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春狩日(七)
夜风将少年郎宽袖吹得扬起。
两人无声对望,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卫瑾瑜收回视线,与司吏一道走开了。
谢琅跪了一整夜,一直到五更将尽,双膝几要失去知觉时,曹德海方从御帐里出来,道:“世子快别跪着了,陛下让您起来,先回帐休息去。”
谢琅维持恭谨姿态:“陛下慈心,唯慎心领,这是唯慎该受的。”
“唉,世子这话言重了。”
“陛下说了,昨日之事,贼子蓄谋已久,防不胜防,无论是世子的忠心还是谢氏的忠心,陛下都从未怀疑过。只是那么多文武官员随行,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得做做样子,还望世子能体谅陛下一片苦心。”
谢琅默了默,道:“关于袁氏与刺客的事,我有些想法,想当面向陛下呈禀,可否劳公公通传?”
曹德海:“世子要禀什么?”
谢琅道:“此事尚有很多疑点,单凭悍匪一面之词,就认定与袁放有关,未免有失草率。公公试想,袁放一个逃匿在外的逃犯,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有本事买通山匪犯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那些山匪,平白无故又为何要替他卖命?”
“唯慎是担心,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让真凶逃之夭夭,反置陛下于危难。而且——”
谢琅顿了顿,竟朝曹德海拱了下手:“最紧要的是,唯慎想要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还望公公成全。”
曹德海忙笑着把人扶住:“世子可折煞老奴了,世子的心情,老奴岂能不理解。”
“只是,眼下陛下正在为袁氏那个二公子袁放大发雷霆,缉凶事宜,已全权交给锦衣卫负责。说句不好听的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袁放若真无辜,天下那么多人,山匪怎么就偏偏将他攀咬出来。招供的那名悍匪,还交出了袁放雇他们行凶的银票,正是出自滇南一家钱庄,天下间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若那袁放真敢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别说他自己,整个袁家都要跟着受牵连,那袁老都督的侯爵,怕也要保不住了。家门不幸呐。”
“老奴知道,世子心善,但这等时候,还是莫要触陛下逆鳞了。”
谢琅心一沉,便知此事眼下是暂无转圜余地了,只能由曹德海扶着起身,先回了帐。
雍临在帐中焦灼等了一夜,已经心忧如焚,见谢琅回来,又惊又喜,忙问:“陛下饶过世子了?”
谢琅没理他,径直大步入内,将尚昏迷的袁放从麻袋了揪出来,丢到地上,让雍临弄醒。
袁放被连灌了好几碗迷药,脑子已经快坨成一堆浆糊,睁开眼,晕晕乎乎盯着谢琅,好一会儿,才认出人:“唯慎?”
趁着袁放激动挣扎跳起前,谢琅先一步把人按倒,逼问:“说实话,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袁放茫然:“什、什么?”
谢琅:“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一字虚言,我立刻将你丢出去剁了喂狗。”
袁放被他气势所摄,唯唯点头。
谢琅蹲下身单膝压着人:“第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何会想到逃来上京?
我不是与你讲了么!
谢琅揪起袁放领口便往外拖∟(),雍临变色,不明白世子怎么突然这么大的火气,袁放脸被勒得酱红,不敢高声呼喊,又怕谢琅真翻脸不认人,只能举手小声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
谢琅停步。
袁放:“我负气从营里逃出来后,起初,的确没想过来上京,而是躲在一名母舅家中,后来,是我母舅府上一名幕僚与我建议,让我来上京告御状,直接找督查院鸣冤,揭露裴氏恶行,为那两千名枉死的将士洗刷冤屈,报仇雪恨,我才来了。”
“你躲在那儿的事,可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我小舅素来疼我,怕我回府后,父亲会将我打死,严禁下人说出我藏在他府里的消息。”
说完,袁放不耐烦道:“唯慎,你总问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作甚。”
谢琅没理会,接着问:“第二个问题,那本账册,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袁放便道:“我不是都同你交代过了么,是我偷偷潜到裴氏大总管裴安客房里偷出来的。”
“裴安每回到西南,都会住在同一家客栈的丁字号房,我想着既要入上京告裴氏,需要有切实证据才行。那时裴安恰好入了滇南,我打听清楚消息后,便领着营里几个兄弟,趁夜潜入客栈,放迷药将他药倒,取到了账册。”
“那最初裴安手里有账册的消息,又是谁告诉你的?”
袁放愣了下,方道:“依旧是我母舅府中那名幕僚。”
谢琅心已沉了大半,逼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进上京,又是谁帮的忙,谁接应的你?”
袁放用力摇头:“唯慎,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到上京的,无人帮忙,也无人接应。那名幕僚,的确提供了两个联络人,让我到上京后与他们联系,但我也留了个心眼,并未全然信任他,离开西南,便乔装改扮,专走山路小路,连客栈都不敢住,若不然,也不会砸折自己一条腿了。”
“此话当真?”
“当真!若有半句假话,我袁承恩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琅松手,默了默,道:“现在,你还觉得,你来上京,只是一时冲动么?”
袁放脸色发白,哆嗦着问:“唯慎,你这是何意?”
谢琅转头,看着他,目光只剩冷酷:“从你决定来上京,到你取到那本账册,再到你最终踏入上京城门,一切,都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而已。”
一个要让袁氏阖族都死无葬身之地的圈套。
袁放就算作战不力,被褫夺军职,至多也只是除掉袁氏一个没什么大威胁的子弟而已,根本伤不了袁氏根基。
可袁放叛逃,捏造账册,诬陷裴氏,甚至因心怀怨恨,行谋逆弑君之事,却足够巅峰整个袁家。
别说袁霈一辈子的赫赫战功
() (),就是三个袁霈(),三辈子的战功,也根本保不全袁家。
幸而袁放未入督查院,入了督查院那一刻,才是袁放真正的死路。
他以为裴氏在督查院外布了重重眼线,是阻止袁放走进那道门,恰恰相反,他们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袁放入那道门。
袁放前脚进了督查院,后脚裴氏便会跟着去鸣冤。
届时,诸罪加身,袁放死无葬身之地。
谢琅起初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怀疑,直到昨日皇帝遇刺、山匪将袁放给攀咬出来。
袁放既是秘密潜逃入京,裴氏怎么可能那么快得到消息。除非,裴氏一早就料定了,袁放一定会来上京。
袁放雇凶行刺皇帝之事,更是荒唐至极。
一则,袁放若真有谋逆之心,便不会历尽艰辛乔装入上京,把一本假账册当宝贝,心心念念要入督查院鸣冤。
二则,袁放若真有雇凶谋逆的本事,也不至于落魄成眼下这般模样。
到底是他大意了,怎么就没想到,那样重要的账册,裴氏怎么可能让裴安随身携带。就算裴安真有急事要带着,又怎么可能轻易让袁放偷走。
皇帝遇刺,是裴氏给袁放的最后一击,也是致命一击。
然而裴氏是如何笃定袁放就在猎场里的。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袁放从苏宅逃出后,便暴露了踪迹,被裴氏眼线发现。裴氏顺水推舟,设下如此歹计。
然而还有一件最令人费解的事。
裴氏既打算用这种手段将袁家斩草除根,上一世为何没动手。
上一世袁放逃出西南后,便不知所踪,难道是因为没有他这个故交在上京,所以半路上改了主意?
这间隙,雍临已将外面情况简单讲与袁放。
袁放至此也幡然醒悟,明白自己是被人当做对付袁家的靶子利用了,既悔恨又愤怒,最后只能放下所有尊严,抓着谢琅衣摆哀求:“唯慎,你救救我,我不甘心啊。”
谢琅道:“裴氏既笃定你在猎场里,只怕天亮之后,锦衣卫就会开始搜帐。”
雍临也正担忧这个问题。“袁公子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可世子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无法随意离开营帐,又如何带袁公子离开。”
袁放颓然绝望:“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谢琅忽问:“你确定,裴氏有倒卖军粮,暗中盗采朝廷银矿的恶行么?”
“千真万确!此事在西南甚至不是什么秘密,只因裴氏势大,无人敢说罢了。”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破烂的羊皮纸,展开给谢琅看:“这上面用朱笔标注的两处地方,便是其中两处银矿所在。”
大渊国法,所有矿产无论类别,结归朝廷所有,盗采银矿,多半是为了私铸银钱,是谋逆大罪。
“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我逃跑路上自己画的。”
“你亲眼见过这两处矿场?”
“不仅见过,还与里
() 面的杂役交谈过。”
谢琅沉吟须臾,道:“既如此,兴许,还可以搏一搏。”
“你可是设法带我去见顾凌洲,让督查院派御史去西南查?”
谢琅摇头:“那是正常途径,太慢了,你如今担着谋逆罪名,别说见顾凌洲陈情,只要露面,恐怕就会立刻落入锦衣卫之手。”
“那如何搏?”
谢琅道:“若裴氏真有谋逆之心,这世上,除了顾凌洲,有一人,会更愿意出手帮你。”
只是这事要成,还要看另一个人愿不愿意帮他。
谢琅罕见头疼。
顾凌洲前半夜守在御帐,后半夜回到帐中处理公务,一直到五更末时,方批复完最后一道急文。
短短三月之间,圣驾两次出宫便接连两次遇刺,顾凌洲心头沉甸甸的,眉间亦堆满繁杂思绪,正觉疲累,旁侧便递来一盏清茶。
他接过饮了一口,茶味冲淡,入口却馥郁,流过喉间,让人不自觉耳目一清。转头,就见着素色大袖宽袍的少年依旧恭敬侍奉在侧。
顾凌洲搁下茶盏,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片刻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了。
随身侍奉他起居的顾府老仆笑道:“这位卫氏的三公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陪阁老熬了这一夜,也没见丝毫懈怠,方才见阁老困倦,还知道主动去给阁老烹茶。”
“外人都说阁老严苛,可老奴知道,阁老并非苛责的性子,怎么对这孩子,倒是格外严格,连句褒奖也没有。”
顾凌洲没有说话。
转问:“圣上那边如何了?”
“御医一直彻夜守着,应无大碍。只是,因为袁家的事,圣上又动了一次肝火,也是不易。”
“说来这袁大都督也是可怜,一生为国征战,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这位二公子手里了。”
顾凌洲凝神未语。
起身之际,忽看到案头搁着的之前未翻完的一册兵书,待无意瞥见书页上的内容,他视线倏一顿,问老仆:“之前本辅是看到这一页么?”
老仆笑道:“这是阁老自己的书,老奴如何知晓。”
顾凌洲看着书页上“借刀杀人”四个章节大字,若有所思。
阁老们的营帐紧邻御帐,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卫严防死守着,除了阁老本人,其他人进出都要出示令牌。
外面夜色正是浓黑,卫瑾瑜出示过令牌,出了帐,往御帐方向瞥了眼,见外头空地上已经无人,方一路踩着月光,往自己居住的营帐走去,快到时,突然被一只手拉进了黑暗角落里。
“是我。”
谢琅拉开蒙面面巾,道。
卫瑾瑜打量着他一身夜行衣装束,冷笑:“殿帅大人是改做贼了么?”
“说吧,什么事?”
谢琅:“能不能带我去见你祖父?”
卫瑾瑜也不问因由,冷冷道:“这也不是什么
难事(),你自己去便是()_[((),为何要我带。”
“这个时辰,只有你这个卫氏嫡孙,可以名正言顺找他。”
卫瑾瑜狐疑看他一眼:“为何非要这个时辰?”
谢琅只能实话实说:“袁放眼下藏身在我帐中,他手中握有裴氏谋逆的重要证据。等到天亮,锦衣卫很可能会搜帐,我必须赶在天亮前见到你祖父。”
卫瑾瑜沉默片刻,道:“我早说过,此事我帮不了你,也无法帮你。”
谢琅皱眉:“你只需引个路,带我去见你祖父即可,此事,绝不会影响你的前程,便只是如此,你也不愿帮么?”
卫瑾瑜羽睫扬起,极淡笑了下:“你找我,应当不止是因为我是卫氏嫡孙吧。你找我,还因为我手中有通行令牌,可以在营中自由通行。”
“且不论袁放是涉嫌谋逆的嫌犯,你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按理,是不能出营随便走动的。阁老们的营帐,紧挨着御帐,守卫之森严,你是知道的。你能保证,我们一路行去,你不被人发现踪迹么?”
“你说不会影响我的前程,可顾凌洲规矩森严,我若是拿着督查院的令牌以公谋私,被他发现,轻则受罚,重则革职。让我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冒这个险,不可能。”
“若我保证小心行事,绝不牵累你呢?”
“你如何保证?”
谢琅咬牙,深吸一口气。
“卫瑾瑜,你便如此不通人情么?”
卫瑾瑜与他对望片刻,淡淡道:“我早说过,我便是如此不通人情之人。”
“谢唯慎,是你自己认不清事实而已。”
好在来之前已经做了足够心里预期。
谢琅点头:“行,算我唐突。”
卫瑾瑜没说什么,背手靠在角落树干上,看他一袭黑衣,转身,迅速隐入夜色深处。
“世子?”
谢琅避着守卫,行了一段路,忽听身后有人唤。
回头,意外发现苏文卿披着件外袍,站在夜色里。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世子若信文卿,不如进帐说吧。”
苏文卿道。
又道:“世子放心,与我同住之人,皆是赤诚可靠的好友。”
营中到处都是来往巡查的守卫,谢琅终是点头,趁着守卫刚巡过去的空当,随苏文卿进了帐。
见帐中另外二人,是孟尧和魏惊春,便也放下心来。孟尧之正义赤枕,上一世,他是见识过的。
帐中点着油灯,孟尧和魏惊春都在沉睡。
两人轻脚走到里侧坐下,苏文卿倒了碗茶过来,问:“世子可是在为袁二公子的事发愁?”
谢琅意外:“你如何知道?”
苏文卿笑了笑:“是前日午饭时,我在营中偶遇雍临将军,他悄悄与我说的。此事皆因我多嘴而起,世子切莫贼怪雍护卫。”
谢琅已猜到,便也直言:“眼下的确有些棘手。”
苏文卿道:“其实要对付裴氏
() ,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与去督查院鸣冤相比,最好的法子,是借助卫氏之手。世子何不试着去找一找卫悯?”
谢琅听出些言外之意。
“你有法子现在见到他?”
苏文卿点头。
“前日宴后,卫悯曾吩咐我整理一批颂文,并给了我一块手令方便夜间通行,说是圣上着急要看,整理完随时呈予他,如果世子需要,我可以以此为理由拜访他。世子只需装作与我偶遇同行便是。有卫氏手令在,守卫不会阻拦。”
谢琅默了默,忽道:“此事一个不慎,可能祸及你自身,你也愿意么。”
苏文卿又是淡然一笑:“若说丝毫不怕,世子恐怕也不信,然袁老将军一心为国,若真能帮到袁家,是文卿之幸。”
一刻后,苏文卿捧着一沓颂文来到卫悯帐前,向守在外的锦衣卫说明来意,并出示手令。
守卫进去禀报,不多时,帐内便亮起了灯。
卫悯披衣坐于案后,吩咐:“叫他进来吧。”
片刻后,卫悯抬头,意外看着站在苏文卿身旁的人,不掩诧异:“唯慎?”
“是。”
谢琅躬身行礼,道:“有桩急事求见首辅,路上恰好遇见苏大人,不得已蹭了他的手令过来,还望首辅勿责怪于他。”
卫悯便问何事。
谢琅道:“能否请苏大人暂避?”
卫悯点头,说:“文卿,你先去帐外等片刻。”
苏文卿应是退下。
谢琅方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这是今夜有人以暗箭射入唯慎帐中的,事关重大,且事涉裴氏与嫌犯袁放,唯慎不敢擅自定夺,请首辅过目。”
卫悯取过,发现是一块绢布,待展开,看清绢布上的内容,微微变色。
“射箭之人呢?”
“已经擒获,他自称是袁霈之子袁放,但唯慎不敢确认,只将他暂押在帐中,赶来见首辅。”
卫悯沉吟须臾,道:“务必把人看好,剩下的事,本辅来办。”!