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控
春雨急促,仿佛一直在人头顶敲小鼓,车夫阿来奋力拉着黄包车往细柳街跑,坐在车上的霍青荇眉眼缓和,年少的心事压进清澈干净的狐狸眼,风雨拂过她瘦窄的肩。
霍家到了。
阿来感恩戴德地接过霍小少爷送到掌心的银元,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拉车跑开。
霍青荇撑开伞,在门前逗留一二,护好怀里的衣物,在门房的恭迎声里迈进门。
刚过正午,大丫鬟粟米嘴里念叨着:“没想到您这么快回来,表小姐十分钟前才走。”
霍青荇走到哪,她追到哪,一股脑将她不在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说清,包括阿曼表姐邀请小少爷游长青湖,来得不巧,迟迟等不到她,放下礼物就依依不舍地走了。
“游长青湖?”霍青荇脱下西装,粟米为她放好,背着身子听她漫不经心开口:“长青湖有什么好玩的?她有说什么时候?”
“当然是少爷空闲的好天气。”
“不去!”
有那空闲,她不如去燕大转悠转悠。阿姐才貌双全,明里暗里垂涎她的人可多了。她得帮她掌眼。
粟米料到她会这么说,笑道:“所以我也没敢一口答应。”
“做得不错。”
“少爷的领带呢?又丢在大小姐那儿了?”
霍青荇脸皮薄,开始哄她:“走走走,我要沐浴了,不要你伺候。这又显着你了?”
粟米大着胆子横她一眼:“小小年纪,鬼灵精。想大小姐就告诉她呀。”
霍青荇腹诽: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她?
她推粟米出门,门关好,咔哒一声反锁好,粟米在门外嘟囔一会,笑着扭腰走去后厨,为她准备御寒的热汤。
浑身的防备卸下来,霍青荇继续解衬衫扣子。解到一半,想起白微送她的新衣。
米绸色的长衫一路被她护得很好,衣服抚平,瞧着和没穿过的一样。
她仔细放进衣柜。
白微九岁来霍家,上月搬出去住,住在上流人士轻易不会踏足的六角胡同,要不是她,霍青荇这辈子都不见得会往那地方跑。
她问过阿姐,在家里不好么,缘何一定要拒绝家里的好意?
养一年是养,十年也是养。
可惜白微不想让霍家养十年。
她要自谋生路。
执意偿还霍家的恩情。
不说爹娘拿她几乎当亲生女儿,她自己不也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
当初白微要离开家,霍青荇伤心难过了很久,食不下咽,谁来劝也不管用,后来白微来了,送她一块怀表,又送她亲手剪裁好的长衫。
成功哄好人,哄得青荇不好意思再强留她。
含泪将人送走。
也是三天前霍青荇才从阿娘那得知,当日白微送出手的怀表,是她一个月的稿费,至于那件长衫,是白微抽空在裁缝铺偷学来的手艺。
白微待她情深义重,霍青荇每每想起,心坎既酸且甜。
酸这么好的阿姐今后是别的男人的妻,甜的是,白微对外人冷冷清清,只待她这么好。
没有什么旁的碍眼的臭男人。
白微太忙了。
忙到没空恋爱。
忙得一天恨不能有四十八个小时。
挺好的。
她决定再懂事一些,多去看望看望阿姐,送温暖,送关怀,省得她忘了自己。
将长衫挂好,霍青荇拐去浴室,顺手锁了门,站在镜子前审视真实的自己。
腰细腿长,皮肤奶白,和同龄人比算是高挑,和白微比,活脱脱的矮子。
发育的也没她好。
白微窈窕,天生的衣服架子,很适合穿旗袍,霍青荇揉揉自己怎么也不见长的扁馒头,兀自苦恼,不过须臾又想通了。
算了。
她没有的,白微有就行了。
她和阿姐自幼便不分你我。
霍青荇美滋滋享受花瓣浴。
在房间折腾了少说一个小时。
再出来,裹着宽大雪白的浴袍,脚下踩着棉拖,头发半湿。
乌发红唇,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粟米差点被她闪瞎眼,心跳一阵混乱。
霍青荇抬起手。
等半天不见她有动作。
“傻了?我的汤呢?”
霍小少爷打小比别人会养生,活得精贵,最爱惜她这条小命,日常的汤汤水水必不可少。
粟米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啊什么?”
奇奇怪怪的。
粟米脸热,递了小瓷碗到她手上:“少爷比女孩子还好看。”
笑话。
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霍青荇女扮男装这事是霍家的秘密,贴身伺候的大丫鬟粟米也被蒙在鼓里。
她端着瓷碗坐到沙发,捏着瓷勺不紧不慢品尝红枣鸽子汤,薄唇沾了汤水,见粟米还在发呆,她笑:“没出息,多看看少爷我,省得日后被油嘴滑舌的臭男人骗了。”
“那必不可能。”
粟米心想:见惯自家少爷的好颜色,再好的男人,到了她这儿也得大打折扣。
霍青荇轻啧:“阿姐如果也这样想,那就好了。”
“大小姐再过半年满十八,婚事是该操心了。”
“……”
一口汤堵在喉咙,霍青荇艰难咽下去,没好气:“明天就把你嫁出去!”
也是这会,粟米才意识到少爷还是个会说气话的半大孩子,她笑盈盈抛了个媚眼,不管她死活地跑了。
霍青荇放下小瓷碗,气都要气饱了。
不行。
改天她得和阿姐说道几句,十八岁而已,着急什么嫁人呢?
书都没读完。
知道人心险恶吗?
懂得男人满脑子里的肮脏念头吗?
清楚嫁人后要面对的一地鸡毛吗?
生孩子有多痛,她考虑过吗?
只是旁人一句笑谈,霍青荇当晚没睡好觉,星星盼月亮地等学堂放假。
如此煎熬六天,终于有了宝贵的假期。
“惊蛰人去哪了?”霍夫人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进饭厅,英俊多金的丈夫为她拉开座椅。
回话的还是粟米:“少爷去燕大找大小姐了。”
看了眼满桌子好菜,霍夫人失笑:“这孩子,早饭也不吃,毛毛躁躁的。”
霍老爷安慰她:“她打小爱缠磨微微,咱们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随她去吧。”
不随她又能怎样?
人都跑了。
晴空万里。
霍小少爷往路边摊买了一份蟹肉汤包,嘴里叼着一杯豆浆,蹲在锦绣繁华的学院街斯斯文文进食。
她打扮贵气,人长得精致,引得路人纷纷张望。
解决完早餐,霍青荇步行来到就近的燕大。
燕汀大学,全国综合实力排名第一的顶级学府,若无意外,从佑晖高级中学毕业,她也是在这就学。
大学实行四年学制,白微是燕大成绩优异的大三学生。
霍青荇顺利进入燕大,穿行在笔直的林荫道,心情格外激动。
步入“京山堂”,她在一面墙壁找到白微的照片。
应该是去年照的,白微穿着天蓝色校服,鼻梁架着银丝眼镜,眼眸清湛,身姿秀挺,哪怕是黑白照,没有色彩点缀,也有一股子宁静淡泊。
霍青荇驻足在这面墙良久,下课铃的声音惊醒她。
她快步往三楼赶。
白微收拾好课本。
友人挽着她胳膊:“你说的阿弟,什么时候来?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弟弟。”
“我也不知惊蛰何时能来。”
白微包里还放着霍青荇落在家里的领带,一直想还回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等他来了,你——”
“阿姐!”
霍青荇惊喜地跑过来:“料到你在这,果然没错!”
她一口气跑三楼,大气不喘,面如白玉,身形俊秀,过道的学生大部分都在瞅她,连同白微,也受到意想不到的关注。
冯芸:“你就是微微一直舍不得告诉别人的弟弟?”
霍青荇接过白微挎在腰侧的包:“嗯呀。”
她看向白微。
白微习惯性地见不得她衣衫不整,抬手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这是冯芸,我的室友。这就是惊蛰,我的亲人。”
“只是室友?”
“还是我在燕大的朋友。”
冯芸放过她,目光落回到“惊蛰”身上,兴味盎然。
“冯姐姐好。”霍青荇一脸乖巧。
冯芸忍着摸她脸的冲动,拉着白微转身说悄悄话:“你弟弟多大了?有婚约没?”
“……”
白微心口一跳:“你别闹。”
“我没闹。”
冯芸转过身来招呼青荇,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开始有说有笑。
白微无奈。
一行人去了学校附近的咖啡馆。
冯芸大大咧咧有些好色的性子,见了美少年,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霍青荇从她嘴里知道燕大有好多人在追求阿姐,但能够得上威胁的,顶多三人。
三人里面,家世最好的是姓褚,恰好应城最大的车行也姓褚。
她暗暗记下。
“冯姐姐,我阿姐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凑过来压低喉咙和人说小话,冯芸见了心喜,脑袋也探着,同样压低声音:“没有,你阿姐简直和庙里的尼姑没差,清心寡欲,凡夫俗子她压根看不上。”
霍小少爷偷笑。
白微坐姿端正,捏着银勺轻嗔:“你们两个,不要当我不存在。”
冯芸充耳不闻:“昨天褚少爷还光明正大地给微微送花,结果……”
“结果怎样?”
“当然是被拒了。你阿姐心好狠,我看着都不忍心了。”
“拒了好。”霍青荇一口咬定。
“怎么就拒了好?”
白微也适时看过来。
霍青荇甜甜笑道:“阿姐的另一半,没我同意,自是不成的。”
冯芸听得咋舌,看一向冷淡的白微竟然也没出声反对的意思,更惊讶了。
同窗同寝室三年,她还是头回见好友这么惯着一个人。
“阿姐,咖啡凉了,我的晚送上来的,你喝我的。”
她交换两杯咖啡,握着杯柄尝了口白微喜欢的口味,狐狸眼眯起来:“好喝。”
“……”
冯芸直呼了不得,小时如此,长大了岂不得是妥妥的姐控?
有这么个贴心、漂亮到妖冶的弟弟,白微惨了。
有生之年,她还能看得上别的异性么?
和“白家弟弟”比起来,褚少爷只能算得上稍微不那么差劲的“歪瓜裂枣。”
“你完了。”冯芸偷偷耳语。
白微一怔,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阿姐!”
白微注意力完全被她吸引,歪头:“怎么了?惊蛰。”
霍青荇放下银勺,从兜里摸出红丝绒的盒子,取出一对珍珠白耳坠,噙笑走到她身边:“阿姐,你别动,我给你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