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黄豆粒大小的珍珠点缀了白微玉白泛粉的耳垂,霍青荇下蹲着身子,定睛打量两个呼吸,起身挪到一旁为她戴另一只。
冯芸这个局外人好整以暇瞅着,越看,越觉得这对姐弟有意思。
她用了三年时间才和白微做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三年怎么过来的,回想起来就得掬一把辛酸泪。
白微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和她做点头之交很容易,但要更进一步,很难。她会用各种各样的暗示劝退你,来保全她自身的清净。
白微是个不好热闹的人,所以很多时候身边冷清,但她长得好看,才情又高,追求她的人不少。
寸土寸金的应城,别的不多,豪奢的权贵子弟不少,举凡大门大户出来的子弟,哪个不是心高气傲?偏偏都在白微这撞了南墙。
了解白微是怎样的人,她待“惊蛰”的好就明明白白显露出来。
她肯定很在意她的阿弟。
冯芸继续看下去。
看到霍青荇那张被春光厚爱的侧脸。
再看白微歪着头,白皙毫无瑕疵的脸,以及她捏着银勺眉眼温柔的样子,冯芸狠狠地酸了。
都是人,凭什么白微对她阿弟好成这样?
她有心开口打破当下的温馨,话到嘴边,刚好霍青荇抬眉看她一眼。
这一眼没多少感情,有点冷。
细想,竟和几年前的白微很像。
同出一辙的清冷,万事不放在心头的淡然。
冯芸一惊。
真信了二人是姐弟的鬼话。
下一秒,霍青荇笑了,优秀的脸部轮廓在光线映照下衬得好似哪家庙里的金童。冯芸长这么大,莫说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就是女孩子,她也没见过。
只此一人。
独一份的招人惦记。
笑得好看极了。
她咽回到嘴边的话,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专心致志欣赏“金童”的美。
白微不知几息之间好友心头荡起的波澜,她微侧头,一手执银勺搅拌温热香浓的咖啡,一手自然垂放在腿部。
霍小少爷身上的气息干净好闻,八岁前是奶香,稍长大了,奶香退去,换成曼妙的沉香味儿,此时直往白微鼻腔钻。
“好了吗?”她问。
“好了。”霍青荇退开两步,满意她买的耳坠戴在白微双耳,灵机一动,摸出放在西装口袋的小圆镜子:“阿姐你看。”
不用看,白微一向知道她眼光好,审美高。
霍青荇坐回自己的位子,冯芸缓过来,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今天清闲,惊蛰弟弟第一次来,不如让你阿姐带你在燕大逛逛?”
“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冯芸下巴轻抬:“微微肯定愿意的。”
白微慢条斯理地放下咖啡杯:“可以。”
霍青荇心花怒放。
喝完咖啡,她故意落后几步走在两人身后,耳朵竖着,想听听阿姐和阿姐的朋友对她今日来是怎么个感受。
冯芸在出神。
白微看她两眼,见她还是一副灵魂出窍的傻样儿:“怎么,看上了?”
“我要说看上了,你认我这个弟媳吗?”
冯芸话接的很快,她出身不差钱的冯家,冯老爷对她唯一的要求是好好读书,好好恋爱,只要不弄出孩子,等学业完成,就得听从家族安排。
婚前,她爹不管她闹得多欢腾。
白微能和她做朋友,是冯芸花了大把子力气求来的。
好在白微不是个爱交友的人,否则冯芸不见得能做她在燕大唯一的朋友。
冯芸男朋友很多,半个月前才分了一个。谈恋爱、分手的速度比白微给杂志社投稿的速度还快,她谈恋爱不看家世人品,只看脸。
白微迎着春风低笑两声,认真道:“阿芸,惊蛰还是个孩子。”
“那就更不能放过他了!”冯芸振振有词:“就冲你阿弟这张脸,我等他几年,不亏!”
“你等不了几年。我家惊蛰也不会做插足他人婚姻的第三者。”
“……”
白微这张嘴啊。
有时候真是擅长用最冷静的姿态,说最残忍的话。
冯芸蔫了,和霜打的茄子没差。
她的确等不了几年了,她十八岁,再过一年从燕大毕业,得听从冯家安排,所谓的安排,最大的可能是去联姻,嫁给一个她没见过或者见了也不喜欢的男人。
白微性子傲,她家阿弟估计也将这性子学了十成十。
冯芸的“养成计划”胎死腹中,面带忧伤:“你这阿弟哪冒出来的?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家里,我家里你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微微,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有这么漂亮的弟弟,还藏着掖着不给人看!”
“我没有藏着掖着。”白微叹气:“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惊蛰,本名霍青荇,我们不是亲姐弟,没有血缘关系。”
“青荇?好名字,等等!他姓霍?”冯芸悄摸摸问:“是我想的那个霍?”
“嗯。”
“……”
冯芸如遭雷劈——天呐!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觊觎霍家小少爷!?
她作西子捧心状:“幸亏你告诉我了。”
她这会一点也没有养成小白脸的心了。
告诉她实情也是为打消她可怕的念头,看她被打击的不轻,白微唇角翘起:“惊蛰人很好,你们也可以试着做朋友。”
“和霍小少爷做朋友?免了吧。”冯芸心死如灰:“我何德何能。”
冯家再有钱,顶多也就一暴发户,霍家才是根红苗正祖上出过好多大官的名门世家。
冯芸她爹有四个女儿,不像霍小少爷,是家里的独苗。
双方差距太大,做朋友不痛快。
她稀奇好友怎么跟霍家有所牵扯,问:“那你呢?”
“我?”
白微默不作声往前走:“或许,你听说过‘锦绣白家?’”
“……”
要命。
冯芸还真听说过。
二十年前的白家,在应城是仅次于霍家的二等世家,再往前数,还有“皇商”这道金字招牌。
可惜时移世易,皇帝都没了,皇商的分量比不得曾经。
但白家所出的锦缎依旧受人追捧。
然而就在几年之间,白家被抄家,过往风光,俱归尘土。
上次回家,冯芸她娘还感叹应城再没有任何一家服装店的工艺比得上昔日的白家。
认识三年才知晓好友的身世,冯芸心中自责:“微微……”
白微反而比她看得开:“现在,你知道我和惊蛰,和霍家的关系了,你怎么想?”
她脱口而出:“你命也太好了……”
说到一半,意识到这话无异于是在白微伤口上撒盐,赶紧补救:“我的意思是,你能在那样的混乱局面遇见贵人……”
冯芸皱着眉。
好像怎么说都是错。
好在白微只是淡淡一笑:“你说的对,如果不是遇见惊蛰,我早就死了,又或是生不如死。”
好吧。
难怪以她的性格,会这么宠着一个孩子。
两人一阵沉默。
霍青荇竖着耳朵也没听到什么要紧的信息,这下更好,她们直接闭嘴了。
她快步追上去。
燕汀大学占地面积很广,全国名气最大的一座学府,风景壮阔。
融雪湖。
惊蛰一过,天气回暖,水中鱼儿游曳,柳枝吐新绿。
三人走累了,在湖边排排坐,看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又啪地落回去。
水珠溅在青荇脸上,她扭头看白微:“阿姐,这胖鱼欺负我!”
白微刚要掏出帕子为她擦拭,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白小姐。”
霍青荇的反应比白微的还要大。
她站起来,少年人的身板直挺如刀,不说一句话的样子,竟然很有威仪。
冯芸感慨不愧是霍家的小少爷,本着看热闹的心,小声道:“大三年级生,金融系,褚瑜。”
就是那个给阿姐献花表白的褚少爷?
是他。
冯芸点头。
这下子霍青荇活活成了炸毛的猫,眯着眼睛,一脸不高兴。
这人长得一般般,哪来的胆气和她阿姐表白?
眼睛太小了,唇涂得那么红,像刚吃了死小孩,腿也不长,皮肤状态不够好,梳着中分头,难看死了。
褚瑜不认识青荇,也没把她看在眼里,一个毛头孩子,顶多漂亮得过分,他不会认为白微这个冷美人会喜欢没长大的小破孩。
“白小姐。”
他上前两步,怀里捧着大束鲜花,单膝跪地:“白微,你能不能给我一个靠近你的机会,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大学的校园从来不缺少看热闹的人,况且还是校里的风云人物。
褚瑜家世条件好,人长得也不赖,喜欢他的姑娘很多,可从入学到现在,三年了,只见他对一个人穷追猛打,那人就是白微。
这朵燕大的高岭之花,曾有许多人发誓要折下她,都被她的不近人情弄得束手无策,在外面百试百灵的撩人手段,遇上白微,激不起丁点浪花。
无数前车之鉴摆在那,褚瑜还敢付诸行动,学校里挺多女同学看好他,毕竟褚瑜很有诚心毅力,都不怕丢脸的。
“褚同学。”
看见他捧在怀里的花,白微蹙眉:“我记得,昨天我已经明确拒绝了你。”
她满眼写着不赞同,褚瑜却笑:“昨天是昨天,昨天的拒绝不能放在今天。白小姐,我是真心实意想做你的男朋友,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还请你仔细考虑一番,不要轻率地回绝我。”
冯芸看看褚瑜,再看看气成河豚的霍小少爷,心想: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白微有个貌美多金会来事儿的阿弟,早不知领教了多少回浪漫。褚少爷的花招用在别人那里兴许有效果,用在微微这儿,是找错人了。
她听家里的哥哥姐姐说过,霍小少爷很讨女孩子欢心,仿佛生了一颗女儿心,知道怎么才能摸到人的心坎。
这话放在昨天她都是不信的,但今天确确实实见了,霍青荇只是冲人笑一笑,她的魂儿都得颤一颤,遑论这么金贵的人还嘴甜。
白微和小少爷一起长大,眼界比她们想象的都要高。
往后白微找男人,冯芸猜测,没准真得要先过小少爷这一关。
她悄悄瞥了眼——啧,霍青荇气得眼里下刀子了。
“你起来吧,我不喜欢你,不会答应你的请求。”白微捏着青荇手腕,阻止她冲上去与人争竞。
霍青荇被她握着手,嗤笑:“哪有人喜欢对方还胁迫人家的?褚少爷,要点脸吧。丢死人了!”
褚瑜脸色一变,抱着他的花站起来。
他站起来比霍青荇高,高不少,霍小少爷更气了。
白微拍拍她手背。
霍青荇懒得再说废话:“阿姐,冯姐姐,咱们走。”
冯芸再听她喊“冯姐姐”,喜得牙不见眼:“好嘞。”
“等等!”
褚瑜告白还没结束,哪能放人走了?
白微模样身段是他见过的顶尖,追了三年,再拿乔的姑娘也该应了,他暗恼白微高傲,屡次落他颜面,打定主意要她服软。
“白微!”
褚瑜冲过来。
霍青荇眉心一跳,看出他想用强——精虫上脑的臭男人恼羞成怒强吻喜欢的姑娘,企图用荷尔蒙征服对方的烂桥段,阿爹不止和她讲过一回。
每次讲,都以“要擦亮眼睛,像你爹这样好的男人不多了”作为结语。
听得多了,头一回见,霍青荇比她想的更沉着。
她甚至在推开白微之前,有了缜密的一套计划。
扑通!
水花四溅。
人群响起惊呼声。
白微刚在冯芸的帮助下站稳,回头,看到水里翻腾的身影,脸色一白:“惊蛰!”
融雪湖的水深没过成年人的腰,霍青荇在水里扑腾两下,眼尖地看见白微要跳下来捞她,赶紧喊:“别下来!我自己能——”
她呛了口水。
白微急得不行,冯芸一跺脚,一个猛子扎下去——众目睽睽下救了霍家少爷,以后她就发达了!
事发突然,谁也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看到褚瑜无缘无故地冲上去,再之后,长相精致的小少爷落水。
瞧冯芸牟足了劲救人,褚瑜脊背爬上点点凉意。再去看周围那些总爱捧着她的女同学,她们表情复杂而精彩。
“我没有推他,不是我做的!”
百口难辩。
“不是你推她,难不成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
这可没准。
褚瑜有口难言。
白微顾不上他,上前几步捞人。
霍青荇浑身湿透地爬上来,面无血色。
“惊蛰!”白微抱住她肩膀,霍青荇冷得牙齿打颤:“阿、阿姐……”
她不想弄湿白微的衣服,离开她,可怜兮兮地抱紧双臂:“褚、褚少爷,你我……你我无冤无仇,你做什么……做什么要害我?”
当事人发出质疑,此事的性质也就定了。
褚瑜气道:“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啪!
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白微眼神冰冷地怒瞪他。
“白微,不是我做的,我当时只想——”
“只想强吻我,是吗?辩白的话,褚少爷还是留着给需要交代的人交代吧!”
她扶起冷得不行的落汤鸡小少爷。
霍青荇反复挣扎:“阿姐,阿姐你离开我,会把你衣服弄脏的……”
冯芸冷得直打哆嗦,她快要冻死了,不像霍小少爷一样白着脸还能说许多话。
三月春,才从融雪湖出来,衣服湿漉漉的,肩头披着好心同学递来的外套,遮住明显的身线,冯芸用她迟钝的脑瓜子想:褚瑜完了。褚瑜摊上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