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初遇
秋澈没坐多久,玉明就敲响门,说王氏有事请她早点过去。
到了大堂前,李青梧已经坐在那里了,正和王氏笑着说话,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眼。
秋澈和她对视一瞬,默默又移开了目光。
气氛些许微妙。
王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笑着招呼她过来:“来吃饭。”
秋澈掀袍落座,不明显地催促道:“娘,您不是说有急事吗?”
“吃饭不是急事吗?”王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们俩……吵架了?”
李青梧抬眼看秋澈,对方则目不斜视,淡定道:“没有。”
见她巍然不动,也并没有要说出缘由的意思,正拿着筷子,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王氏脸上的笑淡了一些:“这事儿……我回头再跟你说。”
李青梧便懂了,是不方便让她这个“儿媳妇”听到的事。
她安分地低下头,当作没听见,开始夹菜吃。
王氏也催秋澈:“吃菜,吃菜。”
秋澈却淡淡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青梧不是外人。”
王氏便面露尴尬:“没说青梧是外人……只是这事,是家丑。”
她不好意思让李青梧听。
秋澈正色道:“那就更要说了。我们如今难道不是一家人?”
李青梧攥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
王氏无奈道:“好吧……是秋、秋家主,今日找上门来了。”
为的无非就是秋哲的事。
他被秋澈打断了一双手,慌不择路跑去医治,结果大夫在他手上看了一番,啪叽一扭,在秋哲的惨叫声里,给他把折断的手安回去了。
秋澈动手时就考虑到了后果,只是让对方吃些苦头,并不会真的断手。
大夫说是小伤,结果秋哲根本不信——
或者说他不想信,哪怕确实是小伤,但他咽不下这口气,也必须把小伤强调化成大伤。
果不其然,秋初冬被他缠得不耐烦,也觉得这次秋澈动手确实有点过分了。
好歹也是一家人呢,在外人面前对亲哥哥动手像什么话?
他忐忑地跑来公主府,已经做好了和秋澈大吵一架闹翻脸的准备了,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在这里。
于是他抓着王氏不放,在公主府大闹了一通,让她告诉秋澈,如果不给秋哲道歉,就把她从秋家除名。
王氏倒不会再生出要跟对方回去的心思了,可听他如此威胁自己的女儿,又气又急之时,也不免有些不安。
对此,秋澈却嗤之以鼻。
“……就这?”
王氏疑惑点头:“啊。”
这还不够吗?
但连李青梧都除了一开始的震惊外,听到这里也重新低下了头,淡定地喝着粥。
王氏一口气说完,生怕在秋澈脸上看到为难的表情,可见
两人都脸色如常,不由茫然道:“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秋澈笑着,拿起公筷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娘觉得,被秋家除名,于现在的我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氏思索了一下:“即便是好事……可说出去,终归不好听,影响你的风评……若让有心人知道了,恐怕会拿来夸大言辞攻讦于你。”
秋澈安抚她:“无妨,娘觉得我如今在朝堂中风评还不够差吗?”
这话颇有几分耍赖般“爱咋咋地”的意思。
王氏无言以对,欲言又止。
秋澈越这样,她越忧心。
将来若是某一天她失了势,真的有人能保下她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秋澈笑笑,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回神:“娘。”
“若真有那一日,除我之外,也无人能保我。”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也不需要别人给她留。
就如同她曾经和李青梧说过的那样,她只会往前走。
后退即是深渊。
李青梧隐晦地朝她投去一眼。
秋澈以为她也在忧心,同样朝她淡淡一笑,随即重新拿起筷子,道:“吃饭吧。”
“下次他要是再来闹,直接让玉明把他们赶出去。”
王氏便也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安静地吃完一顿饭,秋澈先放下筷子,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让守在门口的玉明跟自己走。
另一边,李青梧目送她离开,对上王氏探究的目光,脸一红,故作镇定地低头吃菜。
王氏多看了她几眼,道:“青梧啊。”
“嗯?”李青梧忙道,“娘,有事您直说。”
王氏拉着她的手,轻轻叹息:“澈儿这孩子,太倔了……娘怕她死脑筋不懂变通。望你在她身边,能多看着她一些。”
李青梧愣了一下:“娘……阿宁,她有些事,坚持去做的话,我也是劝不动的。”
即便心动,她对自己在对方心里究竟有几分分量,也是清楚得很。
“阿宁?”王氏茫然一瞬,“你说澈儿?”
李青梧一僵。
王氏……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个称呼吗?
不是秋澈自己说,这是王氏给她取的字吗?
王氏还在絮絮叨叨,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可我知道的,这孩子打小就倔,读书读得不懂人情世故,呆得不行,后来好些了……又冷得不行。只有你在她旁边,我才能看到她有几分人气。”
李青梧迟疑地想:“有吗?”
她不觉得秋澈呆,也不觉得她冷啊。
若说冷……那梦里那个秋澈,或许多少沾一点。
如今这个,李青梧并没有感受到多少。
王氏却肯定地答道:“有!”
() 她又念念叨叨了些什么,李青梧却晃了神,没再听进去了。
希宁这个字,和梦里,后来那个秋澈的字是一样的。
秋澈如今才十八岁,年底十九,王氏如今还没有给她取字,确实很正常。
那秋澈怎么会知道,王氏会给她取字“希宁”呢?
如果是秋澈自己取的,恰好李青梧做了个和她相关的梦,于是在梦里也自然而然地认为对方的字是“希宁”,这也说得过去。
可……
李青梧总觉得,那个梦,或许不是一个梦——是她真实经历过的事。
只是记起来的慢一些。
如果梦是真的。
那么秋澈也知道自己会有这个字的话,是不是说明……
李青梧脑子里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但太不可思议了,她一时不敢深思。
摇摇头,李青梧安慰自己一般,心不在焉地想。
或许……希宁这个字,原本就是秋澈自己想取的呢?
……
秋澈闲庭信步走在前面,身后玉明低声道:“主子,查过了。是太子殿下亲自去找的秋哲。”
秋澈脚步不动声色地一滞,继而继续往前走:“有备而来?”
玉明摇头:“像是一时兴起,在此之前,太子殿下并不认识秋哲。”
秋澈若有所思,沉声道:“我让你查秋初冬的事,如今也有一个多月了……查到什么了吗?”
玉明犹豫了一下:“确实有一些,我们的人找到了当年那些曾经在秋家做过姨娘的女子,她们说,她们也有一些人是生过孩子的,不过都是女婴,被秋家主……丢了。”
秋家尚未落败时,秋初冬是个实打实的好色之徒,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后院姨娘一个比一个多。
但所出却很少,膝下子女竟然只有秋澈秋哲两个。
秋澈一直为此感到奇怪。
却没想到原来不是少,而是其余的,因为是女孩,所以都没有留下来的资格。
秋澈脸色一冷,重复道:“丢了?”
“就是……弃养了。送给那些生不出孩子的人家了。这些姨娘都知情的,不过大多数后来都又嫁了人,没有去看过那些孩子。”
她们提起这些时,也是满脸苦涩和几分已经麻木的不甚在意:“女孩而已,丢了也好。”
也不拖累她们。
“也就是说,”秋澈意味不明,“那些孩子现在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玉明头皮发麻,不知道是想起查到的消息,还是为秋澈此时的语气:
“为了核实她们所说的话,我们也去找过所谓的领养孩子的人家,但他们都不知情,说是从没有领养过什么孩子。”
“原本怀疑是那些女子说谎……”
秋澈否决:“不可能。”
说这种谎,对她们没有任何好处。
玉明汗颜:“确实如此。”
“后来我们有人无意间,在秋家宅子下发现……那里埋了有上十具,女婴尸骨。”
秋澈拧眉侧目。
“秋府一直都有人在,只有今日恰好秋家父子俩都出去了,柳大夫人近几日又卧病在床足不出户,我们才得以派仵作去查探。”
玉明顿了顿,艰涩地补充道,“那些女婴,不是自然死亡。”
有的是被冻死的,有的是被饿死的,还有的,是被生生掐死的。
她们不是被丢了。
是被杀了。
秋澈许久没有说话。
她只知道秋初冬偏疼男孩,但王氏不是趋名逐利之人,不会因为这个就把她扮成男子。
以往她问这个问题,王氏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现在一切都有答案了。
是女孩就要死。
所以她从出生开始,就必须是个男孩。
或许王氏并不知道那些生下来的女孩最后去了哪里,但为人母的本性还是压过了一切。
她想把孩子留下来,于是让秋澈扮成了男孩,只为了她不被送走。
阴差阳错,却保住了秋澈的性命。
“……有查到秋初冬为什么这么做吗?”
玉明揣摩道:“按一些京城里的老人回忆,当年秋家主和林家主有时争执不下……林家主常说,若他是个女子就好了。”
女子,才更能体会女子的苦楚,不会因为一些无聊恶心的观点和她这个母亲处处作对。
可惜她英明半生,膝下却只有一个儿子。
秋初冬大概也是被她气到了。
于是当他成为家主,又发现了秋澈的女儿身之后,被他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要是个男子就好了。”
他当然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他能容下秋澈,是为了给他的宝贝儿子铺路。
说这种话,只是为了恶心人。
玉明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还有一些证据,证明林家主并非因病去世,但时间久远,也没办法去挖坟确认她的死因……但我们怀疑秋家主,有杀母嫌疑。”
上一任秋家家主林曦活到四十出头,正值壮年,突然病来如山倒,说走就走了。
秋家所有产业,就这样都落到了秋家独子秋初冬这个纨绔子弟头上。
而今发现林曦死因蹊跷,当年在母亲病床前侍疾过、又是见过母亲最后一面的秋初冬,嫌疑就很大了。
玉明说完,安静地低下头,等待秋澈发话。
很久,秋澈开门踏进书房,冷淡地丢下一句:“收集证据,人证、物证……所有能定死秋初冬罪名的东西,不管是林家主还是那些女婴……全部做好文书,送到我书房来。”
“是。”
……
瑶台躺在摇椅上,翻着手里的话本,翻了半天,百无聊赖地又合上了:“好无聊啊……就没有点新本子吗?”
李青梧坐在旁边的石桌边看账本,闻言一动不动:“
你要是无聊,不如多看些账本。这么多账,要我一个人对,我可对不完。”
瑶台嘻嘻哈哈地过来给她捶肩:“哎呀,我们长公主殿下人美心善还能力高,辛苦你啦……累了就歇会儿嘛,这么急干嘛。”
李青梧无奈道:“我得早些回去,赶着吃午饭。”
“你怎么天天回去吃,”瑶台一下就泄气了,“你家秋城主管得也太宽了吧。”
“不是她要管,”李青梧莞尔,又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想回去。”
“哟,”瑶台灵活地转了个圈儿坐回去,优雅地支着下巴,朝她抛了个媚眼,眼里散发出八卦的光来,“怎么,有情况?”
李青梧:“也不算……”
瑶台拍手,笃定道:“那就是有!”
李青梧:“……”
她没说话,过了会儿,在瑶台炯炯有神的目光下,煎熬地合上了账本,红着脸小声说:“是我心悦她……还没有说呢。”
瑶台:“……”
她震惊道:“就这?”
李青梧“啊”了一声:“就这。”
瑶台长长地“嘁”了一声,无聊地趴了回去:“所以你为何不说?”
她还以为这两人早就心意相通,只剩戳破那层纸了呢。
李青梧咬唇:“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我的……”
即便她能接受瑶台天天在她耳边洗脑的“女子也能在一起”,却不知道秋澈能不能接受。
若不能,恐怕这份心意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瑶台震怒,拍桌道:“你傻啊!”
李青梧一下回过神来,看着抖了三抖的茶壶,慢半拍道:“……啊?”
瑶台恨铁不成钢:“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不管现在喜不喜欢,以后喜欢不就行了?”
李青梧眨了下眼,竟然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瑶台头头是道:“你喜欢你就直接上啊!勾‘引啊!把小心机都用上啊!什么眼神接触肢体接触心灵碰撞……什么猛来什么!直到让你觉得她也喜欢上你了,不就行了!”
李青梧听得脸红心跳,又有几分如梦初醒之感。
她磕磕巴巴道:“真的有用吗?”
瑶台翻了个白眼:“相信我,这可是我亲身实践过的——诶,我还没跟你说过吧?”
“什么?”
“我不是说,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吗?”瑶台兴致勃勃道,“我当初就是这么把他勾到手的!虽然最后他厌烦了一脚把我踹了,是个失败案例……”
瑶台说到这,摸摸鼻子咳了一声,道:“但没事,秋城主绝不是那种人,你按我说的来就对了!”
“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让她觉得你与众不同,再敞开心扉,给她暧昧错觉,欲擒故纵……不出一个月,保准你家秋城主就能上钩!”
第一点她好像已经做过了,那就从……第二点开始?
李青梧犹豫道:“真的能行?”
瑶台打了个响指,信誓旦旦:“当然!不行的话你再来找我!我还有主意呢。”
就是太猛了怕她们这些搞纯爱的受不了。
瑶台看着李青梧纠结来纠结去的脸色,乐不可支地想:
cp果然还是得自己亲手撮合的才有意思。
第三次吃饭以公事为由推脱没去后,李青梧再次敲响了书房门。
如今秋澈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谁是谁,对方刚到门前,她立刻就知道是李青梧来了,顿了顿笔,沉声道:“进。”
李青梧应声推门而入。
秋澈目光下意识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大概是皇室女子的礼仪使然,即便在公主府里,李青梧也每日都打扮得矜贵雅致,既不低调,也不算高调。
但就是看着很干净舒服。
就如同现在,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头顶盘发用的是明珠吊坠簪,唇点口脂,温婉大气浑然天成。
秋澈想到这,又想,她以前怎么没注意过这些?
正不动声色地出神,李青梧已经径直走上前来,放了一碗汤在她面前。
秋澈一看就笑:“今天做的是什么?”
李青梧道:“是青菜瘦肉粥。”
秋澈:“你做的?”
李青梧点头。
秋澈放下笔,捧起碗筷,无奈道:“多谢。不过不必这么麻烦,现在也不是晚上,厨子也没有休息……”
“是我想做。”
秋澈低头喝粥的动作一顿。
这话什么意思?
是单纯想做,还是想给她做?
听起来……怪怪的。
李青梧却仿佛毫无所觉,看了眼她书桌上成堆的文卷,温声道:“最近很忙?”
其实不忙,只是秋澈不知为何,想到吃饭时要见李青梧,就莫名焦躁。
于是干脆都推了,眼不见心不烦。
但这当然不能说。
秋澈有些心虚地点头:“……嗯。在查秋家的案子。”
“秋家?”
提起这个,秋澈表情又倏地冷了下来。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跟李青梧说了一遍,没看对方的眼神,垂眸思忖道:“如今我最怕的,是那些女子不愿站出来做这个人证。”
李青梧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你要扳倒秋初冬?”
秋澈点头:“在做准备,但还得等一个时机。”
要一举扳倒这对父子,让她永无后患之忧,就要做好了被狗急跳墙暴露女扮男装的准备。
她如今的权势,秋澈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在皇帝手下全身而退。
李青梧若有所思。
秋澈道:“你会不会觉得……”
她说到一半,又停下了:“算了。”
李青梧回神:“怎么了?你说。”
秋澈也觉得这么别别扭扭的不像自己,只是这话她本不该说的,太不合时宜了。
可刚刚见李青梧沉默,她不知怎的,脑子一抽,没忍住就嘴快了。
她沉了口气,松了松捧着碗的手指,漫不经心般搅动着粥,说:“我是说,你不会觉得我很不近人情吗?”
秋澈从前是从不考虑这些的。
不考虑人情,也不考虑别人会如何看她。
可如今问出这个问题,虽然面上仍旧冷淡,可却莫名紧张,不知李青梧会怎么回答。
对面安静了片刻,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会这么想?”
秋澈没抬头,语气仍是淡淡的:“他们都这么想。”
连王氏,曾经也是指责过她对待父亲兄长太过无情的。
“其实他们并没有对我真的做什么,”至少现在没有,“不过就是骂得多了些,偏心了些……还养我养到这么大,我却一心要联合外人,四处找证据要扳倒他们。”
听起来,确实有几分近乎苛刻的冷漠了,像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李青梧歪了歪头,想了想:“那你何不想想,从小到大,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呢?”
秋澈默了默。
李青梧又说:“不用太苛责自己,你应该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悔就行。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好。”
该说不说,她们或许是在一起待久了,连说的话都越来越像了。
秋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心中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口气。
她想了想:“有句话我是不是问过?”
“什么?”
“你似乎一直都对我很有好感,”秋澈斟酌道,“我们曾经确实见过,对吧?”
李青梧顿了顿,轻声道:“嗯。”
秋澈扒粥的动作微妙一停,抬头看她。
这个问题不是第一次问了。
她还以为李青梧又会像以前一样沉默,应付过去呢。
李青梧笑笑,像是受不住她的眼神似的,转过视线看了眼四周,语气忐忑,小声扭捏地道:
“你还记得……一年前的上元节吗?”
见秋澈面露几分茫然,李青梧了然地点头:“我知道你不记得。”
不然也不会在新婚之夜告诉她,玉佩是自己买来的。
那玉佩,分明是她塞给对方的。
秋澈努力地回想了一遍,还是无果。
距离十七岁的上元节,其实已经和她的记忆相差了十一年。
十一年前的上元节发生过什么,若非是印象极其深刻的事,她实在是记不起来。
李青梧表示没关系,又问:“你想听吗?”
瑶台说,要敞开心扉,要接纳对方。
所以虽然她并不是很想总是把这些陈年旧事拿出来说,但如果是说给秋澈听,那倒也没有关系。
秋澈说:“什么?上元节吗?听。”
“嗯……”李青梧应一声,又笑笑,低声道,“其实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的前半生,可谓是浑浑噩噩。
在十五岁及笄礼之前,她实则一直在宫里是默默无闻的,皇帝把她丢给皇后,就再也记不起来她这个女儿。
她甚至比不上三皇子的存在感高。
直到15岁,上元节那天。
皇帝刚约谈过吴相,大概是意见相悖,君臣不欢而散。
宫宴之上,皇帝喝了几杯闷酒,突然就在一众皇子皇女中看着了她。
他盯着这个几乎没见过几次的孩子看了半天,越看越满意。
随即在几个孩子当中点了她,让她跟随自己微服出宫走走。
恩宠无限的谣言就是这时候开始传起来的,当然,大概也有皇帝的授意。
李青梧顶着其他妃子或者皇子嫉妒的眼光,跟着皇帝出宫。
上元节的月亮很圆,据说许愿很灵的京城南望河河边,放满了各色各异的花灯。
四处都是人声,张灯结彩。
这一夜没有宵禁,所有的人间烟火走在街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李式带她出来,却不是为了玩的。
他其实只是想敲打敲打她,顺便给她买点衣服首饰什么的——
高高在上地从指缝间透露出一点父爱,让她对自己感激涕零,更加忠心耿耿。
可在路过那些李青梧从没见过的衣裳铺子时,路过那些卖花灯的小摊时,他又仿佛看不到对方渴求的眼神。
目不斜视,甚至带着几分嫌弃地走过去了。
皇室子女是不可以买那种地摊货的。
花灯也不行。
次数多了,李青梧便也不再试图传达自己的意愿。
她再次接受了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的事实,低眉顺眼地回复着李式的长篇大论,在心里劝自己不要沉溺在这种虚拟的父爱假象里。
结果只是中途出了点神,一转眼,就差点被人撞倒在地。
抱歉的话脱口而出,可撞到她的人却不依不饶。
对方五大三粗,是个布衣壮汉,几乎立刻大声道:“吵架就吵架,你还动起手来了?你个臭老娘们儿,还过不过节了?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起来,跟我走!”
说完立刻就要来拉李青梧的手。
李青梧第一反应是茫然的,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她立刻后退,躲开对方伸过来的手,警惕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争执声很快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壮汉还在演,巧言令色道:“你装什么?别在这儿闹,跟我回家——”
李青梧提声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壮汉也提声道:“大家都散了吧,我家娘们儿害羞,吵架了就爱闹这一出,别听她的!”
人群的议论声大了起来。
李青梧转头要跑,可人群却被围观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冷眼看着,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拽她一把。
李青梧冷汗从额角落下,目光快速在人群里转动,最后落在了南望河河岸边要走过的一个少年身上。
他只身走着,身姿挺秀,手提一盏莲花灯,垂眸出神,根本就没注意这些人围在这里干什么。
河岸的风吹过他的衣摆,夜色下衣袂翩飞,黑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仿佛遗世独立的谪仙。
李青梧不假思索,急中生智,高声道:“夫君!”
众人都被她这一声喊得一惊。
连那大汉都愣了一下。
而李青梧已经提起裙摆,拔腿就跑,穿过层层人群,在那少年人转头看过来的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臂。
刹那间,少年手里的莲花灯因为没能拿稳,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灯芯灭了。
“夫君,”李青梧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盯着对方清澈的眸子,语气急切,“有人说我是他家娘子……”
她近乎哀求地攥紧了少年的手腕,低声道:“救我。”
少年只愣了一瞬。
随即就听见她身后,大汉已经挤开人群追了过来,还在嚷嚷:“媳妇儿!你喊谁呢!”
李青梧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了。
她满脑子都是,若是这人不肯帮她怎么办,若是那大汉强行要带走她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面前人忽然动了。
“他”反手攥住李青梧的手腕,低声道:“跑!”
李青梧身体比大脑快。
秋澈说跑,于是她们就跑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所有人的注视里。
李青梧在炙热的呼吸里,在几乎喘不过气的奔跑中,模糊间抬眼,看见自己飞扬的面纱,看见前方少年高扬飘荡的马尾。
她从来没这样跑过。
肆意,潇洒。
又几乎竭尽全力,像要跑尽胸腔里的所有的气息。
三寸金莲的脚,让她从六岁起就只能一小步一小步,仪态大方地走着路。
她是个合格的公主,合格的皇家女,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喊陌生男人夫君,也不会被陌生男人拉着跑。
尽管一双脚已经跑得隐隐作痛了,可她还是没喊停。
这太疯狂了。
也太尽兴了。
她们手拉着手,从世俗的眼光里,越过重重人群,越过很多道身影,直到跑到了无人的角落。
松开手时,李青梧余光瞥见了自己刚刚抓着的地方,有一块类似蝴蝶的印记。
仿佛振翅欲飞。
是胎记吗?
这个想法在李青梧脑海里一闪而过。
两人都撑不住地弯腰支着膝,拼命地喘着气。
几乎难以维持仪态。
对视一眼,却也都笑出了声。
李青梧看着少年亮闪闪的眸子,鬼使神差的,在这个寒冷的夜里,问出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
秋澈。()”秋澈直起身,简单利落地报完,又说,秋天的秋,清澈的澈……你呢?()_[(()”
李青梧张了张口,一瞬间几乎要热血上头脱口而出了。
可仅存的几分理智,还是让她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她只说:“我姓萧。”
这是她娘的姓。
秋澈笑笑:“萧姑娘。”
“嗯。”
“你怎么胆子那么大?”她在笑,“真的跟着我跑,不怕我也是坏人?”
她一说这话,李青梧就知道,方才秋澈绝对是领悟到她的意思了。
她本应该后知后觉地恶寒一下,可看着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神,又什么感觉都没了。
李青梧说:“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李青梧直起身,平复着呼吸,偏头不看她:“直觉。”
秋澈:“那你的直觉还挺准的。”
“你家人呢?”
李青梧默了默,撒了谎:“死了。”
难说这是不是一个近乎恶毒的诅咒。
也许是今晚的奔跑确实太让人头脑发昏,她竟然也能跟一个陌生人说出这种话。
李青梧扭过头,问:“你呢?怎么也一个人?”
秋澈同样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埋了。”
这真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但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又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就是想笑。
李青梧原本是笑得很矜持的,标准大家闺秀一样,笑不露齿,被她看两眼,就忍不住了。
幸好还有面纱遮着,不然真的是太不公主了。
李青梧想。
就这样面对面笑了半天,秋澈一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反正都是两个孤家寡人了,一起吗?”
李青梧:“嗯?”
秋澈道:“想不想赏月?”
李青梧看看她抬手指着的地方——那是一处酒楼的屋檐。
然后又看了看她们现在的位置,迟疑:“……好高。”
而且下面都是人。
秋澈伸出手,道:“拉着我。”
男女授受不亲。
可李青梧把手放上去时,竟然难得没想过这么多迂腐的规矩。
她只感觉自己在风里一晃神,就站到了屋檐上。
秋澈不动声色地送开搭在她腰上的手。
退开时,李青梧看见了头顶的月亮。
清亮的,圆润的,近乎透明的,没有一点杂质。
她们就这样隔了一尺远,默默无言地看了近半个时辰的月亮。
酒楼下人来人往,常有人抬头时,无意间看见这两道身影。
大惊小怪的惊呼声传上来,就已经很小了。
秋澈坐姿洒脱,看上去毫不在意。
李青梧莫名的,也就安下了心来。
秋澈不
() 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闷声喝酒。
她眼里方才露出的那点笑意又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和李青梧身上的气息极其相似的死气沉沉。
半个时辰后,李青梧如梦初醒说:“你的灯,不要了?”
秋澈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又闷了一口酒,轻声道:“不要了,人太多了,应当也已经被踢下河了。”
李青梧“哦”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
李式大概正在找她。
秋澈回神,也没问什么,只是又将她送了下去。
这次大概是喝醉了些,并不算礼貌,是径直抱着人下去的。
李青梧耳朵都红了。
幸好是在夜色下,街上的人也已经不多了,秋澈又半醉着,看不清晰她的表情。
李青梧说:“今天谢谢你。还有,撞掉你的花灯,很抱歉。”
“没关系,”秋澈眯起眼,“本来也是自己随手做的。”
“你会做灯?”
“还会别的呢。”秋澈笑笑,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我的目标,是做全京城最好的木工,开最好的木工铺子,在木工上雕出最好看的花儿。”
李青梧不知该说什么:“那很好。”
她想了想,从腰间摘下一块白玉玉佩。
那是宫里最常见的东西,却是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宫女,唯一留给她的遗物了。
她贴身佩戴了很多年,甚至已经晕染上了她自己的气味。
现在她把玉佩递到秋澈面前,却说:“摔了你的灯,这个赔你。”
秋澈瞥了一眼,没接:“不要,这个一看就很贵……”
“是很贵,”李青梧说,“所以别丢了。”
“如果你不要,那就当是我给你雕花练手的吧,我来做你木工铺子里的第一位顾客。改日我再来找你,另给你报酬。”
秋澈喝醉了的脑袋迟钝地思考了一下,接了过来:“……也行。”
“你要雕什么?”
李青梧眼前闪过那盏花灯,说:“……就莲花吧。”
“好。记得来取。”
李青梧也说:“好。”
她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
秋澈同样转身,准备重新跳上去,继续赏月。
李青梧却没忍住,又回过头,在已经稀疏的人群里退了两步。
边退边朝已经转身的秋澈提声喊道:“喂——”
没有喊名字。
可秋澈就是心有灵犀一般,瞬间回过了头。
那一刹那,夜风吹起了李青梧的面纱一角。
秋澈看见她孑孑独立于来往的人流里,一身鹅黄色长裙,明媚至极。
如同她露出的眉眼一样,令人惊艳。
她说:“等我来找你。”
李青梧没有等秋澈的回答,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去。
像是短暂的和另一个世界交集了不到半天,又稳稳地回到了自己本该拥有的人生轨迹线。
只是在路过南阳河河岸时,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河边四处搜寻。
偏巧,那盏灯正正好还躺在原来的位置,无人去捡。
李青梧想,挺好,若是秋澈回去时路过这里,还能带回去。
好歹是自己亲手做的呢,掉了怪可惜的。
她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又过了片刻,一双绣花鞋匆匆停在了灯前。
李青梧红着脸捡起这盏灯,心想。
她只是怕灯被人捡走了。
她只是替秋澈保管一下。
她只是……
她只是,在等待着,在期待着,她们的下一次见面。
分明离别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却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李式找到她时,李青梧已经将自己收拾整齐了,对方却根本注意不到这些,气急了,上来劈头盖脸就骂了她一顿。
李青梧不敢说自己遇到了什么,只是支支吾吾,说自己想放花灯,才会被人群挤散了。
好歹还是在外面,李式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再多说。
他本想让李青梧把那破花灯丢了,可李青梧难得倔得很,抱着一盏亮不起来的灯不松手。
父女俩在河边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崔文申就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旁边,不敢说话地看了半天。
半晌,李式心烦气躁地一甩袖:“回宫!”
李青梧松开紧绷的脊背,却仍然将那花灯抱得紧紧的。
回宫之后,因为这事儿,她又被罚了两个月禁闭,对外却只说是自愿静心学习。
李青梧觉得自己真像个小偷。
怕皇后皇帝他们发现异样,那天以后,她就悄无声息地藏起了所有关于秋澈的东西。
——她的灯,和她的记忆。
又疯狂地用其他的物品来提醒自己记起那场初遇的存在。
她开始迷恋“莲花”,喜欢蝴蝶,绣很多莲花样式的帕子,写很多遍“秋澈”这个名字,无数次描摹对方的眉眼,但还是拦不住那张脸,在记忆里逐渐褪去色彩,变成一副无声的水墨画。
而她期待的重逢,也一直都没有来。
直到一年以后,偶然听见这一届的状元名为秋澈,于是她才死寂下去的心又重新活泛了起来。
她偷跑出宫,再次在玲珑阁上,见到了秋澈。
但彼时,对方的目光看向她时,却早已全然陌生了。
李青梧后来无数次辗转反侧地想,要是上元节这一天,她拦住的是另一个人,要是游街那天,她没有出宫去看状元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
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不过如今,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一直知道,秋澈从不是自己主动闯进她的世界的,而是李青梧一厢情愿拉进来的一束光。
她从不敢指责对方记不起那场玩闹般的初遇,也不敢提那儿戏一样的诺言。
不敢对秋澈说:我如约回来了。
是你不记得我了。
因为她没有立场。
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蓄谋已久。
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说出口了,秋澈就会把东西都换回来。
她们之间的联系牵扯,好像也就会因此一干二净,毫不牵扯了。
是她先入戏,是她先沉沦。也是她先胆怯退缩。
李青梧想,她活该的。
胆小鬼没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