打手们粗声粗气地轰她走开。
白微撩起帘子惨白着脸看过去,小少爷脸圆圆的,眼睛很亮,腿很细,仿佛大人一用力,就能折断那根骨头。
六岁的霍青荇一言不发地堵在那。
霍老爷拄着拐杖在下人搀扶下走过来:“惊蛰,你又乱跑。”
惊蛰?
白微身在逼仄的轿子,轿子里坐着凶巴巴的老婆子,她不敢回头,僵硬着手挑着布帘,想再看一眼。
胳膊被人扭了一下。
疼得她吸了口凉气。
兴平坊的老婆子狠狠地拿眼剜她,帘子放下去,白微再也看不见“惊蛰。”
直觉告诉她,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抓住了,就能活。
爹娘要她好好活下去。
“爹,里面的那个姐姐想出来,我想帮她。”
“为什么要帮她?”
“因为生辰这天,寿星最大。”
寿星?
那个孩子,也是这一天的生日?
“你想要她做你的生辰礼?”
“不行吗?”
霍老爷笑了:“行,你去把她请出来。”
白微期待地看着轿门,耳朵竖起,果然听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帘子彻底被霍家的下人挑起,小少爷酷酷地邀请她:“姐姐,你跟我回家吧。”
当天,一顶空轿子抬去了兴平坊。
白微踏进霍家大门。
才知道救了她的人,叫做青荇,乳名惊蛰。
“好好照顾小少爷,小少爷能看中你,是你的福分,照顾好了,老爷夫人都会对你另眼相看,你家的事我听说了,也许这就是你的机会。”
“什么机会?”
“你相信你爹是清白的吗?相信的话,就要试一试,只有家里的小少爷能帮白家平反。少爷的话,你不要违背,总要听。”
白微从浴室里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换了身新衣服,管家将她送到小少爷屋里,霍青荇睁着清澈的眸子:“姐姐,你会下棋吗?”
“会。”
入夜。
霍小少爷怕黑,睡不踏实,小夜灯放在床头,她又嫌有光。
白微做了霍少爷的丫鬟,来的第一晚,负责为她守夜。
“姐姐?”
白微揉着眼睛走过去。
“你能陪我一起睡吗?”
“你能、能帮我家平反吗?”
“什么是平反?”
白微愣在那,惊觉贵人太小了。
“姐姐,你上来,到我这里来。”
霍青荇拍拍枕头,眼神期待。
天亮,白微疲惫地睁开眼,竟是做了大半宿的梦。
“阿姐!”
有人在敲她的门。
她掀开被子:“来了。”
霍青荇一早收拾好来喊她起床,在家里吃过早饭,兴冲冲地坐着洋车送白微回校。
霍家的车停在燕大门口,白微从车里走下来,身边作陪的是霍小少爷,不到半天,全校师生都知道她和霍家有渊源,这朵高岭之花真正坐实。
霍青荇没课的时候都会来接她。
多少人羡慕白微有个乖巧多金的弟弟,想和她做朋友的女同学突然多起来,多到冯芸都生出危机感。
不过白微确实因此结交了几名谈得来的千金大小姐。
只凭她喊霍老爷“叔父”,喊霍少爷“阿弟”,有事没事去霍家吃饭,学校的老师见了她都分外热情。
春去秋来,白微满十八岁,霍青荇满十五。
同一天的生辰,霍青荇送了白微一份大礼。
“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跟我来就是。”
青荇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条条街,秋风凉爽,也架不住她们不停歇地走,走到青柳街,白微眼神黯然,笑容勉强:“惊蛰,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了?”
“不来这里来哪里?”霍青荇穿着长款风衣,金丝眼镜下睁着一双闪亮的狐狸眼,笑起来真和小狐狸一般:“阿姐,你先闭上眼。”
白微不解地闭眼。
绸带蒙在眼前。
好兴致地在她脑后打了个蝴蝶结,霍小少爷握着她的手:“阿姐,现在,你可以期待了。”
期待?
期待什么?
白微心里直敲小鼓,眼睛看不见,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惊蛰身后,两人勾着的手指,指缝出了汗。
分不清是谁的。
青柳街,白家旧址。
霍青荇停在门前,叩响大门。
“来了!”
开门的是一风韵犹存的妇人。
“阿姐,你看。”
她解开绸带。
乍然见光,白微用手遮在眼前,妇人疑惑地看着她,直到白微放下用来遮挡眼睛的手,妇人惊喜道:“小姐!?”
白微被这声充满故事感的“小姐”喊得心重重一跳,她望向妇人:“你是……乳娘?”
“小姐还记得奴?”
妇人热泪盈眶,白微却晃了神。
“阿姐,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白微几乎想也不想地回答:“这是我家。”
可是……白家不是被抄家了吗?下人也各奔东西,门前的封条呢?
“小姐,老爷是清白的,官府给白家平反了!”
“平、反?”
“是啊,多亏了霍老爷,霍家坚持重查当年的案子,足足花了五年来搜查证据,事实证明,白家行得正坐得直,是奸人作祟,老爷是冤枉的!”
看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霍青荇重新握住她的手:“阿姐,回家了,以后你不用再住在六角胡同的四合院了,这就是你的家。时间不太充裕,我只找回青姨,等再过一段时间,白家下人归来,你还是白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
“惊蛰?”
“阿姐,你不进家看看吗?”
巨大的惊喜绵延在心间,白微喉咙一动,逼回眼里的热泪,她扶着青荇的手,几近踉跄地迈进这道门。
庭院干干净净,一棵杂草也寻不见。
秋千架换了新。
铺在地上的石砖也是新的。
白微仰头看着她熟悉又久违了的家,松开霍青荇的手急匆匆地冲进门。
青姨忙着抹眼泪。
霍青荇停在院落,安安静静地等待。
也许白微需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回。
她不能打扰。
害了白家的,是当年与白家存在竞争关系的韩家,这次也是韩老爷做贼心虚露出马脚,霍家才能顺藤摸瓜地查出九年前的隐秘。
白家是冤枉的。
起初官府不承认这桩冤案。
是霍青荇亲自带着霍家少主的印信走了一趟,赴了几次酒会,见了很多人。
这是霍云舟对女儿的考验。
也是霍青荇一直想给白微的真真正正充满惊喜的生辰礼。
她发自心底地感到愉悦。
过了很久,白微肿着眼睛走过来。
青姨见状,赶忙去厨房煮鸡蛋。
白微嗓子沙哑,无比郑重道:“惊蛰,谢谢你。”
“阿姐不用和我道谢,这也是我的心愿。”霍青荇心疼她大哭一场:“我做这些是为求你开心,你要是不开心,我可就白忙活了。”
白微知道口头的道谢不能代表什么,她欠了霍家莫大的恩情,理当对惊蛰好,也求得她的开心,她别开脸:“让你见笑了。”
霍青荇笑而不语。
“你最近瘦了许多,是这原因吗?”
“一半一半吧。”
“怎么说?”
“阿姐先坐。”霍青荇扶她在座位坐好,身子退开,坐在离她最近的位子:“爹爹有意锻炼我,十五岁,不小了,忙学业是一回事,也该学着接管家业。为白家平反确实花了我好多心思时间,你也知道,我还没成年,大人们总拿我当小孩,一个小孩,说什么做什么,没几个人会在意。”
她笑了笑:“可我又不是一般的小孩。我是霍青荇。霍家唯一的子嗣。”
白微听得认真。
青姨端茶上来。
伴着茶香,霍小少爷声音朗朗:“他们不在意,所以我当着莫局长的面开了一枪。”
“你胆子好大。”
“不这样,那群老东西还以为我是吃素的,我时间宝贵,去了那代表的又是霍家,狗官不干人事,我就得给他们提个醒。”
霍家人脉广,根基深,霍青荇生下来就有肆意的本钱。
“但他们灌了我好多酒……”她委屈惨了:“害得我吐得胆汁都出来了,为此还跑了趟医院。”
白微心跟着揪起,难以想象她受了多少苦。
“不过还好,事情办成了,咱们能好好过一个生辰。”霍青荇眼睛清澈:“阿姐,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她不说还好,一说,白微脸庞紧绷着,偏不笑给她看。
一旁的青姨见了,笑两人感情深,什么话都说。也是霍少爷还小,再长几岁说这话,她绝对要多想,毕竟霍家待小姐太好了。
世间哪有无缘无故的好?
但霍少爷年少气盛,天真无邪,自然是百无禁忌。
她笑着去厨房拿煮好的白鸡蛋。
白鸡蛋送上来,霍青荇主动道:“青姨,交给我来就好。”
她抢了青姨的活,青姨笑得合不拢嘴,又去忙自己的事。
白微不好意思要她事事操心,一时之间,有种霍惊蛰才是当“姐姐”的错觉。
“我来吧。”
“这怎么行?今天寿星最大,同是过生,我小,你要听我的。”
歪理一套一套的。
白微今天被她感动得不轻,说不出拒绝的话,霍青荇用她细长的手指剥开鸡蛋壳,不时瞧她几眼:“阿姐,你眼睛红红的真好看。”
“……”
眼睛红红的,是情绪没绷住,哭得收不住。
她好似白微肚子里的应声虫,轻笑:“也不是哭得过头才红的,我六岁见你,你眼圈就是红的,那会也不见哭得多激烈,但就是……”她顿了顿:“就是好看极了。我被褚瑜那家伙推进融雪湖那会,你站在岸上看我,眼眶也是红的。”
霍小少爷下了定论:“你是个哭包。”
“……”
霍青荇哄她笑她不笑,说她是哭包,白微反而笑了:“你不要埋汰我。”
“好吧,我收回刚才那句话,阿姐才不是哭包,我是。阿姐哪天要是不理我,我保管哭得昏天暗地,哭得嗷嗷的,看你心不心疼。”
“怎么会不心疼?我也不会不理你。”白微闭了眼,霍青荇走过来弯腰给她敷眼睛:“你说的,你可要记好,不管我做了多过分的事,你都不能不理我。”
白小姐又笑了:“有多过分?”
“很过分,非常过分。”
她拿着剥了壳的鸡蛋在白微眼皮部位滚动。
白微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有一天她会气到不理人。
她仰着头,霍青荇轻而易举地瞧着她整张脸,说不清怎么一回事,视线定在那,又滚到她规整的领口,心尖热热的:“阿姐,你希望我长大吗?”
“希望。我还想看你和人品端正的富家小姐谈恋爱,看你娶妻,家庭美满,有幸福快乐的一生。”
霍青荇静静地看着她,移开手,低头小心翼翼地亲在她眼皮。
“那你呢?那时候,你在哪?”
白微睁开眼,并不反感她忽然的举动:“我会有自己的生活,也会继续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你。”
“不要不远不近。”
“好。”
“阿姐。”霍青荇轻声道:“我会快快长大,会快跑着成为能保护你的大人,我会长得比你还高,你不要走太快,不要急着喜欢别的男人。在我成年前,我想当你最爱最爱,最爱的惊蛰,谁也不能越过我半分,你也要时时想我。
“这是我想要的十五岁生辰礼,行吗?”
“行。”
她找不到理由拒绝。
也不想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